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长滨
厦门很美,厦门很精致,厦门很浪漫,它们记载着各自的故事,记载着海岛百年的风风雨雨。
厦门很美,街道上满是20世纪初各国异样风格的建筑,雕花的门窗、白色的楼墙和屋顶上漾出的绿树,都让人感觉置身在电影中的场景一般。
厦门很精致,每条街道几乎都有一家书店,每个书店也都有着自己的神韵,除了读书、买书的人,更多则是在书店拍照的人。
厦门很浪漫,中山路、曾厝按、顶澳猫仔,一条条热闹的街道人声鼎沸,一家家个性的小店人头攒动。
厦门岛的西南方向,坐落着一个比厦门岛更精致的小岛——鼓浪屿。从邮轮中心码头登船,不到20分钟便可到鼓浪屿内厝澳码头,一上岛,就如同置身于雨林之中,滿眼的参天大树中偶尔能窥视到某个建筑的一角,你很难想象这个不足2平方公里的小岛上,坐落着大大小小1200多座老别墅,八卦楼、菽庄花园、黄家花园、黄金瓜楼、番婆楼、海天堂构等建筑得益于外国人和归国华侨的精巧构思,混合形成了一种全新的风格——厦门装饰风格,它们记载着各自的故事,记载着海岛百年的风风雨雨。
当年的鼓浪屿,几乎云集了厦门所有的名流巨贾,而我要追寻的林语堂先生,也在他10岁那年从漳州平和坂来到了这里。养元小学,寻源中学,林先生的童年几乎都在这座海岛上度过。然而这些学校旧楼或拆或改,挪做他用,已经在历史中慢无声息地消失了。1911年,林语堂先生考入上海圣约翰大学,在这里,他才认识了同样来自鼓浪屿的圣玛丽女子学校美术生陈锦端。多么奇妙的缘分啊,上海那么大我们也能相识,鼓浪屿那么小我们却不曾相遇。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不知道陈小姐的“锦端”二字是否取自于李商隐的诗句,但她的人生却是走进了诗里。我想在鼓浪屿上寻找陈小姐生活过的足迹,可惜在鼓新路上来来往往数次,也没有觅得佳人的气息,只能从林语堂先生的文笔中得知“她生得确是其美无比”。一个才华横溢一心做宇宙文章,一个倾国倾城欲画尽人间春色,这样的才子佳人若没有什么故事,恐怕天都不会答应,然而真的有人不答应,当时的厦门首富陈天恩,他不同意自己女儿嫁给这个牧师的儿子。陈先生为女儿考虑门当户对固然无可厚非,但语堂先生的风流倜傥,玩世不恭是不是也影响了这位假想岳父的看法呢?我只能从鼓新路小店的闲谈中得知一二,或真或假,但想来陈天恩先生商海数十载,眼界定当不会如此狭隘。另据林语堂先生描述“女友的父亲正打算从一个有名望之家为他女儿物色一个金龟婿,而且当时即将成功了”。可从后来的故事来看,这或许只是陈伯伯的权宜借口。总之,得不到美人的语堂先生倍受打击,痛苦的无以复加,回到家中大哭一场。其实陈天恩先生也是看到了林语堂先生的才华,他关上一扇门的同时,也为林语堂先生打开了一扇窗,那便是将隔壁豫丰钱庄老板的女儿廖翠凤介绍给林语堂,廖翠凤的二哥廖超照与林语堂也是圣约翰大学同学,所以林语堂先生的优秀想必廖小姐也是有所耳闻,于是便有了那句“穷有什么关系?”的爱情箴言,破除了林先生和廖小姐之间的屏障,成就一对天作之合。
林先生就这么不情不愿地走进了廖家别墅,他在《我的婚姻》中写到:“我和我太太的婚姻是旧式的,是由父母认真挑选的。这种婚姻的特点是爱情从结婚才开始,是以婚姻为基础而发展的。我们年龄越大,越知道珍腊值得珍惜的东西。”但那时的林先生也让廖小姐苦等了4年,怕是对陈小姐还念念不忘吧,直到去美国哈佛大学前夕,他们才在廖家别墅前厅右侧的厢房里完婚,林先生取得妻子的同意后,就把婚书付之一炬,理由是“因为婚书只是离婚时才用得着。”婚后三天,两人怀揣廖家陪嫁的1000大洋去了大洋彼岸的美国。
漳州路44号的廖氏老宅,与陈家别墅一样难以寻找,在以往的思维里,名人故居必然门庭若市,顺着路标指引,不难发现,让我意外的是沿着漳州路来来回回走了几遍,也没有找到,问了几家店铺,也毫无头绪,天公也在这时下起了雨,平添几分惆怅。当我快要放弃的时候,一家咖啡店门口的小姑娘用莺歌般的闽南普通话告诉我那就在咖啡店后面的胡同里。
胡同10米深,2米宽,两边的洋楼外墙脱落,露着砖石,被雨水淋上了几分孤独。尽头便是廖家别墅,醒目的“危房”二字挂在锈迹斑斑的铁门上,探头望去,整个建筑破损严重,外墙多有剥落,极宽的拱形正门也被几条歪歪斜斜的木板钉上。但是,门下岩石铺砌的宽阔台阶依然完好,在绿苔的映衬下宁静安详,台阶四周的古榕、香樟生生不息。廖家别墅显然已经很久没有什么人居住了,我极力地探身,想透过右侧厢房破碎的玻璃,窥探一下林语堂先生生活过的印记,无奈只是徒劳。其实,我对林语堂先生“两脚踏中西文化,一心评宇宙文章”的博大体系,又何尝不是在门口探头探脑呢。
时隔多年,再见到锦端,林语堂先生会如孩童般不知所措,他画中的女子也一律是位佩戴木夹的长发姑娘。因为“锦端的头发是这样梳的”。廖翠凤都看在眼里,却从未因此发过脾气。即使孩子们问起,她也笑着坦白:“因为你们爸爸年轻时,喜欢过陈阿姨。”能如此坦然处之,许是在最不安定的年月,林先生那句:“凤啊,你放心,我才不要什么才女为妻,我要的是贤妻良母,你就是。”
80岁时,林语堂送给廖翠凤一个勋章作为金婚礼物,上铸“金玉缘”三字,并刻有李莱的名诗《老情人》。林先生将其译成中文:“同心相牵挂,一缕情依依;岁月如梭逝,银丝鬓已稀;幽冥倘异路,仙府应凄凄;若欲开口笑,除非相见时。”廖翠凤忍不住泪水涟涟。也是这一年,陈锦端的嫂子来访,当林老得知陈锦端仍在一水之隔的鼓浪屿时,竟高兴得一下子从轮椅上站了起来,“你告诉她,我要去看她!”然而,几个月后,林语堂先生辞世。岁月悠悠,沧海泱泱,大师永别鼓浪屿!
“也许每一个男子全都有过这样的两个女人,至少两个。娶了红玫瑰,久而久之,红玫瑰就变成了墙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玫瑰还是“窗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玫瑰就是衣服上的一粒饭渣子,红的还是心口上的一颗朱砂记。”陈锦端和廖翠凤就是林语堂的红玫瑰和白玫瑰吧!雨渐渐小了,阳光也散落在古树上,一对对的情侣相拥拍照,享受着习习的浪漫海风,聆听着沙沙的温柔海浪,这样的故事每年都发生在鼓浪屿,这样的故事每年都结束消失在风中。对于旅人来说,有些城市的美,是走进去就会发现的,而有些城市的美,需要沉下去才能品味的,可鼓浪屿是海啊!
最后还有两则小话值得回味,一则是鼓浪屿上门庭若市的蜡像馆。听馆员说打算制作林语堂先生的蜡像,不知会不会放到鲁迅先生的旁边,不知道是望向鼓新路的陈家别墅,还是望向漳州路的廖家老宅,其实这都是些无关痛痒的闲话了。之所以想来说,还是因为鲁林二人的关系,早前只知二人甚是不和,一是学术分歧,鲁迅先生如枪如剑,如惊雷划破黑暗,林语堂先生则是敢于在那个苦难日子里提倡生活情趣的文人,一个唤醒民众意识,一个发扬中国文化,难分孰优孰劣,二是一些烟头烧蚊帐之类的陈旧琐事,更是难辨孰对孰错。但来了鼓浪屿才知道,原来二人也是有“蜜月期“的。林语堂先生在北京大学执教时期,常在报刊发表文章批评政府,因此与鲁迅先生同被段祺瑞执政府通缉,便逃往厦门避难。林先生安全了,却并没有忘记挚友的危险境遇,诚邀鲁迅先生来厦门大学任教,鲁迅先生欣然前往。遗憾的是鲁迅先生在厦门大学受到排挤,生活的并不顺心,一度想拂袖而去,但还是留了下来,“只怕我一走,玉堂(林语堂本名)要立即被攻击。所以有些彷徨。”而对于鲁迅先生的境遇,林语堂先生也曾感慨:“我请鲁迅至厦门大学,遭同事摆布追逐,至三易其厨,吾尝见鲁迅开罐头在火酒炉上以火腿煮水度日,是吾失地主之谊,而鲁迅对我绝无怨言是鲁迅之知我。”在此种窘迫情况下,林语堂先生常怀着愧疚的心情邀请鲁迅到廖家别墅吃饭,鲁迅先生也总是欣然前往,家宴是廖翠凤亲自下厨,既有北京风味,也有厦门特色,鲁迅先生颇为满意。
鲁迅先生去世后,林语堂先生写下《悼鲁迅》一文,谈到了自己与鲁迅的过去,“鲁迅与我相得者二次,疏离者二次,其即其离,非吾与鲁迅有轾轩于其间也。吾始终敬鲁迅;鲁迅顾我,我喜其相知,鲁迅弃我,我亦无悔。大凡以所见相左相同,而为离合之迹,绝无私人意气存焉”。
(作者单位:中国人民解放军第四七二三工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