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雯
初
披萝挂荆,山地漫游,三五年来,男人闻则命笔。村落人家,云霞湮灭,峡谷幻化,非鹿非马,来者恍惚,遂以成编。世人语,火浣花、火烧茜、羞天草、樱桃白……无非寄盘之餐,它们试图说服外来者,这个地方当初如何了得。当然,这并非桃花源的故事。
在字迹模糊的手与体中,唯有封面残存的“救荒”二字。若干年后,被他的某个乡村情人据为己有,风舒云卷之日,便查找字里行间的隐秘信息。不过,为了掩人耳目,她说这是本食谱,并悄悄在救荒之后,添一“草”字。
后有觊觎妇人者,未果,搜出此书,陈其为不洁、伪贞之勾当。好事者便一一传阅。
火浣花
黎山有花,一年开三次,状如鹿角,艳异常,人莫敢近。
有路人拾其一两片花辦,混杂诸树皮、草叶,生火取暖,其他均化为灰烬,只有花瓣越烧越艳,恍如新生。
黎山人称其为火浣花,奉若神明,不敢輕易采摘。
一日,有游僧翻越黎山,采一朵,置于袖中。后到山下酒肆吃饭,火浣花从袖口落出,花落地沾灰,众客皆惊。远之。游僧不苟言笑,将花放于桌上,桌上有油,沁花瓣,花发出恶臭,又有残酒,滴落花瓣上,浸开,杂味倍出,人皆掩鼻,怒目其人,怪其亵渎神明。游僧不言语。酒饭罢,将花又置于袖中,离去。
酒肆外,游僧升起一堆火,将花置于火中,火烈,花也烈,噼啪作响。路人侧目,斥其不恭,有人报官,说和尚纵火,大逆不道。官兵到,游僧但坐不动,一心烧花。
只见火势越来越小,火浣花如新出,花瓣洁净,无任何油渍、酒滴。游僧起身,将火浣花抛向人群,无人敢接,花随风而落,栽入土中,亭亭玉立。
当人们回过神时,和尚已经杳无踪迹。
有胆大的匠人,跳出来,禀告官人,“此乃仙人指路,花可为织物所用,织物后成衣,光鲜无比,不染尘埃。若有污渍,火烧便可。”遂要求赏赐此花,做成锦衣,以此献上,富贵无比。官府应允。
匠人将火浣花带入家中,捣碎,撵细,成粉末,混入织布中,纺纱成布,历时六月做成锦衣。锦衣有污秽,匠人置于火中,污秽立即不见。
如此宝贝,携带身边,匠人恐有杀身之祸,临期,将锦衣悬挂于作坊外,潜夜而逃。
知县闻讯,要捉拿凶犯,严惩不贷。只见匠人作坊中,锦衣飘飘,如神如魅,兵不敢前行,恐有诈。官人命众兵取下锦衣,众兵皆跌足而落,宛如被火烧伤。
师爷献策,此乃火浣花织成,不如升起一堆火,以火请神,神若了然,锦衣方可取下。
旋即,作坊门口升火,火势熊熊,供品无数,奇珍异品,均置于火中。锦衣飘飘若仙,黑夜之中,妖魅若生,有兵吓得夺路而逃,一阵风起,黑雾弥漫,兵依然困顿于门前。
火置于面前,众人不热反冷,有兵两腿颤颤,如履薄冰,鼻涕长流,长拂不止。
约三个时辰,锦衣飘下,横陈地面,艳丽无比,官命人捡起,此后供奉高台,唯恐不敬。
黎山锦衣一事越传越离奇,上至巡抚大人,两目生光,即刻命令黎山知县连夜奉上。
夜黑风高,一路狂奔。当差人驾马车载知县大人并锦衣,前往百里之外的巡抚府中,孰料,路半至一小桥,马失前蹄,跌入河流,人仰马翻,知县与锦衣尽失。
官府悬赏百两银圆打捞锦衣,众人皆下河,未果。至七月半时,在河中央,水呈金红色,熠熠闪光,光彩夺目。有好事者划筏靠近,一睹究竟,却如火炙,衣服多焦洞,返后,人如年轻十岁,面目青春,焕然一新。
此后每年七月半,河水中央皆如此。民众遂为这片水域立碑,名“火浣花池”,水上的小桥命名为“火浣花桥”。不洁净处,火浣之。逢年过节,善男信女,如蚁如堵。
火浣花原产地黎山,无人问津,黎山后人今何在?有学者查找史志,400年前,此地在一次疫疾中,化为夷地。
羞天草
每到夏至,蜀中大地便热得吱吱冒烟。老人们说七月骄阳,六月尚早,但是水池已蛙声一片,沼泽地咕噜咕噜地冒着泡泡,黑蚱蝉撕破了腹部,狂鸣震耳。尤其中午,密林深处像藏着一锅沸水,一不小心就会让人丧命。
这时节,除了猎人和必须得求生计而翻山越岭外出的人,一般人不得往森林里走。
女人穿着汗衫在自己屋里浆洗、烧饭、带孩子,等待外出的丈夫回来。蜀中多良田,贞妇不远离。
蜀中乃盆地,四面皆环山。大山深处,密林蔽日,人影匿迹。人隐约追着太阳的踪迹走,仍宛如在黑夜中行进,只有脚底下那一汩汩热气,提醒着行人这是白天,是夏日。
这个时节,哪怕是猎人出行,也要打起十二分精神。
这个时间,正是羞天草蓬勃热烈的生长时期。
六月的羞天草明眸皓齿,如火,如焰,格外漂亮。绿叶光亮,似涂上彩釉一般,叶片呈枪形,怒举向上,橘红色的花苞似莲瓣,一瓣连着一瓣,向上攀缘,越往上颜色越深重,渐变成紫色,用一种急不可耐的速度敞露自己。
不管男女,统统都被这奇异艳丽的植物吸引。他们会咯噔一下,想起夜晚,赤裸的四肢,床边的呻吟,女人们甚至会当场晕厥。通常在这个时候,人们都掉以轻心,忽略了危险。
在羞天草硕大的根茎下,也许正藏着几条交媾的毒蛇。
但是等人回过神来的时候,为时已晚。
后来稍有经验的猎人出行,会观察羞天草周围的环境,遇草除草,遇蛇杀蛇。这妖孽之草,罪不可赦。
但是灾难总是猝不及防。皮肤接触汁液发生瘙痒;眼与汗液触引致失明;误食茎、叶引起舌、喉发痒,肿胀,流涎,肠胃灼痛,恶心,呕吐,腹泻,惊厥,严重者窒息,心脏停搏而死。
只要跟羞天草沾了边的人,都没有好下场,不是中毒而亡,就是无疾而死。
日子一长,每年五、七月,就成了蜀中大地避难的日子。
人们躲避着羞天草,但羞天草热烈的姿态仍会出现在男人女人的话语间。那紫色的尖部,如熊烟燃起,弥漫在整个夏天的床头床尾。
而这段时间出生的孩子也会被村人所鄙夷。按照规矩,这些孩子自带不祥之物,得以毒攻毒,送去羞天草处,让它们互克一日,以此保住村落的平安。
不少孩子因为这个规矩,再没有活过来。
“得认命。”失去了孩子的家庭被劝诫道。
这一年有妇人生产,刚好是六月十五。
按老规矩办事。老人们说,这孩子身上带有毒素,为了以毒攻毒,得送去沼泽地,让他独自过一夜。
这妇人是族长之儿媳,怎么都不肯,这不明摆着让刚出生的婴儿送死吗?
但是规矩一立,不得破坏。为了族氏后人,必须得牺牲小我。
第二天清晨孩子被抱回来时,满脸紫红。妇人抱着儿子号啕大哭,“没用的男人,没用的爹,连自己的骨肉都保不住!”十月产子不易,各种心酸化为泪水。
失了心的母亲不能自己,她抱着儿子去见族长、自己的公公。男人已经被闹得躲起来,族长也闭门不理,一村的人等着看好戏。族长在屋内自己把牙咬。
失了心的母亲,独自前往羞天草所在地。
“拦住她——”
但是大家都不敢拦她,她怀里抱着一个毒孩子,谁不想活了,谁就去拦她。那些羞天草的毒素正顺着婴孩的眼、耳、口、鼻向外四溅,家丁们都倒退一步。
密林深处,羞天草开得正酣,中间突起的花蕊,像男人挺立的阳物,赫然蓬勃。它隐斑的叶片很像蛇皮,发出一阵阵冷光。
妇人手中拿着一把剪刀,她本是要剪掉这些根茎,为儿子报仇,但是灼热疯狂的羞天草,反而让她颤抖不已。她想起那些夜晚,公公婆婆在门外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含糊不清的低语。她嫁到这里,四年生了三个孩子,一个都没活下来。这怒放的花蕊让她感到战栗。
紫红色的婴儿开始发青,她把它放到一边,一刀一个准,剪掉了羞天草的花蕊,那些不知羞耻的东西,扑通扑通掉进了水池里。
她猛一回头,看见了后退的人潮。“无用的东西。”她大骂。
水中的羞天草依然保持着鲜亮的颜色,有时一两个气泡会从它底部冒出,嫩红色的花蕊只是侧了侧身,继续悠游自在地漂浮在水面,剪刀挥舞,枪状的绿叶,折腰了,向着水池、地面,向着村庄的方向,不依不饶。
火烧茜
茜草轻轻摇摇,在烈日下没来由地笑。匕首状的茜叶咄咄逼人,干旱的土地裂开了缝,三个猎户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茜山上,沿路踩死了很多根苗。
十六岁的后生巫镬头一次跟着出征,一心想为寨子做点实事,此次主动请缨,但眼前景象却又让他心生怜意。
茜草攀缘而行,根数条至数十条丛生,漫山遍野,白头红蕊的茜花顺势开满了整个山坡。山脚傻鼓喧天,或哭或诉,祭祀的呼声如雷如雨。茜山什么都好,就是常年干旱,一逢干旱,就全村祭祀,杀猪烹羊,呼天抢地。
“快点,就到了。”领头猎户不耐烦道,“都是这些该死的草。”他下脚的时候又狠狠地出了一把劲。
茜草是菌山上的灵物,可治病。
猎户上山打猎时,难免会被虎豹虫豸撕咬,扯一把茜草,敷在傷口上倒还能止血。风寒久咳的人,拿晒干的茜草根研磨成粉,服用,也管用。茜草自生自灭,也救活过不少寨里的人。
可眼下,茜草成了害人精,今年寨主不知从哪里请来一个高人,大做法事,说只要火烧茜山,雨水自会降临。
“好了,就是这里。”领头猎户爬到了山顶。极目远眺,农田荒芜,庄稼蔫得奄奄一息,只有这茜山还绿意葱茏。
“点火吧。”他们顺势烧起了山。天干物燥,不费吹灰之力,山头便成熊熊烈火之势,漫无边际。浓烟蔽日,猎户们大步向山下跑去,擂鼓声越来越大,如千军万马奔腾,旗开得胜。
后生巫镬跑在最前面,那擂鼓声追得他脚如风火轮,连滚带爬栽到祭台前。
他一会儿感到有人扶他起来,一会又听见人说,“年轻人,没见过场面。”恍恍惚惚不知所终。
当他彻底清醒的时候,就听见了屋檐处滴滴答答的声音。
天蒙蒙亮,是雨声。后生巫镬翻身而起,果真是雨。巫镬跑到雨里,寨里一片安静,但昨日祭祀牲口还在,被淋湿的旌旗耷拉着头。真下雨了啊,他透过白茫茫的雨帘往茜山上望,什么都看不见,那处昨日烧过的山头想必是黑色的吧。后生感到心里隐隐不安,多好的茜草,就这么没了。
这雨一下,就整整下了20天,没有断过。庄稼都喝饱了水,只是人出门走路都是泥浆满身。20天后又下了20天,这雨下得家里的桌椅板凳、床沿灶台都长了霉菌。
不少村民因此害了伤寒,咳嗽不止,咳嗽的时候就要吃茜草,可这茜草早就被烧光。唉声叹气一片片从茜村里传出来。
老人们转喜为忧,天天拜菩萨,念经:“这是造的什么孽啊,又是旱又是涝,病的病,伤的伤。”
最奇怪的是茜山,黑黢黢的泥土直往下流,巫镬想爬上山去,但是很快就被冲刷了下来,他抓了一把这黑黢黢的泥土,在手中仔细研磨,不是灰烬,也不是泥土。
两个月后,雨水才消停。这年秋天庄稼丰收了。农人们去寨主家送粮送牲口。一出门就骂寨主,造孽,这样的庄稼吃着都要命。
奇怪的是,第二年茜村又干旱了。
“烧山。”寨主吸着烟袋,不紧不慢地说。
这年茜山上依然开满了茜草,一如既往地闪着绿油油的光。
烧山前一夜,十来个寨民带着背篓悄悄上茜山。7月,正是茜草开花的旺季,它们要持续整个夏季,直到9月结果。
群星闪耀,毛毛汗从巫镬的颈项、前胸后背上渗出,这旱季里唯一的液体并没让他感到愉快。风吹刀响,那些簌簌落下的白色花朵,大概像人头滚去了沟渠,又或者被他们踩死了几颗。
“割完了。”
“割完了。”
……
巫镬却把脸贴紧山头,听着那闷闷的轰鸣声在山体和胸腔间盘桓,脸皮痒酥酥的,他抱着那个背篓无声哭了起来。
石子羹
路至白马山下,有溪流潺潺,群石点点,隐伏清流间,甚是可爱。建筑设计师陈集鞠捧观之,如鸽子蛋,晶莹剔透,又置入水中,顿生清润,如玉含烟。饮其泉,清冽涩口,陈集蹙眉咽下,忽见前方有人招手。
一山人盘坐在岩石间。“哎——”他招呼他过去,又指指脚边,陈集欣然前往。
只见山人架石为灶,堆草取火,锅中水咕咕作响。
“这味道好。”山人形容邋遢,满脸胡茬,却神清气爽。
“这是什么?”陈集并未闻见异味。
“石子羹。”
陈集极力想象这三个字如何写就。
“刚才见你在溪边喝生羹,会涩,才叫你来尝尝这真正的石子羹。”山人揭开锅盖,只见滚滚热气之下,七八枚白点石子在沸水中安然不动。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喝一杯。”山人拿出一土碗,盛了一碗清汤给他。
陈集只觉万千山石奔腾而来,忽而,胸中石裂山开,见青藤、草蔓夹杂,完毕,嗖嗖凉意从脚底升上头顶。
“每日喝它两遍,强身健骨。”转瞬间,山人已将一锅石子羹喝完,惊得陈集不知所以。
“我一向爱访名山、野山,也找过一些野趣,还不知道世间有如此烹饪。这白石是何?”
“这白石是石子羹的关键,通宵煮白石,吸日月山川精华,极脆,食之,其意甚清。”
“尝尝。”山人将锅中几颗残余的石子捡起来,递给陈集,见陈集不吃,自个儿放嘴里咀嚼了。
“石子羹的好处在于水生石,石生羹,反反复复无穷尽也。”山人收拾起自己的行囊,准备离开。
“这虽是野山,但至此隐居的人也不少。”山人接着说,“这里天远地偏,土薄,种粮不宜。还好,有人发现了这石子羹的妙处。石子上如有荅藓者,煮后口感更润,但长途跋涉的人,就好那一口涩味,所以白石为佳。”
“饭吃不饱,全靠喝汤饱。”不知何故,陈集竟想起自己经历过的饥荒年代,填不饱肚子的时候全靠这句话。好歹饥荒年中也熬过来了。
隐居过活,全靠这石子羹?太荒谬。难不成全是神仙?他决定跟着这个山人,去探一探那些隐居的人。他琢磨着如何交一份详细的生态环境和生活水平报告,真要在这里建房设屋,隐居者可是双刃剑。
“师傅。”他喊住山人,“你在这里住了不少时日了吧?”
山人笑笑摇头,“我也是刚到不久,没个定处,高兴了就多住住。”
陈集不信,“这山里要寻个人家借宿,怕也难。”他试探性地问。
“天为盖,地为席,人自在。不借不为难。”
“说的也是。”这白马山,山陵逼仄,平地稀少,是几百年来的贫苦山区之一。它是川黔交界处的天然屏障,无数恶战在这里进行。战争虽然没把它夷平,可现代化摧毁起来,也是摧枯拉朽之势。
陈集叹了一口气。这几年楼盘没完没了扩张,荒无人迹的白马山也被纳入了征用范畴。陈集此次来,一是为了躲避城市里日复一日的雷同化设计,二是想找一块±也,做一件自己的设计作品,比如盖一座地标性的工作室,哪怕是在乡村,遗世独立就是風格。他可不想一辈子在市设计院里做一颗螺丝钉。
冈峦连绵,宝蓝色的夜空亮起点点星辰,青树翠蔓如憧憧鬼魅,不觉已到傍晚,山人又拿出锅,带着陈集捡了几块带有苔藓的白色石子,搭灶煮水。
溪水间仿佛有鱼儿跳动,“要是把鱼煮在里面,会不会更鲜美?”城市中人最爱山野间的肉质。陈集脱口而出。
哪知山人听了这话后,立即拉下了脸,“修行之人,以涩为美。”
陈集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连忙道歉。
“尝鲜的话,还是回到你们的地方去。”眼前的锅还在沸腾,山人却一脚踢翻了它,草丛中立即发出滋滋的声响,泽陆蛙惊厥地大叫了几声,白石子不知何踪。
“哎——”陈集望着山人远去的背影,有些悔恨。锅底的火渐渐熄灭。溪水滴答滴答,敲打岩石,一夜都没有停止。
麦门冬煎
麦门冬长在程医馆的石阶前,郁郁葱葱,似野草绿藤,似鱼刺错生,一年四季不凋零。
箐喜巷的人都知道程医生看病、治疗用的都是自家门前的这味草药,甘寒清润,养阴除燥。头疼脑热、腰酸腿疼的人,程医馆就会给他开上一剂麦门冬,回家煎服三日便就好了。
这东西看似贱草,实则良方,但这里的人敬畏医术如神明,没人敢偷采程医生门前的麦门冬。
春来秋去日子倒也太平。一日,巷里走来一个行脚僧,不知是饥还是累,一头栽在程医馆门前,好心人数唤不醒,遂敲了程医馆的门。这日也奇怪,程医馆的门久叩不开,来往人皆不知所以。箐喜巷人实在,不得已将程医馆门阶前的麦门冬摘了一根塞在僧人嘴里,胡乱应付。心里怕冒犯,还不断念叨“菩萨菩萨救救人”。
说也奇怪,半个时辰后,僧人竟然起立,说梦见自己刚饱食一顿,菩萨说可永饱终身,现在梦醒,果真身轻如燕,不饥不饿。
闻者都觉奇怪。
僧人却道前有神明召唤,不得耽误修行,便疾步如飞,消失在箐喜巷。
刚刚还迷惑不已的众人,见他轻快如升天飞奔之态,如醍醐灌顶。箐喜巷的人知道这是一味中药,清热解毒,但还不知道能当饭吃,治饥解饿,如此,麦门冬不就是神仙草吗?
歪念像箐喜巷的日渐变长的影子一样,铺陈开来,逐渐扩大的阴影爬进了人们心里。
麦门冬这样贱,弄一点种子种在自己房前屋后,这可不又省药钱又省粮钱?
善良的父母往家里一说,不成器的儿女就打上了小算盘,“反正是野草,又不是他家生的,偏偏就只能长在他家门前?”“一枝红杏出墙来,谁还管得着谁。”
过了些时日,箐喜巷的好些人户门前也长起了麦门冬,开始,大家还有点掖着藏着,后来脸皮厚了,就互相打趣:“哟,到底是野草,哪里都能生根发芽。”
麦门冬不似以往神秘了,谁家不舒服了,摘一截拿去锅里煎熬一下,服上三五天,病症倒也减轻了不少。
“医生好不好,主要是看药。”
“这些年,凭这些野草不知赚了我们多少药钱。”对于程医馆的口碑也不似以往那么好了。
怀着怨气,箐喜巷的人路过程医馆时,还恨恨地拔掉他门前的麦门冬,不懂事的小孩胡乱踩上几脚。大人纵容,“这草贱着呢,到处都能发芽。”
麦门冬果真是贱,冬天寒风呼啸,照生不误。大家穿着棉衣,戴着手套,哆嗦着颈项,还能远远地看见葱茏一片植物,风吹便摇,像大大小小的鱼缠绕,分不清哪里是刺哪里是肉。程医馆门前的麦门冬尤盛,其他人家的,虽稀松几颗,也有光景。
但是也有自个儿医治不了的病。服用了麦门冬也不管用。还是得请医生。
望闻问切后,程医生表示爱莫能助,有时摇摇头,有时劝病人家属另请高明。
“是药三分毒。”家属百般纠缠,程医生只留下这句话。
箐喜巷里渐渐死了好多人,没人知道什么原因,他们迁怒于程医馆。
“当医生不救人,我就砸了你的馆。”
“箐喜巷不要你这样狗模狗样的医生。”
残瓦败片、脏污狼藉,医馆被砸了以后,程医生没有搬走,他重新找人整修了院楼,不过这次的院楼和以前略有不同。一栋四合院的房子,在东南西北四角增加了四座碉楼,从上往下看,呈“器”字型,碉楼和主楼墙上开设了20个射击孔,外面的人难以看出端倪,只觉得是恢宏了许多。房檐下还有箐喜巷人从没见过的西式雕花工艺品,云雀、百灵、鹧鸪……灰底白描,煞是好看。
门口挂了一个大大的牌子,叫“程园”,砸掉的“程医馆”牌子再没有了。
大家好奇,就去门口瞅瞅,但谁也不敢多待三秒。有人说,程医生的门可不能轻易敲了,谁站在他门前若不说出个事由来,就会被院子里飞出来的子弹击毙。门缝里能啾见那些荷枪实弹的家仆走来走去。
只有麦门冬还是那些麦门冬,生生不息地活着,在门阶摇摆。过年的时候,程园的院门大开三日,几个家仆端着五个大盘子出来。
“麦门冬煎,采根去心,捣汁和蜜,熬成糕饼,服用百日,强身健体。悬壶济世,摒弃坏心。”仆人们连叫三天,招呼箐喜巷的人来分吃。
不管有人领走与否,三日后,麦门冬煎便全部被倒进程园门阶的土壤里,化作泥土。程园大门又紧紧关闭起来。
樱桃白
五十余颗樱桃浸泡在盛满淡水的搪瓷盆中,盆壁上残头缺尾的金鱼张着小嘴跃跃欲试。20分钟过去了,白色的小虫从樱桃肉中爬出来,越积越多,漂浮在水面上,像毛线团。
“哇,想不到有这么多樱桃白。”
“等一儿,还有更多。”
欣娘和琪娘耐心地守着搪瓷盆。门外櫻桃树红灿灿一片,似霞映林间。四五月,是樱桃成熟的季节,空气中弥漫着甜腐的味道,家家户户都在忙着做樱桃白。
在金帛凼,没出嫁的姑娘都要学做樱桃白,吃樱桃白,这是当地不成文的规矩。
樱桃白,就是樱桃果子里孕育出来的一种圣虫,少则有一条,多则五六条,当然也有不孕的。金帛凼的老人说了,这圣虫是上天眷顾金帛凼,得用女孩子的洁净身子供养,即让未出嫁的闺女生吃、煎吃、煮吃……如此,金帛凼就能永久平安。
这个说法什么时候流传下来的,不得而知,但是吃樱桃白这个习俗倒是延绵了几百年。
说也奇怪,吃过樱桃白的女孩个个都水灵剔透,娇媚柔美。嫁出去后,个个都生了儿子。“金帛凼的女孩”竟然成方圆百里的一块招牌。
其他村的人常常走两三天路,来金帛凼说亲,有的村穷,娶不起金帛凼的女人,就偷金帛凼的樱桃种子,可搬了家的樱桃树,就没那么多樱桃白,白费力气。
后来有江浙、台湾的大老板慕名而来金帛凼挑选女工,见肤白亮丽的,惊为天人,言挣钱容易。女队有之,一去不返,过天上人间日子。
母亲过世后,俩女儿也谋划自己的人生。但是,她们也听老人家说,得等,得挑,有的女儿家,求美心切,加量服用樱桃白,结果给热毒缠身,坏了。坏了身子的金帛凼女人就不值钱了。
父亲在金帛凼一家药铺做伙计,常常带着酒气深夜归来。可一到樱桃成熟时节,他也知道轻重,每天必在日暮时分归家。
“把樱桃白先勾引出来,等我回来做蜜饯。”去药铺前,父亲必如此嘱咐。这一月下来,做的蜜饯够她俩吃到第二年开春。金帛凼的女孩儿是最金贵的。
白色线虫十分精进,把身体拱成一个小山,从樱桃里爬出来,爬到水面,爬向盆壁。
“圣虫圣虫,别着急啊。”欣娘拿起了一条塞在嘴里,她皱了皱眉头,努力咽了下去。她看了看妹妹,“你说过几天会不会有人来挑人?”
“有啊。你这么虔诚。”
两人笑做一团。
欣娘问:“你要不要吃一个?”她递了一个过去。
琪娘把头扭过去。
灶头上的水开了,欣娘把捡捞完毕的圣虫一起倒了进去。刺啦一声,樱桃白瞬间就被烫成了一颗颗米团,再捞出,沥干。
两个女孩又到樱桃树下去采摘,下午四点的太阳,斜斜长长,云细如鳞,拂得人心莺飞草长。
“这年头樱桃越来越不值钱了,你说要是我们走了,爸爸会不会把这些樱桃树都砍了?留着也无用。”两个女孩陷入了怅然。“或者,他再找一個婆姨,再生了女孩,樱桃树就能留下。”
手里的动作慢了下来,这一颗颗红珠子竟然像心事越累越多。
“收樱桃白了——收樱桃白——”
破锣似的吆喝声冲着树上喊来,欣娘和琪娘转头看下去。是铁匠的儿子狗娃,整天游手好闲,游街串巷,正事不做,闲事帮忙。
“收樱桃白了——收樱桃白——”声音围着树下盘旋。“臭丫头,浙江大老板来了,专收生鲜樱桃白,”他不怀好意地张罗,“你们的好日子来了——”
两个女孩顺着他的手指往西边看去,只见一个白色小点由远及近,老板们都爱穿白衬衣,全凼人都知道。道路两旁流霞映彩,火光都奔跑了起来。
水晶团
刘氏洋房子坐落在朱砂村三组,我们开了辆路虎,一路颠簸在机耕道,穿过层层农田,遥望见一个碉堡状的青砖灰瓦的方形房子。
“估计是那里了吧。”我小心翼翼地问。
“嗯。有点像。”司机答道,言语中透出欢欣。开了一上午的车,走了几次冤枉路,终于看到一点希望。我们把车停在路边,步行上去。
洋房子的木制屋顶在坍塌,一个泥土砌成的围墙将它围住,一扇木制小门敞开。听说我们要来,看房子的老何等待已久。
“看,射击孔!”同行的小崔指着两个孔眼尖叫。而老何催着我们进屋。“这里面还有两道防线。”他颤巍巍地说。进得围墙后,发现里面有个宽敞的院坝,四角上有碉楼,每个碉楼上有漏斗形射击孔6个,一共24个。
敌明我暗!好设计。我暗自叹服。
主楼房屋为二楼一底共30间房。典型的中西合璧式风格,另有门房和长年房数间,所有房屋均为小青瓦屋面。可惜一把铁将军把大门紧锁。
“主人留过洋吧?”我问老何,“前清秀才能有这样的私宅设计,一定是见过世面。”
“人是好人呢。”老何说,“抗战的时候,刘家公慷慨出力,把这房子腾挪出来给伤兵住。到处都是腐尸、流血、恶臭,这好好的一个房子,哎,夫人小姐没少埋怨他说他瞎掺和。”
“后来呢?”
“后来新中国成立了,刘家公被打成了地主,房子被征用了呗。他们被撵到一个破茅屋里住,那时他年纪也大了,撵走三年就去世了,84岁。刘家人都说,要是一直住在洋房子里,没准能活到100岁。”老何谈着,陪我们绕着这房子走了一周,“惨的是老婆、小姐们,全成了地主婆,不堪忍辱,给斗死了。三个儿子也不知下落。”他叹了一口气。“有一个好像在美国,好像在写诗。”
“能进去看看吗?”
“最好别去,到处都在垮塌,要是一块木板掉下来,砸着人可不好。”
“我们大老远地过来,不容易,再说,这外面也就是个青砖灰瓦空壳子。”
“它就是个空壳子。”老何说。
“你看那窗户。”我摇手一指,在二楼有五扇窗户,每个窗户顶上是不同的鸟,有喜鹊、百灵、鹧鸪、孔雀、凤凰。我想象着二楼的木地板上能踩出笃实的呜呜声,有时静谧,人倚窗棂,她们在望什么呢。
我突然听到身后梭梭作响。初秋的风声大,树梢儿不停歇。
“水晶团在响。”老何说。
“水晶团?”司机不解地问?
“是啊,这里,这里,还有那里。”老何胳膊一舞说。
不注意还真没发现这稀稀拉拉的几棵荔枝树。
老何在分散注意力。“让我们进去吧!”我再次央求到。“你看,我们回去好打报告,给这些文物定级,资金下来了,就能把房子给修了。”
“每年都来一拨人,都这么说,从来没听见铜钱响。”老何说,“其实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就一个守门的,种点蔬采瓜果过活,你们这些人,就爱来看热闹,说好也是你们,说坏也是你们。什么文物不文物的,还不是你们白纸黑字地写。”他叽叽呱呱地说叨,“这刘家公也是个秀才,不读书了,沿街蹿乡做点小买卖攒了点家底,弄这房。哎,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总得有个过程啊。”我安慰,“只见一个外观,也不知道里面的毁坏程度,知其一不知其二。”
“里面的楼板全拆除了。”老何不情愿拿了钥匙,给我们开了后门。“就在门口看看。”
我们答应着,一溜烟钻了进去。天哪,这哪是让人容身之地,蒿草两三米高,猪殃殃、卷茎蓼、马齿苋密密麻麻地开在了屋里,垮落的横梁、石瓦隐藏在杂草间,4点钟方向的天窗摇摇欲坠,阳光犀利地投射进来。10米高的楼层,一眼望穿,确实没有楼板、楼梯。
“当年做粮站,把好楼板都给弄坏了,剩下没坏的,也给拆除了,双喜乡、合流乡要纷纷建粮站,就抽了这里的骨。”老何在背后说。
我也无心继续深入,拍了几张合影,突然觉得冒犯,急匆匆删除。秋阳尚有余威,白花花地刺在身上,不觉疼痛。
“再过半月,这些水晶团就全都熟了。”老何说,“刘家公以前最爱种这些奇果。他说风一吹,果壳里就白闪闪一片,像眼睛,带着灵性,守卫老宅。”
可是这些眼睛全都朝着洋房子,朝着那些朽坏、倾圮的木梁,暗闪着凌厉的光。
金刚菜
广——貨——街,这三个字,从舌头里吐出来,就有气吞万象之感。车水龙马,川流不息,走卒商贩,摩肩接踵。好像嘴巴一张,这情景就一骨碌扑面而来,况且,这条街还隐藏在通往秦岭的丛林密道中,更有了点深山老贼的感觉。
卢大民在地图上又仔细看了看这条几乎看不见的路,确定了它是长安、户县、柞水、宁陕四县的交汇处。这样看来,广货街就更能保持古时的模样。
翻越秦岭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何况整个行程只有他自己,没有目的、任务,只是去看看。
为何要去看看?卢大民也说不出个理由,只是心里有种模糊的冲动。到某个地方去,这几年来,渐渐变成一念之间的事情。大兴土木的地方很多,城市、县城,总之一个消息传来,他们就得日夜兼程。
给铆钉加热,订装铆钉,焊接钢链、拉索,戴着头盜在钢梁上行走,有时优美,有时手足无措。是的,他卢大民仅仅是个桥梁修建工。这是个山水相依的城市,平均每5公里就有两座大型跨江大桥,60%左右的市民每天要经过两座以上的大桥。而过去奔波的一年里,这个城市已经建成了跨江大桥11座。
这两年他挣了一点钱,又不知拋撒到何处。唯有桥梁亘古不变。卢大民和他的工友把所有地方都链接了起来,偏偏他自己的生活孤独、飘零。
这个城市,随时都在修建桥梁。所以他不担心没活儿。
去秦岭,去广货街。
出行的时间几乎是瞬间来到的,他租了一辆长安奔奔,自驾而行。到达广货街的时候已经是黑夜,朦胧中看不清街道,也没什么人声。有几个破旧旅馆,没有灯光,招牌陈朽。他终于找到一家门前还亮着灯的,招牌也很鲜明——五嫂酒店。他便摆放了车,进去一问。前台的小妹正在电脑上看一部剧,嘴里还嗑着瓜子,两眼放光。
卢大民要了一间双人房。他不喜欢单人间里的大床,空荡荡的,像人在钢梁上看脚下的长江,那感觉很孤单。双人间里的小床窄是窄点,但刚好装下一个人的身体,安稳。
只是房间看上去像招待所,比他之則工作的那些豪华宾馆差太多了,连穿衣柜的做法,也是20世纪的遗留物,现在连农村都不流行这种款式。打开窗户闻得到一股青松的味道,只是黑乎乎的什么都看不到。
这大概是广货街上最好的房间吧,他想,然后沉沉入睡,直到天亮被晨曦弄醒。他迫不及待地要到马路上去看看。
这一条街竟然不到一公里,从街头看得到街尾,稀稀拉拉的几家店,餐馆和小卖部合体经营,黑黢黢的内屋,食物乏善可陈。有些车在这里停下,吃个早饭又匆匆开走了。广货街背靠森林,似乎有小路可以直径而上,但似乎不值得冒险。黄狗在街道一边闲逛,来来回回冲着过路的人摇尾巴。
卢大民很失落地在这条街上晃荡了一个小时,既无陈迹可看,也无鲜货可食。为何叫广货街,他不得而知又失望透顶。
之前在脑子里盘旋多时的川流不息有蚀骨之痛。
一夜的露水趴在长安奔奔身上,一抹就是一个大花脸,有种狼狈的干净。这个小型汽车,耐用,翻山越岭不成问题,只是舒适度欠佳,就跟他们这些工人一样。发动油门,卢大民驱车向前。
柞水这个地方,冷得要命,雾气憧憧,他差点撞上一棵树。他下得车来,猛抽了几口烟,御寒。朦胧中,有个黑影子向他的方向移动过来,也是一辆车,小心翼翼地开着,然后停了。一男一女从车上跳下来,询问他前方有什么,他摇摇头,说,“看不清”,然后两个男人会意一笑。
这鬼地方都有些什么?三人各自互相踩脚,驱赶寒意。
“秦岭上的雾一阵一阵的,等会雾散了,再开。来得快去得快。”卢大民对那俩人说。
女人心绪不定,四处看看,“有碑!”她冲同伴喊。
他们一块上前去看石碑,卢大民不爱看字,见碑下有几株草,开着浅红的花。
“真奇怪,这么冷的天,还能开花。”
“金刚菜。”有一人指着石碑说,“哇,原来这草是金刚菜。在潮湿高寒地区生长,有剧毒,让人失明,也可做药用。”
“我看看。”他不相信地凑到碑前,不过并没读懂那些文字,他对文字有种天然的抗拒,“不是这些草。”他信口雌黄又言辞凿凿,“这金刚菜早就没有了,就跟人死了要立块碑一样。”语毕,那两人觉得有一定道理,点点头。
“但别碰它,万一有毒呢?失明。”女人提醒。
四周依然雾蒙蒙,让人视线不佳,卢大民在等待雾气散去,也许这条路很长,还要翻过一个山岭那么长,也许很短,就像广货街一样。不管是哪种,他都得等下去,这里没有金刚菜,没有车水马龙,只有一念之间。他想起自己离开的那个城市,也许此刻又上工了的两座桥,起重设备正在吊装钢梁,他们没完没了地工作,没完没了地喝酒,就像这久久不散的雾气,没完没了。而他却在一念之间掉了队。
他闭上眼,希望自己能抵御一点寒冷,但是脑子里全是那些不存在的钢筋桥梁,曾经有个女人跟着他东奔西走,没有稳定的住处,没有稳定的情绪,甚至没有稳定的一个胚胎。他已奔波成习惯,无法也不能再依赖一个女人的港湾,施工队所到之处,都有一群花枝招展的女人冲他们招手,她们欢迎他们,极尽所能,因为他们有钱又热爱女人。
而她则背过身,往相反方向跑,好像在拼命去拽一只看不见的绳索,让它把自己送去那个坚固的庇护所。庇护所在天那头,好远好远。卢大民看不清,只看见她抖动的全身,钻进一片白茫茫。
雾久久没散。
不寒鸡
螺丝帽已经生锈,在夹钳摩擦下,无数细小的锈斑飞扬而起,奔跑在空气中,典嫂下意识屏住呼吸,害怕它们趁机跑进自己的肺里。但螺丝帽仍死死地咬住螺丝钉,纹丝不动。典嫂又加大了手劲,用夹钳顺时针拧了几下,又逆时针拧了几下,依旧纹丝不动。她有些泄气。阴云蔽天,像打在心里的郁结。对面天台上,一个女人正在单手高举,来回走动,那步履似鸭子吃撑,茫然地消耗。后来她才回过神,那女人在擦拭绳索,大概是要晾晒床单,绳索太细,几乎看不见。
男人总是在需要的时候帮不上忙。
随后,她打电话问了问曾经做过车工的二叔,知不知道螺丝钉朝哪一面方向是拧松。二叔在电话里唠唠叨叨当年车工的事情,老没讲到重点,典嫂的火在心里积压,“到底是顺时针,还是逆时针?每个螺丝钉的方向是一样的吧?”
“向外,向上。”
阴沉沉的天空让人看不到未来,似乎每一天都是一样的,昨天和今天没什么区别,今天和明天也没有什么区别,人在这样的天气里劳作,总觉得无望,只有衰老在提醒时间已过。典嫂心里好不沉痛。
大概在水里也是这样无望吧。典嫂的男人去长江潜水了,早出晚归,他是这个城市里的水底清洁工,在水下时,他说自己几乎看不到前方三米远的东西。当有拖船从头顶驶过时,江底沉垢被搅起,眼前就会一片漆黑。
“那多危险。”典嫂听得心惊胆战。
“得摸索着前行。”
打捞尸体、腐蚀生锈的摩托车、汽车……在水下世界,男人什么粗活笨活儿都能干,那里冰冷、肮脏,随时可能失去生命,但家事他从不沾染一指。出工回来,散发恶臭的衣服脱在厕所里,等着典嫂去清理。
典嫂继续摸索着螺丝钉的方向,大约过了20分钟,她才卸下手中那一颗。总的来说,是顺时针方向拧松,但也有个别是逆时针。她觉得这个经验勉强可以。
灶台上还躺着一锅鸡,除去了水,用料酒和桂枝香叶腌着。她看看时间,快40分钟了,而手上正待改装的置物架却没开好头。这个一米八高的跛脚货,不知被谁扔了,她想拆除部分铁条,再改装下,除去破脚的部分,给男人放那些潜水用的工具。她甚至在透明塑胶板上,沾上了小方块,以隔离那些细微零件。但是补也是需要的。
厨房还在等着她,好在一切都很快。
上油,加蒜、姜、豆瓣、花椒爆炒,和蘑菇、香菇若干,繼续炒,加少许水,煨片刻,下腌制好的鸡,加水,取时令桂花二两,青笋若干。换锅,用砂锅煲。这锅鸡,花香浸润肉香,甜腻适中。不寒鸡,驱寒祛湿,疏肝理气,滋补血液。
所有程序完成,只待看时间。
这十来天,没出过太阳。不擅长的劳作活散乱在阳台,这些本该是男人的事情。男人现在哪里呢?
整个城市都被长江包围,从城市之南到城市之北,菜园坝长江大桥、李家沱长江大桥、鹅公岩长江大桥……桥上壮丽开阔,通往新世界,而桥下,则是永无边际地充满烂泥的河床。
他从一座长江大桥经过,潜往另一座长江大桥,他在5万多米深的水里打捞出尸体、钻戒、枪支。
有几次,典嫂被枕边人惊醒,看见他瑟瑟发抖,说着梦话。他没有醒来,大概在梦里痉挛,她想他潜水的时候大概就是这个样子,那个冰冷灰暗的世界,让他恐惧。
“这单钱多。”他有一次兴高采烈地告诉她。
“不要太辛苦。”
“多挣点,我们换个大点的房子,你也不要老这么辛苦,改造废物。”他低着头说,没有任何深情。
家事无将军。典嫂没有说出口,细碎烦琐的家务事每天从她手中过,从早忙到黑,却看不到成绩。但典嫂还是把手放在他的后背上,久久没有移开。
天色渐渐黑下来,对面楼房的灯光亮了。
20年前,那时他们都还未满15岁,住在一个镇上。有一天,他兴致勃勃地叫她去家里参观杰作,他做了一个葫芦水壶,“这是我精挑细选,好不容易做成功的一个。”他洋洋得意地炫耀。她以为他要送给自己,但不是。
“这是给我妈妈的。你也是女的,你看会不会喜欢?还有这图案。”
他妈妈改嫁他乡多年,终于要回来看看自己的儿子,“她还带了一种特别好吃的叫‘不寒鸡回来,我给你念念这封信——”
他放下葫芦,在一大堆夹钳、榔头、牛皮布满的桌上扒拉着,“你一定要听听……不寒鸡,太美味……”台灯的强光把那些工具照得冰冰凉凉,他留下一个巨大的阴影,被自己踩在脚下。
末
伪贞之书,何以“救荒草”为名,且冠以食谱?妇人病殁,不知所以。只是油迹斑驳之面,在坊间越传越离奇,有人竞价五万易购,遂引文人墨客浮白载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