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 干
常言道:自古文人相轻。但我总以为这句话有些偏颇。诚然,古往今来文人间相斥、相轻、相猜、相害的例子不少,且不断被放大。可是文人间相交、相惜、相得、相敬的例子亦不乏见,所谓“惺惺惜惺惺”,所谓“文气相通”。这本是读书人应有的美德和行为准则,然而却常常被扭曲、被异化。难怪唐代著名文学家韩愈要为此大声疾呼:“古之道,不苟誉毁于人。”他是专为一个“于朋友义以诚”的人写的,这个人就是欧阳詹,泉州的第一位进士。
福建泉州的确是个很有意思的地方。这里气候温润,物产丰饶。自西晋永嘉之乱后,大量中原士族迁移入闽,他们中的若干支越过武夷山,一路南行,千里转进,之后辗转来到一条大河前,为这里的山川形胜所吸引,于是停下跋涉的脚步。为让族人记住故国故土,他们将这条大河命名为“晋江”。随着全流域土地的不断开发以及港口的兴建,晋江两岸渐渐繁荣,至唐代,这里已成为“人文鼎盛”之邦。唐睿宗景云二年(711),定泉州为闽南首邑。但泉州士子有一个通病,即迷恋家乡土地“肥衍”和“山泉禽鸟之乐”,不愿外出做官。因此,当地科举很不发达。从隋炀帝大业年间(605-618)开创科举制度起,直到唐德宗贞元八年(792),整整180年间,泉州全境竟然没有一个人参加过科举考试。
新门街甲第巷口的欧阳詹雕像
《新唐书•欧阳詹本传》
欧阳詹称得上是泉州科举第一人。
欧阳詹是晋江龙湖人,少时即有文名。他喜爱读书,雅好湖山景色,常常独自到野外踏青吟诗作赋,并虚心向有学问的长者请教。他得知莆田的林藻、林蕴兄弟饱学多才,于是特地来到莆田广化寺灵岩精舍,与林氏兄弟一起读书,砥砺切磋,5年学成方归。他携卷长游的身影,镌刻在灵山秀水之间,而他写下的诗篇,也每每被里人传诵。人们赞他:“操笔属词,秀而多思,发人所未发。”
比如他吟咏浦城仙霞岭的诗:“南北风烟即异方,连峰危栈倚苍苍。哀猿咽木傍高处,谁不沾衣望故乡?”
南安有一座高盖山,长期以来,当地人一直认为这里被叫作诗山、诗溪、诗村,是与欧阳詹写过的一首诗有关。
明代史学家何乔远在其所著的《闽书》中,有这样的记述:“高盖山,方平如盖,名山也。以其有欧阳詹诗,亦名诗山。其下有村,曰‘诗村’。旧传詹赴举时,母殁,里人为葬是山。既归,作诗哀母曰:‘高盖山前日影微,黄昏宿鸟傍林飞。坟前滴洒空流泪,不见丁宁道早归。’《大明一统志》亦载是诗。今按韩文公《欧阳生哀辞》,则于殁时父母俱存。考之《永福志》,陈嵩诗也。永福县亦有高盖山。然郡人言詹子槚故居邻诗山之下,或槚诗欤?”诗的作者究竟是泉州的欧阳詹还是永泰的陈嵩?最终,何乔远还是留下了一个深深的问号。
但不管怎么说,欧阳詹的诗名在当时的确很大。韩愈就曾经这样写过:“建中贞元间,余就食江南,未接人事,往往闻詹闾巷间,詹之称于江南也久。贞元三年,余始至京师,举进士,闻詹名尤甚。”也就是说,韩愈尚未成名之时,欧阳詹的诗歌已经越过武夷山脉,在江南广泛流传。
唐贞元二年(786),闽地才子欧阳詹肩负亲友的重托,毅然孤身西上长安。他高吟着“天高地阔多歧路,身即飞蓬共水萍。匹马将驱岂容易,弟兄亲故满离亭”的诗句,开始了泉州士子近200年从未有过的壮举,经过一年多艰辛的万里跋涉,抵达京师长安。为了参加科举考试,欧阳詹在长安度过6年借贷赁屋的羁旅生活。“射百步期必中,飞三年而必鸣。”怀着这样的志向,欧阳詹“五试于礼部”,终于在唐德宗贞元八年(792),与贾稜、韩愈、李观等22人同举进士,因为这些都是当时举国闻名的才子,故时称“龙虎榜”。而来自科举空白之乡的欧阳詹更是一炮打响,摘取进士第二名。大才子韩愈则为第三名。
欧阳詹之考取进士,不仅在于个人出众的才华和刻苦努力,还与当时一批热衷“敷文兴教”的地方官员的不断奖掖有很大关系。唐代宗大历七年(772),李椅担任福建团练观察处置史,移建泉州府学于城南的兴贤坊。礼部员外郎独孤及为之写碑记,有“缦胡之缨,化为青衿”句,意思是结麻绳、戴斗笠的野人,开始穿上读书人的儒服。这篇文字对当时一批胸怀大志的泉州青年产生很大刺激。稍后,唐德宗建中初年(780-783),名相常衮被贬至福建当观察史。他到任后,大兴学校,倡导读书习文,闽人读书之风因此渐开。而此时泉州刺史薛播和席相也是一心想为国家罗致人才的贤明官吏。
薛播曾两度任泉州刺史。他很赏识欧阳詹的才华,经常带他到城西的九日山,拜访在这里隐居的两位名士:诗人秦系和曾任唐德宗丞相、因直谏犯上而被贬为泉州别驾的越南人姜公辅,他们彼此吟诗论道,饮酒畅怀。
后来继任刺史的席相也十分器重欧阳詹,凡观游飨集活动必定要邀请欧阳詹参加,并让他写诗志胜。泉州人都为家乡有这样一位才子而感到荣耀。席相还向常衮引荐欧阳詹。常衮也很称赞欧阳詹的才学,将他比之“芝芙”。从此,欧阳詹的名气更大了。他的文章和诗词不仅在闽浙流行,并且越过江淮,直至京师。而这时,福建也风气大变,从重农乐商到竞劝家中子弟以读书为荣。
在常衮等人的激励下,欧阳詹等一批青年奋志力学,他们聚室读书,切磋砥砺,登科取士渐成他们的目标。
然而,欧阳詹仕宦之途并不顺畅,而且壮岁即殁,在当时的文士中留下一段深重的伤感之情。关于他的死因,有许多说法,也有说他是为情所伤。唐代著名学者黄璞在《闽川名士传》中有这样的记载:“欧阳詹……薄游太原,于乐籍中因有所悦,情甚相得。及归,乃与之盟曰:‘至都当相迎耳。’即洒泣而别,仍赠之诗曰:‘驱马渐觉远,回头长路尘。高城已不见,况复城中人……’寻除国子四门助教,住京。籍中人思之不已,经年得疾,且甚。乃危妆引髻,刃而匣之,顾谓女弟曰:‘吾其死矣!欧阳生使至,可以是为信。’又遗之诗曰:‘自从别后减容光,半是思郎半恨郎。欲识旧时云髻样,为奴开取缕金箱。’及詹使至,女弟如言。径持归京,具白其事。詹启函阅之,又见其诗,一恸而卒。”
黄璞动情地描述了发生在欧阳詹身上的一件感人至深的爱情故事。欧阳詹进京赶考时在太原结识一名妓女,与她盟誓,到京都后,就派人来接她。但欧阳詹考中进士后,官场上并不得意,仅仅被授予国子监四门助教。这是皇家高等学府“四门学”中最低的官衔,不过,福建人担任此职在历史上还是第一次。在国子监四门助教任上,欧阳詹全力支持和参与韩愈、柳宗元等人共同倡导的古文运动。他对韩愈特别推崇,曾亲率学生伏于宫阙下,推举时任武宁节度推官的韩愈为四门博士。史称:“唐自助教设官以来,善举其职者,无逾于詹。”但朝廷的掌权者并不重用他们。由于官微薪薄,欧阳詹在长安一直过着借贷赁屋、缺衣少食的客旅生涯。这或许是他未能及时到太原迎接意中人的原因。一场爱情悲剧自此发生。欧阳詹和籍中人双双成为这场爱情悲剧的男女主角。
《欧阳行周文集》
也许,在灿如银汉的唐代诗人中,欧阳詹的诗歌成就比不上李白、杜甫、白居易、王维、杜牧、刘禹锡……而且由于过早辞世,他在古文运动中的建树也未被充分认识。但他的好朋友韩愈十分赏识他,说他:“詹虽未得位,其名声流于人人,其德行信于朋友。”欧阳詹去世后,韩愈十分痛惜,写了多篇哀悼文章,其中就有著名的《欧阳生哀辞》。文中,他对欧阳詹给予了很高的评价。他还这样说:“凡愈之为此文,盖哀欧阳生之不显荣于前,又惧其泯灭于后也。”
虽说,在欧阳詹之前,福建已有薛令之、林藻登进士第,但欧阳詹无疑是一位开风气的人物,他的文学实践对福建学子的影响尤为深远。“自是,闽上始知所向慕,儒风日以振起,相师不绝。迤逦至于杨龟山(杨时)、李延平(李侗)辈,分河洛之派,授之朱子,而正学大明,道统有归。吾闽遂称海滨邹鲁矣”。(明•蔡清《欧阳行周先生文集序》)
他的著作《四门文集》被誉为闽学的开山鼻祖。南宋时,朱熹来泉州讲学,特地前往欧阳四门祠拜谒并题联:“事业经邦,闽海贤才开气运;文章华国,温陵甲第破天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