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 真
“中国图书史上有所谓‘五厄’‘十厄’之说,而近代以来,对于华夏民族文献的焚毁、吞噬莫过于日寇”。1940年1月至1941年12月,“近代以来最大的一次购藏文献行动”在郑振铎(1898-1958)的带领下展开。1939年底,时任暨南大学文学院院长的郑振铎,还有商务印书馆董事长张元济、光华大学校长张寿镛、暨南大学校长何炳松等人,多次联名给重庆当局写信发电报,痛陈江南藏书遭劫的严重性,强烈要求当局予以抢救。由于战时经济困难,国民政府遂决定挪用中英庚款补助中央图书馆新馆舍的建筑经费项,充作收购书籍之用。为避开日伪耳目,郑振铎向中央图书馆申请以民间组织文献保存同志会的名义搜购文献。该同志会在不到两年的时间里,秘密抢救了5万余册即将沦亡的珍稀古籍。
郑振铎
“八一三”事变之后,江南藏书家纷纷抛售藏书。1938年底开始,大批古籍涌入上海书市,日本、伪满、伪北平政府、美国都在角逐竞购。为了避免古籍散落异域,1940年1月,郑振铎等人组织文献保存同志会,在上海大量搜购善本文献。其间,郑振铎两次上了日方计划逮捕的文化界救亡人士黑名单,但他不顾个人安危,每天在家接待各地书贾,往返于书肆与藏书家私宅之间。当时许多文化界人士都已离开上海,郑振铎却说:“然而我不能走,我不能逃避我的责任。”“民族文献、国家典籍为子子孙孙元气之所系,为千百世祖先精灵之所寄。若在我辈之时,目睹其沦失,而不为一援手,后人其将如何怨怅乎!”
抗战时期,郑振铎在日记、信函、工作报告中,常常提及“某方”,因为“在当时敌伪的爪牙密布之下,势不能不十分的小心秘密,慎重将事”。1940年5月14日,郑振铎第一次向重庆方面报告着手洽购嘉业堂藏书:“嘉业堂书最为重要,且须秘密进行,盖某方以甚注意也。”“某方”实即具体的敌伪机关。
嘉业堂是浙江湖州南浔镇实业家刘承幹的私人藏书楼,1924年落成,号称藏书60万卷,为民国规模最大的私人藏书楼。
满铁大连图书馆顾问松崎鹤雄在帮满铁买下《永乐大典》之后,又觊觎嘉业堂的全部古籍,经过两年的讨价还价没有结果;到了1940年2月,东方文化学院京都研究所也插手其中,所长狩野直喜要求该所驻苏州特派员高仓正三到南浔与上海满铁支所一起查点嘉业堂藏书。大连满铁总部则派出田中老人到上海洽谈收购事。这时,日方军部背景的上海东亚同文书院突然发难,不许满铁插手。与此同时,伪北平政府的东方文化事业总委员会也通过在华日本学者桥川时雄筹划收购嘉业堂藏书。嘉业堂藏书即将散出的消息在古书业界传播开来,前来洽购的“平贾”(北平古书商)计有文禄堂、修绠堂、邃雅斋、修文堂、来薰阁等,其背后还有伪北平、伪满各单位和日本各藏书机构。
面对各方掠夺者的重重围猎,郑振铎强烈地感受到“此数月中诚江南文化之生死存亡关头也”,从而加紧了洽购嘉业堂藏书的步伐。1940年4月2日,郑振铎致张寿镛信中说:“恐平贾辈有异图”,“嘉业堂书甚可危”。当时北平的来薰阁老板陈济川联合上海同文书院,意欲从南浔运出嘉业堂藏书到上海出售。可是,陈济川一抵沪,郑振铎马上找到他,先劝之以私交,开出5000元支票,作为委托陈济川“代我们向北平各小肆收书”的佣金,又动之以大义,“关于嘉业堂事,因关系重大,亦已嘱其暂时不必进行矣”。
《永乐大典》,郑振铎收藏
“平贾”被郑振铎巧妙支开之后,又冒出燕京大学教授刘诗孙,代表满铁调查部,把满铁大连图书馆之前开出的40万加价至60万。郑振铎向重庆的中央图书馆报告说:“某方亦在竞购,嘉业主人殊感应付为难,且某方愿出四十五万者,近忽愿增价至六十万,此数亦非我辈力所能及。”郑振铎根据形势做出判断认为,在南浔的藏书已被日军严加看守,“某方必欲得之,万难运出,恐怕要牺牲。惟多半为普通书,不甚重要。最重要者,须防其将存沪之善本一并售去”。
无奈之下,郑振铎想出一个“两全之计”。依据文献的重要性,郑振铎将嘉业堂藏书分为三类:第一类为已经移藏上海租界的“我辈认为应亟需保存者”,即部分宋元本、明清罕见刊本、全部稿本和部分批校本;第二类为次要之宋元明刊本及卷帙繁多之清刊本;第三类为普通清刊本、明刊复本及宋元本之下驷。第一类与第二类的部分是需要力争的,余下的书籍,既不必争,也留与亲日派的嘉业堂主人刘承幹搪塞日方追要,“仍可瞒得过外人耳目,不至惊动外人”。
郑振铎手书,其中提到“抗战中为国家得宋元善本、明清精椠一万五千余种”
郑振铎的“两全之计”,出于他不凡的文献学眼光。嘉业堂向来以富藏“宋元珍本”闻名,1929年,刘承幹曾择取162部宋元本编印《嘉业堂善本书影》,向来“侫宋”的古书界最为垂涎的也是这批宋元精版,长泽规矩也说:“无论有什么不愉快的事情,只要眼前有宋元本,就会忘得无影无踪。”而郑振铎在遍览嘉业堂藏书目录之后,却独具慧眼地指出:“明刊本一千八百种以上,实大观也,其重要实在其所藏宋元本之上。”当他目验刘氏存于上海寓所的珍本之后,更是识破其所藏宋元刊本多为下品,“非不唐唐皇皇,按其实际,则断烂伪冒,触目皆是”,遂决定全舍宋元本而取明刊本。因嘉业堂所藏明代政经军事、击剿倭寇等史料文献,有不少可补清人《明史》之疏漏,“此类书多半为‘史料’及集部孤本、罕见本,我辈不收,欲得之者大有人在。保存文献之意义,便在与某方争此类文献也”。
1940年12月,时任故宫博物院古物馆馆长的徐森玉为收购嘉业堂藏书事,特地从重庆潜回上海。有了徐氏助阵,郑振铎对自己的两全之计更有信心,二人到刘氏藏书处阅览近半月,从2700余部古籍中“披沙拣金”。当时刘承幹又在编印目录,欲向美国售销,遭到郑振铎的“力加阻止”。1941年4月,文献保同志会以25万元秘密购下嘉业堂藏书之精华——明刊本1200多种,抄校本30多种。
1941年夏天,上海的局面越来越严峻,抢救来的文献必须尽快外迁。郑振铎从中挑出最珍贵的82种善本,托徐森玉亲自运抵香港,9月再辗转运抵重庆。第二批3200多部善本,则通过在邮局工作的唐弢,分为3800多个邮包寄到香港大学许地山处,加上叶恭绰在香港所购,装成111箱,均以“中央图书馆”的名义存放于香港大学冯平山图书馆。1941年秋,重庆方面决定将这批古籍抢运到驻美国总领事馆。日军进攻香港后,原定赴美的“格兰特号”轮船未能如期起程。12月28日,日军宪兵队在冯平山图书馆发现这批箱子。1942年2月上旬,日军23军调查班将包括中央图书馆古籍在内的香港大学各单位图书全部搬走。
日本参与整理的馆员对这111个特大木箱十分好奇,因为木箱上还贴着“寄华盛顿中国驻美大使馆胡大使收”的封条。但他们对箱内古籍的价值并不看好,认为中方应该早已将珍贵古籍抢运完毕,能运到日本的不过是来不及抢运的乙部罢了。文部省下令整理只是为了日后检索方便,只要求录出作者、书名等基本信息。然而长泽细看之下,认为这批古籍价值殊高,主动要求写成详述行款、各卷纸叶数、纸张样式、补配情况、刻工姓名、藏书题识、藏书印记的版本解题目录。如此一再延误,直到战争结束前夕,长泽等人刚刚完成经部、史部647种的整理工作,还有近3000种古籍来不及整理。
长泽为此撰写的800多页经史古籍解题在战后被束之高阁,直到1970年,汲古书院才将之影印出版,题为《静盦汉籍解题长编》。在没有任何购书信息可以参考的情况下,长泽以其20多年目验古本的老辣眼光,一眼看穿这批古籍的非凡来历——艺风堂、嘉业堂、群碧楼。有别于中国一般书目以《千顷堂书目》《四库书目》作为参考,《静盦汉籍解题长编》的三种参考书皆为近代藏书家的版本目录——“缪记”(缪荃孙《艺风堂藏书记》)、“刘影”(刘承幹《嘉业堂善本书影》)、“邓新目”(邓邦述《寒瘦山房鬻存善本书录》)。仅仅依据这三种书目,长泽就摸到了郑振铎的主要购书来源。
日本投降之后,13万册贵重图书大部分回到东京,除了2万册中国古籍。这批古籍被偷偷转移到深山老林,出此主意者,正是长泽规矩也。正是长泽发起了中国善本的第二次“疏散”。长泽提议的伊势原寺院方案,被文部省认为现场不甚理想而否决,最后选定了寺院西北约5公里处的高部屋村。1945年8月下旬,这20000册刚被接回东京的善本再次被疏散,藏进高部屋村原村长小泽的地窖里。
被长泽挑剩的10000多册善本,则被归入“乙部图书”,计划用来应对中方的追索,1944年12月移至帝京博物馆的地下室。但也正是这批被长泽视作“乙部”的古籍,为中方提供了追讨的线索。中方得知线索,迅速展开追索行动,
1946年4月8日,李济、张凤举作为盟国对日委员会中国代表顾问,赴帝国图书馆交涉中国被劫善本。张凤举曾留学东京帝国大学,与长泽是20多年的老朋友,长泽晚年回忆道:“中国人批评帝国图书馆把图书放置到地下室的做法,村尾副馆长赶紧说明我正在整理这些图书,谁知中国人竟然熟悉我的名字,态度为之一转。究竟为什么呢?后来北京的旧知张凤举来到叶山探访我的时候,才知道原因。”根据张凤举日记,1946年4-6月间,张凤举与长泽至少有5次见面。当时中方要求帝国图书馆在一个月内编成善本详细目录,由长泽实际负责编目。长泽整理文献的高效与负责态度,大概消弭了张氏心中的“敌我界限”,张凤举告诉郑振铎说:“该馆于东京被轰炸前,曾将其中精华抽出,运往长野、山形两县储藏。又将其次要者运往伊势原地方。而主持其事者,即长泽规矩也君。”张凤举所不知道的是,长泽疏散图书的本来目的是想藏匿这批善本。
善本在港被掠的消息,重庆方面是通过1942年6月离港抵桂的港大教授陈寅恪而获知的,但身处上海沦陷区的郑振铎并不知情。他“经了好几次的打听、访问,依然毫无踪影”,一直到1945年11月还在痛心地表示:“至今还未寻找到它们的踪迹,存亡莫卜,所在不明,这是我最为抱憾不安的事!”后来还是叶恭绰去信告知书籍已被劫至日本,并请他尽快整理书籍目录:“运美各书之目录,当时编制匆促,不及查注版本等等。弟拟向尊处补查补注,以为向日本索回之据。”
叶恭绰所云目录,是1940年初郑振铎在抢救图书之时即已“分别甲乙,并在目录上详注版本及作者”的文献目录,后来郑振铎按照四部分类载为四卷书目,“善本部分已详加批注版本并录题跋”。由于全部古籍均经郑振铎之手购入,目录亦由郑振铎一人之手抄写,他人皆“未甚详悉”。1941年寄到香港的7批书,每一批皆有相应的“存港书目,诸留备查考”,“寄港书的书目,厚厚的两册”。全天下只郑振铎一人掌握着这批古籍的全部目录。正是这份独一无二的目录,成了中国追索被劫文物行动最重要的依据。
中国代表团追索被劫文物的过程充满艰辛,备受联合国苛刻条款的掣肘:“联合国关于要求赔偿文物的条款规定写明,要求偿还的文物必须经证明确为抗战期间被劫夺或盗窃的,要求列举损失文物的名称、制作年代、形状、尺寸、重量等,最好附有照片;对被劫夺文物要求列出原有人、原在何处、何时被劫夺等;如被日军劫夺,要求说出番号等,这样才算材料完整,联合国才能督促日本。”正是在这些苛刻条件的限制下,“我国在战时损失的书籍不下300万册,但归还的总共只有158873册。其中除中央图书馆一部分善本书先后2次空运、船运回国外,其余多是普通书籍,估计共值18万余美元”。
这批中央图书馆的珍贵善本之所以能够完璧归赵,是因为中方在举证方面拥有如下几项有利因素。
一是在举证日军劫掠经过以及机关名、部队番号方面,香港大学的陈君葆立了大功。他在日本侵港之后被迫留任冯平山图书馆,目睹这批古籍被日本23军调查班搬离香港的全过程。日本战败之后,陈君葆立即向教育部通报他所掌握日军少佐宫本博、中尉肥田木近的劫掠经过。1946年6月,陈君葆通过港英政府向驻东京盟军司令部提交一份英文详细说明。
二是详细列举损失文物的名称、制作年代、形状等方面,1941年底,叶恭绰带领的香港庚款小组赶在装箱之前,在每本古籍上加盖“国立中央图书馆考藏”和“管理中英庚款董事会保存文献之章”两种印章。
每本被劫古籍之上,均有“国立中央图书馆考藏”和“管理中英庚款董事会保存文献之章”两枚章印
第三,中方不可能逐本查勘帝国图书馆的50万藏书,还是需要向盟军司令部出示中国文物被劫之前的“清单书目”,这也是最重要的“劫物清单”。于是郑振铎提供的记录着版本、题跋等具体信息的“香港装箱目录”,就成为追讨劫物最直接也最有效的依据。1946年1月21日,英国博萨尔在帝国图书馆发现被劫图书时,由于他随身带着自己的藏书目录,而日方也有一份经长泽规矩也整理的“Boxer文库目录”,两份书目一对照,日方根本无法抵赖。才过了4天,博萨尔就成功地将书运出上野。
郑振铎曾在多篇文章中感慨:“私念大劫之后,文献凌替,我辈苟不留意访求,将必有越俎代谋者。史在他邦,文归海外,奇耻大辱,百世莫涤。”随着中国国力日渐强大,文献的流出也逐渐转为流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