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听故事的爹

2019-08-30 08:41林华玉
金山 2019年5期
关键词:二爷村里人林子

林华玉

爹一直不让我去上学,因为我可以去生产队帮着放牛挣半份工分。娘为此没少嘟哝,每次爹都会有自己的道理:“上学有个啥用,你看看我,大字不识一个,不也照样一天三顿饭吃着,也照样媳妇看着,儿子守着。你再看看隔壁吴家老三……”吴家老三是我们村唯一一个高中生,学习成绩很优秀,可是因为那时大学都停课了,吴老三无用武之地,只好回家务农。他身材单薄,手无缚鸡之力,平日里扛一杆锄头都显得吃力,再加上鼻子上架着一副高度眼镜,摘下来就是瞎子一个,所以在生产队闹出了不少笑话。最经典的一次是队长让他去锄地,他把麦苗锄掉了,却留下了杂草。为此三十好几了,连个媳妇都说不上,村里人只要奚落别人没有出息,就会拿吴老三说事。面对爹的谬论,娘气得肚子鼓鼓的,但是没有办法说服他,只好闭上嘴去一边生闷气。

爹不识字,但是却最爱听故事,夏天晚上吃完饭,一放下碗,爹就会跟我们村的老老少少一起去村头老榆树下乘凉。为什么都去那里,就是为了听村里年纪最大的杨二爷讲故事。这个杨二爷当时七十几岁,小时候上过私塾,读过不少书,而且记忆力超群,能讲不少故事,什么《聊斋》了,《三国》了,尤其善于讲《水浒传》。看着村里人凑得差不多了,杨二爷就站起身来,开讲了,他先是响亮地咳嗽一声,然后就是开场白:“列位乡亲,上回书说道……”下面登时鸦雀无声。

虽然那个时候是在文革期间,《水浒传》也是在“大毒草”之列,但是没有一个人(包括那些村干部)对这件事情上纲上线,也没有人把这件事情抖搂出去,因为那个时候的人不比现在,他们没有电视看,没有收音机听,识字的人能看到的书也不多,生活整天就像在喝稀粥,实在是太单调了。

文革还没结束,杨二爷就因病去世了,爹跟村里人一样,难过了很久,也沉闷了许久,因为村里人再也找不出人给大家讲故事了,村头的大榆树下从此没有了欢声笑语。

那时,我们村因为学大寨成绩优秀,所以公社特設了一个知青点,城里前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二十几个知青就住在那里,后来,知青点因故撤销,大队长就让爹去把那些屋子拾掇起来,准备另作他用。

爹从知青屋回来时,一脸兴奋的样子,一进院子就把大门关上了,然后神秘地对我还有娘说:“看我捡到什么宝贝了?”接着爹从怀里掏出一本封皮残破的书来,连翻了几页,说:“你们看看,上面还有画呢,画上的人还骑着马,拿着枪,说不定这就是杨二爷讲的那本《水浒传》呢!”娘一听,就嗤之以鼻地说:“俺还以为是什么宝贝,不就是一本破书吗,咱家一家三口合起来也不识一个大字,你拿本书回来干甚?”接着娘又借机奚落爹:“俺早就求你让林子去上学,可是你就是不让,要是林子上了学,不就能给你讲这本书上的故事了?”爹挠了挠头,很久没有说话,娘的话好像说到他的心坎上去了。

第二天吃完饭,我正准备去生产队报到,爹忽然拉住我,说:“林子,今后你不要去放牛了,就到公社里去上小学吧。”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怔怔地看着他,爹说:“我是这么想的,你上学呢,就可以识字,识字呢,就可以给我讲这本书上的故事听,你把这本书全给我讲完了之后呢,咱再退学,继续放牛。”原来,爹是打了这么一个小算盘,但我还是高兴得跳了起来。

就这样,已经十三岁的我放下了牛绳,背起娘亲手做的书包上了一年级,跟一班小我四五岁的娃娃做了同学。

此后,爹就经常问起我识了多少字,能不能给他读读那本书,我都推说现在识字太少,还不行。后来到了五年级,我实在推不过去了,就接过了爹手中的书,才知道那是一本《三国演义》,书上有一些繁体字,我不认识,只能磕磕巴巴地给爹讲个差不多意思,但是即便是这样,爹还是很满足,他躺在爷爷留下的竹椅上,闭着眼睛,一脸的惬意,好像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不少。有时我停顿一下,他就会睁开眼睛,急切地问:“接下来怎么了?接下来怎么了?”

当然,我有个原则,就是一个月最多给父亲讲两回,每次爹听到我讲到“且听下回分解”,就缠着我让我再多讲一回,我就推说下一回的很多字我不认识,爹只好作罢。

其实,我心里有自己的打算,我是怕一旦书讲完了,父亲就会让我马上退学。

《三国演义》一共有一百二十回,我给父亲讲了六年才讲完。这时,我已经考上了一所名牌大学,已经成了全家、全村乃至全乡的骄傲,再也不担心爹会逼我退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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