张海龙
我和韩三猛同船那年,我做水手,韩三猛已是轮机部大管轮了。当年韩三猛三十出头,黑瘦,精气神足,浑身裹着劲儿,说话爱抬杠,声调偏高,体内似乎时刻隐藏着一座小火山。据说,韩三猛火爆脾气的底气来自小时候当村支书的爹。子凭父贵,从小当惯了头头,一路跋扈。
韩三猛经常午觉睡醒后,上驾驶室找二副聊天。上了驾驶室,韩三猛坐在右侧雷达斜对角的椅子上,跷着二郎腿,边闲聊扯皮,边用手伸向肩头前胸不断地搓着泥灰儿。
那年七月下旬,船到南京港卸粮食。三十几度的湿热高温夹杂着洋洋洒洒的粮食粉尘,飘落得生活区到处都是,落在身上更是粘乎乎地闷躁。船上没有中央空调,各房间有一台挂在墙壁上的小电风扇呼呼吹着热风。午后热得睡不着,有人组织打扑克,俗称打滚子。我刚学会,打得不好,却常被喊去凑人手。
我被喊至新上船不久的轮机长房间,和轮机长、大厨、机工组成一局。玩了不到两把,敞开的房门迈进来一人。韩三猛黑着脸,手里拿着一本轮机日志对着正在摸牌的轮机长说:“是你把轮机日志放我房间的?”轮机长手摸着扑克头未抬说:“我不是在集控室和你说过该怎么记录吗,你怎么没按照我说的去记?”韩三猛说:“以前就没记,为什么现在要记?”轮机长说:“以前是以前,现在我说了算,我说怎么记就怎么记!”韩三猛脖子一歪,“啪”地把輪机日志丢在靠窗的沙发上,“我他妈就不记,我看你能把我咋的?”轮机长感觉韩三猛太过分了,在外人面前,明显不给自己留面子,下不来台的轮机长顿时声调提高八度:“我是轮机长,我看你不记试试,你敢不记,我让公司炒了你!”韩三猛小火山瞬间爆发了,破口骂出一句脏话。轮机长气得一拍桌子,扑克溅满地,站起身指着韩三猛,嘴里也不干净了。我们三人一看形势不好,赶忙站起来,大厨挡住向前冲的韩三猛,用力推出门外。我和机工拖住轮机长按坐在沙发上,劝着消火消气,却不想韩三猛在窗外走廊处抓到一根舷梯扶手用的钢管,透过窗口向轮机长猛地砸了进来。还好有层纱窗挡着,纱窗砸出个大洞,消减了力道,轮机长才幸免砸到。大厨赶紧冲过去从后面抱住韩三猛,我跑上去报告船长。
在船长的调解下,认识到错误的韩三猛不想事态扩大,向轮机长承认了错误。轮机长也念其年轻气盛,业务尚好,接受了道歉,握手言和。韩三猛收敛了几天,几天后,又恢复了老样子,轮机长倒是客气多了。
点燃韩三猛底火的是轮机长。轮机长长得矮墩粗胖,做了多年轮机长,说话施令有了傲慢的资本。上船前,公司船员部经理请吃饭送行,在酒桌上互相说了很多酒话,心里有了底气。上船后第一天便在集控室开轮机部会议,因机舱卫生不好、工具摆放不规矩、轮机日志记录不规范等等将三个轮机员及机工们一番训话。接着吸着烟把自己的既往辉煌、管理习惯、规矩,以及和船员部经理的私交,或轻或重说了一遍。整个过程韩三猛一直坐在一角,一言未发眯着眼盯着轮机长得意。之后,别人都按着轮机长指令行事,唯独韩三猛行素依旧,仿若未闻。轮机长生气,遂把需要记录的轮机日志丢在韩三猛房间桌子上,以示规矩威力。没想到韩三猛犟劲儿上来了,后期事态发展成这个样子。
韩三猛脾性不好,喜欢抬杠,但从不欺负下属船员。最出名的一次是和公司机务经理的较量。机务经理上船访船,因为韩三猛负责的一个机器设备出现故障,故障原因分析出现分歧。两人从和平探讨,到坚持己见,到拍桌子拍碎图纸说明书,到不欢而散。不妥协的韩三猛把电话打到公司办公室继续找机务经理理论,吵架般的争执惊动了总经理。总经理了解情况,公司开会内部讨论,又请教了船级社以及厂家,最后结果竟然韩三猛的分析是对的。韩三猛一下子在公司内外出了名,都知道船上有个韩大管轮技术业务好,水平胜过机务经理。机务经理又气又臊,险些辞了职,后来为了显示大度,稳住面子,邀请韩三猛来公司做机务主管。韩三猛看看机务经理,轻轻一笑。
韩三猛消失了五六年。韩三猛做到轮机长,跑出去做全球航线十几万吨的大船了。资历、经验攒够了,回来后在朋友酒桌上遇到一位做房地产,有钱想另投资的老板。当时航运市场正火爆,货多船少。一个有钱想投资却不懂市场,一个胆大心细敢闯敢做,两人一拍即合。
再遇到韩三猛,韩三猛已是几条船的公司的韩总了。船有租的,有自己买的,偏老旧,但毕竟几年问,办公室管理团队、船舶有效运营有了一定规模,还是可喜可贺的。
我们一直很羡慕韩三猛,羡慕他的魄力、胆识,还有对市场商机的洞察力。有些业务韩三猛也不懂,但他懂得沉下心钻研,并频频抽动敏锐的嗅觉,果敢出击。有人说,韩三猛的成功是靠赌,靠一股冲劲儿,只是点正赌赢了,如果赌输了,会很惨。说这话的人,只能说他还没有看懂韩三猛;看懂的人,绝不会这样去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