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常琼
2018年10月20日,我在泸州市大姐家。
凌晨三点半钟,手机闹铃就将我闹醒了,我赶快起床,并冲着另两间屋喊道:“大姐,起床了!”“黄二,起床了!”黄二是我么叔的女儿,我的堂姐。因她年幼时体弱多病,奶奶就让她了黄桷树的干女儿,取小名叫黄二。她現在定居昆明,只有回到故乡,才有最亲的人叫她黄二。
三姐妹快速地洗漱着,催促的电话就接二连三地打来了。
今天是二叔出殡的日子,我们本应守夜,但半夜寒气太重,怕冻感冒,我们还是回家睡了一小会儿。走出家门,发现天空下着毛毛细雨,天气阴冷,就像我们现在的心情。
二叔是2018年10月17日(农历九月初九)上午11:05去世的。二叔的儿子莽哥打电话通知我时说:“今天是重阳节,你二叔选了个好日子走了。”重阳节,二叔是赶着去向他天上的父母尽孝的吗?
至此,我父亲三兄弟全都告别了人间。
走在最前面的竟然是最小的么叔王昌明,他生于1935年,于1962年5月就去世了,走的时候才27岁。他是在甘肃兰州修铁路时,因阑尾炎手术去世的。他去世的时候,唯一的女儿黄二在泸州才出生27天,他一面都没有见过,抱憾而去。阑尾炎手术就把命丢了,那时候的医疗条件也太差了。
走在第二的是我的父亲王炳江,他是老大,生于1920年,于2011年3月2日(农历正月二十八)离开人世。他头天满91周岁,第二天中午走的,也算高寿了。
二叔王有章生于1925年。他走在最后,享年93岁,在三兄弟中最长寿。
父亲和二叔,小时候因家贫,都没有读过书,后来都上了扫盲班,都变得能写会算。两兄弟长得很相像,都一表人才,很有儒雅风度。这两位走过两个世纪的老人,他们的经历浓缩了近一百年中国的历史。
当年(大约是1938年)父亲能够逃脱抓壮丁(国民党政府强行抓捕青壮年男子去当兵)的厄运,还多亏了二叔,当时二叔还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孩子。那天,父亲赶场卖灯草(用于煤油灯灯芯)去了。二叔看见保长带着背枪的兵来了,就赶快跑回家告诉了奶奶,小脚奶奶(封建社会的妇女从小就要用布将脚裹成尖尖小脚)急忙朝着我父亲回家的路上跑,半路拦着我父亲就叫他赶快跑,跑得越远越好,再也不要回家。就这样,父亲离开了祖祖辈辈生活了几百年的故乡泸县玄滩镇涂场乡,离开了刘王二姓的发源地,几经周折,进了国民党第23兵工厂,即后来的兵器工业部泸州化工厂。
新中国成立后,父亲一直在中央直属的大型国防厂当工人,生活稳定,受党的教育多,政治觉悟高,工作积极肯干,经常受到表彰。1971年为了支援三线建设,父亲调到重庆南川的国防厂工作,后随工厂整体搬迁到成都生活。二叔先后在宜宾地区青年川剧团和泸州教院工作,于1964年辞职自谋生路,但当时的大环境并不利于个体经营者,使他饱受挫折。二叔后来在泸县电影院工作到退休,退休后遇到我们国家改革开放,允许市场经济了,二叔开始了第二次创业,做起了小生意,日子才过得富裕起来。
和二叔有更多的接触,是我1978年15岁的时候考上了泸州化专,我一个人从重庆南川回到泸州老家读书。那时候我奶奶在二叔家,周末我就经常到二叔家去。二叔很喜欢我,总是对别人说我是他的幺女儿。二叔和我父亲完全不同,我父亲对孩子严厉,没有耐心,我们都怕他;而二叔非常慈祥,总是宠着惯着孩子,所以我们都喜欢他。
二叔喜爱我,每次我回泸州的时候,他喜欢一直陪着我。他91岁的那年,我二舅娘80大寿,他也跟着我们到我二舅娘家去做客。第二天,我和大姐一家人到贵州茅台镇去旅游,向二叔告别后我们就开车走了,谁知第二年回到泸州,二叔对着我抱怨了好多遍:他也想跟着我们去茅台镇,我们却没有等他。弄得我有点尴尬,因为我压根没想到他那么大年龄了,还想跟我们一起去旅游。
二叔很重亲情。我父亲和母亲在成都先后去世的时候,二叔已是86岁和88岁的高龄,但他两次都从泸州乘车4小时赶到成都,为我父母送行,并通宵守夜。守夜时,他和我的女儿、侄女们一起玩牌,这几个二十来岁的小姑娘都很喜欢他。我女儿说,看见二外公就像见到了自己故去的亲外公。
今年春天,黄二的女儿结婚,二叔的儿子儿媳陪着二叔,乘了汽车、高铁和飞机,边走边玩,一路旅游到了云南文山州,参加完婚礼又一路玩着回来,历时半个月,那时感觉他的身体状况还不错,谁知才半年,他就离开了我们。
二叔的葬礼是按传统习俗进行的。二叔去世后,他的儿子莽哥在小市上码头二叔家附近的院坝里搭了灵堂,并请道士掐算了出殡的日子。
小市上码头街和我们家有密切的关系。当年我父亲逃离故乡后,来到了泸州市,后来将一家人都接出来了,就在小市上码头街租房子住,认识了住在上码头的我姐夫吴哥的父母,我奶奶就认了吴哥的妈为干女儿,我们称她为二老子。二老子是一个对人极其热情、极其讲仁义的人,她虽是我奶奶的干女儿,却尽到了做女儿的孝道,对我奶奶像自己的亲妈一样,对我父亲几兄弟就像对待自己的亲兄弟一样,对待我们就像对待自己的亲侄女一样。我在泸州读书期间,经常进出她家,总是得到她热情的照顾,从没有感觉半点不自在。后来,我二叔和二叔的儿子都定居在上码头,我大姐和姐夫在高坝退休后,也定居在上码头。上码头,是我回到泸州的根据地。
二叔在宜宾青年川剧团当过炊事员,二叔喜欢川剧。我在泸州读中专的时候,跟着他看过好几场泸县川剧团演出的川剧,那时候(1980年左右),看川剧的人很多,票并不好买。没想到二叔老了竟然当了一届泸州市川剧玩友团的团长,玩友们基本上都是当年川剧团的演员。每天上午他都要去茶馆和川剧玩友们唱川剧,他主要负责敲玩意儿(川剧中的打击乐器)。坐在餐桌前,他会伸出两个食指,习惯性地在桌上有节奏地敲起来。他八十大寿和九十大寿时,他的川剧玩友们都聚在一起为他唱川剧折子戏。
二叔出殡的头一天上午,他的川剧玩友团的玩友们就来为他送行了,都是七八十岁的老人了,热热闹闹地坐了好几桌。下午,他们搭起戏台,拿出乐器,穿上戏服,尽心尽力地为二叔演唱了半天川剧。晚上,二叔的儿媳请来了文艺演出团队,搭了很大的专业舞台,足足演出了两个小时的文艺节目,独唱、舞蹈、小品、戏曲等,节目非常丰富,质量还不差,把周围几栋楼的邻居都吸引来了,现场观众非常多。二叔喜欢热闹,就让他热热闹闹地上路吧。
演出结束后,莽哥又请了几个道士来做道场。等我和大姐、黄二来到灵堂时,道场已经结束了,只等着时辰一到就出发了。
没能到现场为二叔送行的人中,有一个二叔才相认没几年的表妹黄纯英,她是二叔的四舅的女儿。二叔的四舅年轻时就当兵走了,加入了国民党的嫡系部队,参加过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在辽沈战役中被解放军俘虏,留在了吉林省长春市,当了一名教师,再也没有回过故乡。他的大女儿即黄纯英,在自己和丈夫都60岁退休后,回到泸州寻亲,才联系上我们这一家人,我曾写了一篇文章《跨越八十年的寻亲》记录了这件事。黄纯英夫妻后来又回了一趟泸州,就住在二叔家里,每天和二叔同吃同住,充分享受这迟来的亲情,二叔很喜欢这个从天而降的表妹。得知二叔去世的消息,黄纯英姑姑及时通过微信表达了她沉痛的哀悼。
送葬的队伍是凌晨四点半出发的。我们——二叔的儿子儿媳、女儿女婿、孙女孙女婿、侄儿侄儿媳妇们、侄女侄女婿们,将他一直送到了泸州火葬场,送到了方山的塔陵。二叔和二妈的骨灰盒相逢了,一起留在了塔陵里,相依相伴,再也不分开了。
细心的读者已经发现了我父亲一辈人都姓王,而我却姓刘,原因是我们家的姓是刘王二姓,即一辈姓刘一辈姓王的轮姓。这个姓氏起源于四川省泸州市泸县玄滩镇涂场乡,已经有五六百年的历史了。
据家谱记载,我们家祖先本姓刘,在元末明初时由湖北麻城来到涂场。刘家某一代独生儿子(刘王二姓的起祖),娶了王家的独生女儿,向王家承诺让自己的第二个儿子姓王,以承续王家的香火。遗憾的是,起祖只生了一个儿子,无法兑现承诺,就让自己的孙子辈姓王,重孙辈再姓刘,从而创立了刘王二姓,并世世代代延续下来。
刘王二姓家族的家风,最重要的就是“信守承诺”。刘家为了兑现对王家的承诺,不惜改变自己子孙后代的姓氏,一诺几百年,这是多么高尚的品德啊!这样的事情,古今中外没有先例;这样的姓氏,举世无双。作为刘王二姓家族的一员,我深感自豪。
很平静地参加完二叔的葬礼回到成都,过后很多天,我的脑海中还浮现着二叔的笑容,想着今后回到泸州,再也不会有二叔带着我去吃猪儿粑了,心就痛了起来。回忆着与二叔有关的一切往事,才发现我们家族里有浓得化不开的亲情,无论距离远近、无论时间长短都阻隔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