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雪艳
摘 要:《雪花禅》作为叶弥的短篇新作,总体上与其之前那种轻柔细腻和宽广大气兼具的小说风格是一脉相承的。在《雪花禅》中,叶弥集中展现了知识分子个体在乱世之中所面临的种种个体困境,并揭露这种个体困境的实质和成因,由此展开了传统与现代、启蒙和救亡、个人与历史三个层面上的反思,当然作为一位60后作家,叶弥在历史反思层面上仍然存在一定的局限性。《雪花禅》短小的篇幅无法承载过多的思想内容,这也使得叶弥的创作有了“书斋里的写作”的嫌疑。
关键词:知识分子;個体困境;历史反思
知识分子这一群体的历史性,使其在不同的历史阶段中有着不同的历史面貌,对知识分子群体历史命运的刻画也成了文学创作中永恒的话题。鲁迅就曾在《关于知识阶级》一文中对知识分子的命运作出了深刻探讨,明确地指出知识分子自身的悖论性问题——知识和强有力二者的冲突。一方面知识分子面对现状是永远不满的,主张思想自由,但另一方面这种自由的代价是生存。面对这一悖论,叶弥在《雪花禅》中试图对其做出理想化的书写。小说以三十年代抗战为历史背景,讲述了生活在吴郭城的文人何文涧迫于战争威胁,准备放弃风花雪月的生活去逃命,却先后遭遇了潘新北叔叔勒索、学生潘新北威胁阻挠和情人“娜拉”的背叛、抛弃,为避祸逃入寺庙,却终究无法摆脱死亡的宿命,并由此发出了“我要活,何其难”的感慨。小说通过为读者揭示知识分子面对生存和自由时的两难困境,对其中种种悖论性因素进行了深刻的反思。
一、个体困境的具体内涵
(一)个体困境的表征
作为吴郭城里的文化名人,何文涧“不喜欢死亡,不喜欢告别”。战火的蔓延使他不得不和那些风花雪月的事告别,面对这样无奈的选择,他难以接受,临走前还想着和情人去寺庙里做一场雪花禅,然而这种灵肉挣扎注定只是徒劳。作为吴郭城的名流,何文涧被视作精神领袖式的存在,他的逃离必然面临层层阻力。学生潘新北要求他与吴郭城共存亡,日本人又威胁他,让他成为汉奸。但他的理想生活是“在自己的土地上,自由快乐,风花雪月”。何文涧心怀侥幸逃入寺庙,幻想着还能照旧沐浴礼佛,然而逃难的难民,浴中的一场噩梦都预示着现实的残酷。
无论是灵魂与肉体的双重挣扎,还是理想与现实的二元对立,这些困境背后最终指向的都是生存问题。为了活,何文涧选择抛下风花雪月的生活,抛弃“最好的女人”。他知道无论是潘新北叔叔那种苟且式的生存哲学,还是情人“娜拉”靠出卖肉体换取偷生,以及像潘新北说的一样与吴郭共存亡,其结局都逃不过一个“死”字。他企图以一种独善其身的方式活下去,却发现无法抵抗命运。这种个体在庞大的历史洪潮中如何生存,正是这篇小说向读者展示的问题之一。
(二)个体困境的实质
值得注意的是,就单纯的“活”来说,绝不仅仅是何文涧一人所面对的难题。为了活,小说中的各式人物做出了不同的选择。潘新北叔叔依靠着“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的原则,选择出卖灵魂活着,而“娜拉”作为女性则始终无法摆脱其自身的依附性,选择出卖肉体生存。如果说何文涧只是简单地想“活”,绝不至于走入死路。然而,作者在文本中竭力向读者传达何文涧生存之艰难,其原因就在于何文涧并不满足于简单的活着。他要求的“活”不仅仅是物质上的满足,还在于对精神上自由意志的追求。
何文涧之所以看重精神自由,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其知识分子的身份。因此,这里个体困境的对象准确来说应该是知识分子而非普罗大众。回顾历史,知识分子往往因其特殊地位而必须肩负起相应的历史责任,所谓的自由意志在历史责任面前注定是被牺牲掉的。叶弥通过塑造这样一个于乱世中追求精神自由的知识分子形象,揭示了知识分子在乱世之中艰难的生存状态和自由意志丧失的问题。
(三)个体困境的成因
每个人都是历史的一部分,我们在创造历史的同时,历史也在创造我们。从古至今,知识分子群体在历史长河中都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一方面,他们因特殊历史地位而享受到一定特权,但权利伴随着责任,在乱世中这一群体也必将肩负强大的历史使命。然而,何文涧作为吴郭城的文化名流,却企图摆脱这份历史责任去追求个人自由,个体在历史面前的渺小使他注定失败,何文涧的个体困境正是由于强大的历史责任对个人自由的扼杀而造成的。与此同时,更为可悲的是知识分子即使在乱世中肩负起使命,却也因为无法指出真正的治世之法沦为牺牲品。叶弥通过塑造何文涧这一角色,点明了知识分子群体的历史悲剧性。
另外刨除历史的责任,在另一层面上,知识分子自身思想的软弱性也是其陷入个体困境的原因之一。何文涧作为五四新旧交替之际的知识分子,一方面保留着大量的陈旧传统习气,另一方面接受西方的现代文明,却又流于表面。因此,一旦受到历史潮流的冲击,他的精神世界就显得动荡不安,从而落入虚无。
二、个体困境下的历史反思
作者将小说的故事背景设置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抗战爆发时期,显得颇有深意。首先,五四以来传统与现代的矛盾贯穿于现代知识分子艰难转型的整个历史时期。其次,三十年代救亡的爆发压倒启蒙成为时代的主题,正是这种民族救亡的狂热化造成了何文涧等一批知识分子个人自由意志的丧失。最后,在这种救亡的历史大背景之下,个体的渺小才更凸显思考个人与历史关系的深刻性。针对以上三点,在小说中,作者对其逐一进行解剖深化,以情节化的方式向读者展现出重重矛盾,从而引发种种反思。
(一)传统与现代
作者通过对小说人物经历的刻画,巧妙地实现了对传统和现代的双重解构。一方面,传统浸染下的潘新北叔叔总结出了一套“识时务者为俊杰”的生存法则,却最终死于非命。另一方面,接受了现代教育的潘新北,却成了草菅人命的狂徒。深受吴郭人敬重的何文涧,既袭着传统知识分子的品性情趣,也接受过西方现代文明的洗礼,却因无法摆脱传统文化中的消极因素,又对西方现代文明中的自由、权利加以工具化利用,最终落入虚无。而同样作为传统与现代双重启蒙下的产物——“娜拉”,先是听了五年古筝,却“听得像块冷冷的木头,不言不语,几天也没有一句话”,而周璇的歌让她“又天真又风情”,失去纯真,走向堕落沉沦。
(二)启蒙与救亡
叶弥在小说中对启蒙和救亡两者的关系也做出了自己的思考。何文涧作为知识分子承担着启蒙的角色,然而这样的启蒙无疑是失败的。首先从启蒙对象来看,何文涧作为老师,却将学生潘新北培养成了杀人工具;他培养了十年的最好的女人“娜拉”,也只是一个满嘴粗话、靠出卖肉体来苟且偷生的妓女。其次从启蒙主体来看,他一方面无法摆脱旧式知识分子清高享乐的姿态,遗憾着未能得到“娜拉”的处女之身,一方面为了保命又对西方价值观做肤浅的利用。
在救亡时代背景之下,何文涧那种“据于儒、依于老、逃于禅”的知识分子传统经验破灭,启蒙时期的理性、自由、平等被摧毁殆尽,取而代之的是集体的狂热。叶弥借主人公之口说出“群众是要聚在一起做点什么的,以便发散多余能量造反、战争、舞会、看热闹……都是发散能量的形式”,来对这种狂热的意义做出了消解。
(三)个人与历史
“历史的长河中,他,何文涧,不过是一只偷生的蝼蚁,人畜无害,怎么会有人大动干戈取他性命?”小说中主人公面对种种性命威胁发出了这样的诘问,从而延伸出对个人与历史关系的深刻反思。
首先在历史大潮的席卷之下,个体对历史的服从似乎是唯一的出路,这种历史对个人的抹杀是叶弥所要谴责的。但另一方面,作品通过对何文涧结局的预示,明确地告诉读者,个人是无法摆脱历史而存在的。其次,《雪花禅》虽然以历史为背景,却摆脱了宏大历史叙事的窠臼。所谓历史不过是由“杨荫榆”“章太炎”“民族”“危亡”等眼熟而又空洞的名词构成,历史的宏大意义在此被消解。
三、历史反思的局限性
尽管叶弥有心对历史作出深刻的反思,然而由于个人经历和创作方法的局限,使得这份反思稍显表面。
首先,在写作上小说显得缺乏历史感,60后的叶弥对于三十年代的救亡抗战始终有着距离感。因此,历史在她的笔下只能是历史名人、口号等表面事物的堆砌。而当其写到熟悉的历史时期时,她的历史感就变得很丰富。例如,在其长篇《风流图卷》和成名作《成长如蜕》中,叶弥就对历史脉搏把握得非常准确,能够更加细微地描写出历史大潮下的压迫感。
其次,在叶弥看来,“长篇小说收纳思想,短篇小说收纳灵感。表现灵感的短篇小说,显现出来的是与长篇小说不同的东西:轻巧、一针见血、出人意外。即使在故事的叙述上,也完全不同。在短篇小说里,你叙述的故事是为灵感服务的。”因此,《雪花禅》在体量上虽为短篇小说,其中却蕴含了大量的灵感资源。这种灵感式写作恐怕也是造成小说叙事跳跃,前后形成悖论,缺乏真正历史感的一层原因。
最后,小说对知识分子个体反思不够。何文涧是处于新旧交替时期的知识分子,自身精神的软弱性和摇摆性往往使得他们缺乏完整独立的人格,另外,他那种企图摆脱历史追求纯粹的个人自由的想法本身就是不切实际的。何文涧享受了作为文化名人的种种待遇,在历史责任面前却一味只想逃避的行为,本身就是自私狭隘的。
四、结语
作为一部短篇小说,《雪花禅》以特殊历史时期下的知识分子个体生存困境为主题,揭示了知识分子群体永恒的悖论——自由和生存。小说摆脱了宏大的历史叙事结构,从个体的生命体验入手,对传统和现代、启蒙与救亡、历史与个人进行反思,表现出了沉重的思想价值内容。然而由于作家个人经历和创作方法的局限,使小说在情节设置上表现出了一种跳脱、游离之感,总体来说是一篇思想价值大于艺术价值的作品。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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