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奇怪,写下这个题目,马上就有一股大气、真气,灌入我的魂魄。
北京路,是一条小路,只有十几米宽,千多米长。它不像中山路、东风路、环市路、广州大道,绵延十里、数十里。北京路,又是一条特殊的路、特别的路,中国近代革命的风云,大多在这一带生成、聚拢、蔚起。
有事无事,我总是喜欢到这里走走、看看,亲灸一下伟人的芳泽,回顾一段近在咫尺的历史。那是一段使人变得年轻、使人纯洁无瑕、使人热血沸腾的历史。
广州有很多有关孙中山的建筑,黄埔军校、大元帅府、孙逸仙纪念医院、永丰舰、粤秀楼……但我总爱一个人,默默来到财厅前,凝视那座白色穹顶的洋楼。
这是一座五层的洋楼,罗马柱、踏步阶、弧顶窗、拱券廊,大门口蹲着两只憨态可掬的石狮子。一百年前,钢筋水泥比木材还要金贵,为造价计,主持者奇思妙想,把一、三层做成了水泥浇注的楼板,二、四、五层做成了油漆打磨的木楼板。楼内正中的木楼梯,用木板做成了螺旋形,一层一层旋上去,省地方,有艺术,自己能看到自己登高了。现在的财厅,是高楼中间的矮子。一百年前,在硬山顶、青砖房,或者二层连片的骑楼前,财厅是多么的气魄和壮观啊,是多么地聚众和撼人!
中山先生就是看到这里是宣传和鼓动的好地方,是聚民心和集人气的好去处,是方便往来和播撒信息的好环境。所以每每有大事,他就想着到财厅来。
你看,他和蒋介石就不一样。东征、北伐,誓师、讲演,蒋介石就到东较场,那里只有士兵、军人,没有百姓、人民。
中山先生却不一样,他总是想着到人民中间去,想着和人民在一起。黄埔军校太远了,大元帅府太偏僻了,财厅这地方刚刚好,在北京路,在中轴线,在市中心,在与民生息息相关的商业旺地。所以,财厅,就成了中山先生施政的一个选项,成了他实现“三民主义”政治抱负的革命摇篮,成了他在广州致力于国民革命的主阵地和大本营。
我查过资料,不算黎元洪,不算袁世凯,不算冯国璋、岑春煊、徐世昌、高凌蔚、曹锟,不算这些走马灯一样换人换位的北洋政府、民国总统,也不算中山先生后来又北上去到北京。单单他在广州就任非常大总统前后,很多的国事、民事活动,就都是选择在这幢圆融、浑厚的财厅。
不是么?不信么?
嘿嘿,那你看,1921年4月13日,中山先生就是在這里与国会议员举行茶话会。那时,张勋复辟失败不久,皖系段祺瑞控制北京政府,拒绝恢复《临时约法》和国会,护法运动轰轰烈烈。
为了表示北洋政府并非是代表全中国的政府,中山先生在旧国会议员伍廷芳、唐绍仪,海军总长程璧光、桂军陆荣廷、滇军唐继尧等的响应下,说服了一百五十多位旧国会议员南下广州,召开了国会非常会议。就在这一年的4月2日,广州非常国会取消护法军政府,改总裁制为总统制,4月7日,选举中山先生为非常大总统。
1921年4月24日,中山先生也是在财厅这里欢迎援闽粤军凯旋的。援闽粤军,说到底,是手里无武装、说话不响亮、看人家眼色、吃人家苦头的中山先生亲身体验、亲身感受之后,采取妥协、周旋、退让等等方法,亲自组建的一支革命党人掌握的武装力量,是“黄埔建军”之前,国民党最早的“党军”。
我望着北京路上熙来攘往的人流,静静地踱步,默默地出神。很难想象,堂堂中华民国护法军政府海陆军大元帅,手里却没有一兵一卒,这是何等的尴尬!整天面对着西南各系军阀花样翻新重重叠叠的掣肘,又如何去实现革命的理想和抱负!
再说当年,桂系军阀盘踞两广,广东全境,全是桂军的地盘,桂军的势力,桂军言事说话的天下,桂军委派任命的山头。
桂系头领莫荣新,担心粤军在广东坐大,屡屡欲借题铲除之。
中山先生不得已,先是示意胡汉民放弃民选省长的位置,再是向陆荣廷保证部队出境援闽,不驻广东,又再是支持莫荣新取代陈炳昆,出任广东督军,换取莫荣新同意,将受桂系排挤而卸职,政治上倾向于中山先生的广东省长朱庆澜的20营亲军,改编为听中山先生号令的援闽粤军。品咂援闽粤军的军史,你可以知道,邓铿、许崇智、蒋介石、吴忠信、罗绍雄、邓本殷、李炳荣、熊略、徐连胜,几乎所有的国民党早期的军事人才,都是在这个时候召集的。
寄身闽地,卧薪尝胆,转战八闽,两年有多。援闽粤军对于中山先生的函电,言听计从,联皖、联浙,创建闽南护法区,建设漳州模范市,粤军由初始的区区5000员,发展壮大为20000余人。
但是,树欲静而风不止。1920年7月,直皖战争爆发,直胜皖败。受此鼓舞,与直系一向密切的桂系决计乘势荡平援闽粤军。8月11日,岑春煊以北洋军政府政务会议的名义,假攻打在闽的皖系李厚基之名,下达进攻福建的命令。援闽粤军被迫应战,粤桂战争于8月16日全线爆发。
一次危机,没想到却换来一场绝处逢生的生机。退无可退的援闽粤军,将士用命,人人争先,攻势凌厉无前,桂军、滇军精锐全部靠前压上,仍纷纷被粤军攻破击溃。10月下旬,粤军攻入广州。兵丰粮足、财势力雄、经营广东军政数年的桂系军阀,终于全面退出广东。
11月1日,中山先生以广州军政府的名义,任命陈炯明为广东省长兼粤军总司令,11月28日,出走沪上的中山先生返穗,重组军政府,开展第二次护法运动。
援闽粤军凯旋,对于中山先生,对于广州军政府,对于广东省,意义不言而喻。
后来,1921年5月5日,中山先生在广州宣誓就任非常大总统,仍然选择了在财厅的阳台,检阅庆祝游行的群众队伍。
九十七年后,2018年6月1日上午,我站在财厅顶楼的天台,想象着当年游行队伍从中山四路、中山五路汇聚北京路的盛况,感受当年中山先生接受游行队伍群众欢呼的场景。可惜,我选错了位置,站错了位置。天台太高了,完全不是检阅的地方。
1922年6月12日,中山先生又一次来到财厅。这一次他是来这里召开新闻记者会,揭露陈炯明反对北伐的阴谋。中山先生一贯主张北伐,以武力统一全国,彻底肃清军阀余孽,建设大同社会。陈炯明则主张“模范起信”,建设两广,联络西南,联省自治,把广东模式推广全国。
财厅的这次新闻记者会,掀开了历史的新一页,引发了一系列的激变、剧变,炮轰观音山,永丰舰事件,等等。中山先生也在這次新闻记者会后,认识了新的朋友,看到了新的起点,燃起了新的希望,他接受了共产党和苏俄的帮助,提出了“联俄、联共、扶助农工”三大政策,亲手创办了中山大学和黄埔军校,蒋介石,也从这一系列骤变中,渐渐走到了政治的前台。
二
大革命时期的广州,真是风雷激荡,风云际会,每一天,每一日,总有震撼全国的消息,影响人心的新闻。大革命,亦称国民革命,或者第一次国内革命战争。这是在岭南这片土壤上,在广州这座桥头堡,发生的以国共合作为基础的国民革命。那个时候在广州发生的事情,数不胜数:改组国民党,共产党三大,国民党一大、二大,新三民主义,革命统一战线,黄埔军校建校,成立国民政府,举办农民运动讲习所,省港大罢工、第一次东征,第二次东征,北伐……
我很向往那个时期,那是一个辉煌的时期、激动人心的时期,狂飙突进,慷慨激昂,荡涤污秽,开辟新天。
毛泽东,就是在这一个改天换地的非凡时期,来到广州。
毛泽东到广州,是来参与筹备共产党的三大,和参加共产党的三大。1923年1月,中央决定调他到中央工作。4月,他与李维汉办好了交接,从长沙赴沪,此时,中央已经迁到了广州。21日,他与共产国际代表马林从上海乘船南下,28日,抵达广州。
三大,可以说是早期共产党一次划时代的代表会议,大会的中心议题,是讨论全体共产党员加入国民党,建立国共合作统一战线的问题。大会开得风云激荡,吵吵嚷嚷,蔡和森、张国焘与陈独秀展开激烈的争论。那真是一个书生意气、挥斥方遒、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的岁月啊。大会从6月12日开到了20日。经过激辩、分析、说理、释疑、协调、表决,三大接受了共产国际五个月前通过的《关于中国共产党与国民党的关系问题的决议》,通过了《关于国民运动及国民党问题的决议案》,规定中国共产党必须与中国国民党合作,共产党员应加入国民党。但是,会议记录也清楚地显示:40个代表,21票赞成,16票反对,3票弃权。
我去过东山新河浦恤孤院后街31号三大的会址,去过恤孤院路24号春园陈独秀、李大钊、瞿秋白、蔡和森、毛泽东、罗章龙、张太雷、向警予等三大代表的住地。这些早期的共产党人,为了国家前途,为了民族利益,仁至了!
然而也毋庸讳言,三大确立的国共合作革命统一战线的策略,促进了第一次国共合作的实现,使初创阶段较为弱小的共产党,迅速扩大了政治活动的舞台。
就在这次会议上,30岁的毛泽东当选为中共中央执委和中央局成员,中央局秘书,从一个地方负责人,成了实际上党的第二号人物。
事情就这样环环相扣,紧密相连。仅隔半年,在共产党的协助下,1924年1月20日至30日,国民党一大在广州文明路215号大钟楼召开。陈独秀、李大钊、瞿秋白、毛泽东、林伯渠、谭平山、李维汉等24名共产党员以个人身份出席。那又是一场气壮山河、磅礴天地的大会。
文明路连着北京路,是一条东西走向的横路。那天,我和内人从北京路走过来,以前,我们一起去过三大会址,现在,我们一起来凭吊国民党的一大旧址。
毛泽东是接到中共中央的通知,上一年12月底,就从长沙经上海赶来广州的。他还有任务,要协助会议的一些筹备,要帮忙《中国国民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宣言》的起草,他还是章程审查委员会的委员,要审查刚刚拟就不久的《中国国民党章程草案》。
李大钊也是早就赶到广州的。1923年10月,中山先生就指派廖仲恺、李大钊、汪精卫等五个人成立国民党改组委员会,国民党一大的主旨,就是改组国民党成为有力量的政党,以此去改造国家,争取革命成功。
毛泽东到广州后,就住到了文明路194号。这是一处四幢连成一片的三层楼房,里面相通,中共两广区委和两广区团委,就在这里办公。
1月的广州,不算很冷。但毛泽东站在面北的窗前,还是想起了长沙的杨开慧,想起了年幼的毛岸英、毛岸青。12月底,临行之前,他给杨开慧留下了《贺新郎》一首:
挥手从兹去,
更那堪凄然相向,
苦情重诉。
眼角眉梢都似恨,
热泪欲零还住。
知误会前番书语。
过眼滔滔云共雾,
算人间知己吾和汝。
人有病,
天知否?
今朝霜重东门路,
照横塘半天残月,
凄清如许。
汽笛一声肠已断,
从此天涯孤旅。
凭割断愁丝恨缕。
要似昆仑崩绝壁,
又恰象台风扫寰宇。
重比翼,
和云翥。
毛泽东感情充沛、细腻,现在,广州革命的气氛,竟让他又有点儿儿女情长。站在窗前,遥望北方,凝了一会儿神,他又坐回桌前,投入到改组国民党的紧张工作之中。
文明路194号和215号,应该是早期共产党人的一个美好记忆。国民党一大通过了共产党人起草的以反帝反封建为主要内容的大会宣言,确立了联俄、联共、扶助农工的三大政策,把旧三民主义发展为新三民主义,李大钊、谭平山、张国焘、林伯渠、瞿秋白、毛泽东等10名共产党人当选为国民党中央执委或候补执委,谭平山、林伯渠、毛泽东出任国民党中央组织部长、农民部长和宣传部代理部长。随后,以共产党员和国民党左派为骨干,在全国各地改组或者建立了各级国民党党部。这样,国民党就由资产阶级政党,开始转变为工人、农民、小资产阶级和民族资产阶级组成的民主革命的政党。
革命和合作,就是那个时候南中国的形势和主题,是广州吸引四面八方有志青年,纷纷南来的原因。在共产党的帮助下,国民党也趁热打铁,1926年1月4日至19日,国民党二大在广州召开。
这是在中山先生去世后,举行的一次大会。
会后,毛泽东在广州留下了,他心中还有一個计划,他还要做一篇大文章,农民运动讲习所。
农讲所最早是1924年7月成立,到1925年底,已经举办了五届,毕业生有797名。早先的第一、第二届,是在越秀南路93号的惠州会馆,主任是彭湃;第三、第四、第五届,搬到了东皋大道1号,三届主任,也都是共产党人。现在,毛泽东要主持第六届,农讲所从3月起,又搬到了中山四路42号的番禺学宫。
番禺学宫,我来过好多次了。以前住在文德北路75号省作家协会,每次搞文学活动,我们都是就近来到中山四路42号广州图书馆,或者农讲所广场。这次,我又细细地端详着眼前这片古色古香的建筑群。农民运动讲习所,它的名称,先后详略,竟然有所不同。第一届至第五届,统称“中国国民党执行委员会农民运动讲习所”,主持人称主任;第六届,则称“中国国民党农民运动讲习所”,主持人称所长。
毛泽东主持的农讲所第六届,3月份搬迁,5月3日开学,9月11日毕业考试,入学327名,学员来自20个省区,毕业318名。我很羡慕大革命时期的人们,早慧、早熟,起点颇高。就连农讲所这样的短训班,所长、教员,都是鼎鼎大名,你看:毛泽东、肖楚女、周恩来、瞿秋白、吴玉章、彭湃、邓中夏、恽代英、阮啸仙、李立三。连郭沫若、何香凝,这样闻名遐迩的人物,都聘请到所里来演讲。毛泽东远见啊,这样的培训这样的熏陶,这里出来的学员,以后不是各省各地的人杰么!
三
1924年10月,周恩来从法国回国,就是住到了文明路194号,接替谭平山担任两广区委委员长。整个大革命时期,周恩来就一直在广东,两广区委,黄埔军校,东征,北伐,直到上海第三次工人武装起义前夕,才离开广东。
在那个轰轰烈烈的年代,戴袖标,打绑腿,大盖帽,唱军歌,人人都蓄着一股劲。整个广州,广东,南方,处处洋溢着一股青春勃发的气象。比起直系、奉系、皖系把持的北方,南方、西南国民党势力几个省的气氛,那要轻松自由得多了。1924年11月,一纸通知,周恩来兼任黄埔军校政治部主任。从事党的军事工作,要操心的事情更多了。
毕竟是在天津成长,毕竟是在天津读书,毕竟是留过洋,周恩来的处事,更加大度、绅士,委婉又豪爽。在别人冲锋陷阵,打打杀杀的时候,他能够忙里偷闲,给心爱的人捎一封信,寄一张明信片,写几句悄悄话。邓颖超,就是被周恩来这种细心、体贴、周到迷住了。从1919年5月在南开学校相识,1920年11月赴法国勤工俭学,到1924年10月归国,现在,1925年8月,他们已经有五年没有见面了。
那几年在法国,周恩来也是没有闲着。1921年加入了中国共产党,第二年,又和赵世炎几个人一起组织了旅欧中国少年共产党,接着又担任了中共旅欧支部领导人。1923年,国民党本部委任他为国民党巴黎分部筹备员,国民党驻欧支部特派员和代理执行部长,主持国民党驻欧支部的工作。
那个时代的人们,现在的人很难理解了。
那时的人们,有理想,有激情,有向往,能舍生忘死,能慷慨赴难,能义重如山。你看,就连周恩来这样绅士、这样优雅,写起求爱信来,也是革命的情调:
奔向自由自在的春天!
打破一向的束缚!
勇敢地奔啊奔!
抒情,也是这样地抒法,挑一张有李卜克内西和罗莎·卢森堡画像的明信片,写着:
希望我们两个人将来,
也像他们两个人一样,
一同上断头台。
然后,寄出去。
1925年8月初,邓颖超在天津下船,经上海,8月7日到达广州。党务、军务忙得不可开交的周恩来,没办法到码头,让副官主任陈赓拿着照片去接人。
8月8日,一对离别五年、刚刚见面的新人,在北京路太平馆举行婚礼。
我是23年前,1995年,第一次听到周恩来和邓颖超的婚礼,是在广州举行,是在广州北京路财厅前的太平馆。那时候是夏天,中午,广东省文联党组书记、常务副主席、音乐家蔡时英带着我,说到太平馆吃雪糕吧。省文联在文德北路170号3楼,离北京路太平馆几百米。就是在路上,在中山四路和北京路的拐角,蔡时英告诉我的。那时候太平馆刚刚恢复,还不是很兴旺。两个人,在幽幽暗暗的包厢,吃着牛扒。
周恩来的婚礼,也不是很隆重。他本来不想张扬,悄悄地把事情办了。但拗不过黄埔军校那帮同事,就在北京路的太平馆订了两桌。黄埔军校总教官何应钦、教育长邓演达、教官钱大钧、张治中、恽代英、高语罕、洪剑雄、熊雄、陈赓,还有刚来到广州的李富春和蔡畅蔡大姐。
那一年,周恩来27岁,邓颖超21岁。
婚后,邓颖超调任中共两广区委委员、妇女委员会书记和国民党广东省党部妇女部秘书。他们的家,就安在文德路文德楼3号的二楼。
我去过文德路的文德楼,不远,离北京路财厅前的太平馆,应该不到二里地。93年前,这应该是很漂亮很帅气的楼,5幢3层的洋楼,连在一起,朝北呈一个凹字形,李富春、蔡畅住在1号的二楼,中山舰舰长李之龙,住在4号的二楼。
大革命的广州,欢欣鼓舞,意气风发。大革命的广州,也见证了周恩来与邓颖超的婚礼。但是,人们不知情的,是周恩来与邓颖超一辈子的好事歹事,也都是发生在大革命的广州。
8月8日结婚后不久,邓颖超怀孕了。当时,周恩来正在第二次东征。
东征,是广州国民政府为平叛平乱,彻底消灭盘踞在惠州、潮州、汕头的广东军阀势力,统一广东革命根据地,巩固后方,举行北伐而发起的战役。这是一次不获全胜决不收兵的决战,国民政府精锐全部上阵:
东征军总指挥蒋介石,政治部主任周恩来,党代表汪精卫,胡汉民,第一纵队纵队长、中路指挥何应钦,第二纵队纵队长、右路指挥李济深,第三纵队纵队长、左路指挥程潜。10月14日,东征军攻占惠州,11月4日,东征军收复潮州、汕头,11月28日,再取五华、兴宁、梅县、大埔,又马不停蹄乘胜追击,直至闽边永定一带,至此,陈炯明残部流窜于闽赣粤边,再也无力袭扰东江。
周恩来戎马东征,邓颖超觉得自己初到广东,工作刚刚开展,这个时候不便生养孩子,便自己买了中药,堕胎。
唉!吃错药了。大出血。结果疼得死去活来,身体严重受损。
一年多后,邓颖超再次怀孕。这一次她可认真了,保胎、养胎,注意营养,还把母亲杨振德接到文德楼住家照应。
可是这一次,周恩来还是不在身边。
周恩来哪去呢?1927年3月,来到上海。
北伐战争期间,上海工人为了配合北伐进军,推翻北洋军阀的反动统治,举行了三次武装起义。第一次起义于1926年10月23日夜,准备不足,失败。第二次起义于1927年2月22日18时,由于起义计划被泄,北伐军止步于上海郊区,国民政府驻沪代表钮永建的便衣队按兵不动,起义再次失败。
周恩来这次,就是来组织第三次武装起义的。
1927年3月21日中午12时,在起义总指挥周恩来的号令下,上海总工会发布总同盟罢工令,80万工人开始罢工,学生开始罢课,商人开始罢市。总罢工实现后,马上转入武装起义。21日晚,各路起义武装先后占領了南市、沪东、沪西、浦东、虹口、吴淞六个区,只有闸北仍在激战。
22日,上海市市民代表会议召开,宣布上海特别市临时政府成立,推选钮永建等19人担任临时政府委员,其中,共产党员9人,工人代表1人,国民党左派、右派、资产阶级代表9人。
22日晚6时,起义工人攻占上海北站,消灭了闸北最后据点,上海脱离北洋政府,归属于国民政府,第三次工人武装起义胜利结束。
周恩来在上海。
邓颖超在广州,却难产了。
1927年4月,邓颖超住进了德国教会医院分娩,三天三夜的煎熬,孩子还是没有生下来。医生说,胎儿太大了,要用产钳。91年前,还没有剖腹产。可是产钳,夹伤了胎儿的颅部,生下来,夭折了。
那是一个将近10斤的婴儿,男的。
四
陈独秀到了广州,也是选择了住在北京路附近。接过风,落榻大东酒店不久,他就搬到了泰康路太平沙旁边的回龙里九曲巷11号二楼,还给寓所起了个儒雅的名字:看云楼。陈独秀这次来,是怀抱着改造广州社会的无穷的希望。1920年12月17日,他从上海乘船,一路颠簸,12月26日,抵达广州。同行的,还有上海党组织的袁振英、李季。
这个时候的陈炯明还是革命的,很想做一番有益于广东、有益于长远的事业。他再三明电,邀请陈独秀来广东主持教育,倡导新思想,传播新文化。
陈独秀的条件很简单,即:教育独立,不受行政干涉;以广东全省收入十分之一做教育经费;行政措施保证教育工作。肯定答复之后,陈独秀旋赴任广东省教育委员会委员长。
挟《新青年》树立的威信,陈独秀再开风气之先。1921年1月,他派袁振英任广东省立一中校长,支持袁振英首创中学男女同校,这一下犹如水落油锅,立即受到广东省教育会会长汪精卫等守旧派的强烈反对。经过公开辩论,袁振英派取得胜利。省立一中招收女生插班生,为全国之冠。接着,执信女中也实行男女同校,招收男生插班生。从此,陈独秀在广州支持首创的中学男女生同校,逐步影响全国。
1923年5月下旬,瞿秋白也来到广州,参加三大的筹备工作。三大正式开幕前,中央先举行了两天的预备会,分工起草会议的各项决议案。瞿秋白最为忙碌,他除了负责起草党纲草案外,还要参加党章的修改工作,此外,还要将一些共产国际的决议翻译成中文,以印发给大会代表讨论。
三大之后,瞿秋白受中共中央委托,与李大钊、林伯渠等一起,代表中国共产党与中山先生商讨国共合作大计,又参加了《中国国民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宣言》的起草,在瞿秋白的努力下,工农是革命的基本力量,被写进了宣言草案。
瞿秋白的才华和忘我,瞿秋白的无私和磊落,让国民党人也耳目一新。国民党一大后,中山先生建议设立国民党中央政治委员会,瞿秋白被任命为委员,多次参与了中央政治委员会会议,决策设立黄埔军校统一训练处,设立大本营政治训练团和北伐等重大事情。在瞿秋白的主持下,中央政治委员会讨论通过了《国民党内之共产派问题草案》,为挫败国民党右派的分裂活动,维护国共合作作了准备。
北伐前夕,国民革命军总司令部在广州礼请瞿秋白给全军政工人员作演讲。出人意料,面对那些做好了详细记录准备的政工人员,瞿秋白走上讲台,只讲了一句话:
“宣传关键是一个‘要字,鲁智深三拳打死镇关西,拳拳打在要害上。”
一句话,26个字。当瞿秋白走下讲台时,全场愕然,寂静。
几秒钟之后,人们醒悟过来,全场爆发出不息的雷鸣的掌声。
资治通鉴,读史明理、识人、辨证。读着大革命时期的历史,我颇为先贤扼腕。陈独秀的右倾,是他头脑里固有的吗?未必。看看他这一时期的文稿,其实他很清醒。作为共产国际下属的中国党,是时时事事都要听命、执行于共产国际的决议、决策的。
瞿秋白也因为长汀狱中的一篇《多余的话》,被诬为叛党、叛徒。请擦亮你的眼睛看看,谁有瞿秋白的赤忱、忠贞、坚定、坦诚?!谁能做到像他这样,敢于剖析,不讳功过。
这一个瘦弱多病的人,其实也是一个不计得失、志存高远、坚强隐忍、信仰不易的人。1920年8月莅苏,1922年底归国,那一个时期,也是苏维埃最困难最艰苦的时期,寒冷、饥饿,物资短缺,饿殍遍野。两年又四个月,没有坚贞的信念,没有不悔的痴心,坚持得了吗?!
艰难困苦,玉汝于成。瞿秋白的道义担当,磊落坦荡,举目党外党内,又有几人堪与比肩?
我是七次去过长汀,我为瞿秋白落泪默哀……
五
面对民主革命的波涛汹涌,风起云动,叶剑英这个时候也向北京路走来,向援闽粤军走来。
1919年12月22日,叶剑英以第九名的成绩从云南陆军讲武堂第12期炮兵科毕业,学校原计划派遣他到南洋充当宣抚特使,同时招募新学员。对于这种闲杂稀松的差事,叶剑英不愿从命。他从梅县经汕头奔赴漳州,通过援闽粤军兵站总监张醁村的介绍,在粤军总司令部任见习参谋,开启了粤军的军旅生涯。
叶剑英在援闽粤军的第一炮,就是策动潮梅镇守使刘志陆的两个炮兵连、桂系护国军陈得平的第二师,倒向粤军,并顺势进军粤东。这样的神来之笔,使叶剑英在粤军充满传奇,广受好评。
1921年4月,经总统府副官长吴铁城的邀请,叶剑英入广州大总统府副官处工作。此后,跟随中山先生出巡广西,驻桂林大本营幕僚处,筹划北伐。
树欲静,风不止。1922年6月16日,陈炯明部粤军将领叶举、洪兆麟发动兵变,进攻观音山大总统府。紧急关头,叶剑英随大本营海军陆战队司令陈策,迎接中山先生暂避宝璧舰,又改乘武器装备更为精良的永丰舰,巡弋珠江五十五个昼夜,抗击叛军。
我曾经二次徜徉于中山五路小马站15号崇圣公祠,这是一座曾氏的祠堂,俗称曾家祠。96年风雨的无情侵蚀,96载岁月的不断变迁,这座昔日巍哉伟哉的祠堂,已经面目全非了。我靠近前,凑上去,盯着门口左右挂着的两块油漆剥落的木牌,一遍一遍细细地默读着:叶剑英商议讨逆旧址,叶剑英讨伐陈炯明草拟电文旧址。
一段遮蔽不见、尘封已久的旧事,又幡然眼前。
1922年8月9日,中山先生離开永丰舰,转道香港北上申沪。嗣后,广州海军官兵,被陈炯明部叛军缴械。
就是在这个时局颠沛、举事困顿的时候,叶剑英悄然而起,他会集云南讲武堂同学张国森、曾其清、曾俊伟、蔡公武、梁国材等10余人,在曾家祠秘密商议讨伐陈炯明的计划,决定组织华侨陆军学生救国会,并草拟《致海外各埠同学》《致海外华侨各团体》等电文,送往香港发表,通电海内外,声讨陈炯明,拥护孙中山。笔当刀枪,舆论造势,军人运用起来,亦有砰然炸响的威力。
1924年2月6日,黄埔军校筹备处正式成立,廖仲恺任筹备委员长,叶剑英参与军校筹备工作。那时的筹备处设在南堤2号,还没有搬到长洲岛。筹备之初,百事待举,叶剑英先后参加了30多次筹备办公会议,参与了制定教学计划、聘请教官、编写教材,招考学生。1924年5月3日,叶剑英获任黄埔军校教授部副主任兼军事教官。1924年6月16日,黄埔军校举行了隆重的开学典礼,中山先生亲临主持,宣告黄埔军校正式成立。
风正萧萧,旗正飘飘。1926年7月1日,广州国民政府在共产党的推动下,颁布了北伐动员令,发表了《北伐宣言》。
当其时,北洋军阀内部,虽然已处于四分五裂的状态,但表面上,仍然是一个庞然大物,存在着三大势力。直系军阀吴佩孚,控制着湖南、湖北、河南和河北保定一带,兵力约有20万。皖系军阀孙传芳,盘踞于江西、福建、江苏、浙江、安徽,号称“五省联帅”,约有军队20万,战斗力更胜于吴佩孚。奉系军阀张作霖,耕耘于东三省、热河、察哈尔、京津地区和山东,兵力已有30万。
而国民革命军,经过整编,组成8个军,总兵力约有13万,蒋介石任总司令。
二次东征凯旋的叶剑英,编制在第一军第二十师,军长何应钦,师长钱大钧。叶剑英是师参谋长。
针对敌我力量的对比,国民革命军利用军阀内部的矛盾,兵分西、中、东三路,集中兵力先打吴佩孚,后打孙传芳,再打张作霖。最后,统一全中国。
7月9日,国民革命军在广州东较场举行隆重的誓师大会。会后,西路军挥师两湖,中路军直指江西,东路军偏师潮汕,折向闽浙。
北伐军出征之初,蒋介石令第一军担任总预备队,何应钦镇守潮州、汕头,王柏龄任总预备队指挥官,叶剑英调任总预备队司令部参谋长。随他北伐。
8月12日,蒋介石在长沙召开军事会议,决定迅速攻占湖北,占取武汉,对江西暂取守势。8月25日,王柏龄、叶剑英奉命攻下岳阳,蒋介石以岳阳为北伐军之后方。9月6日,西路军渡过长江,攻克汉口、汉阳,完成对两湖的战略目标,挥师江西。
北伐途中,叶剑英的审时度势、预判预定、利弊取舍,有目共睹。
11月30日,南昌战役之后,叶剑英也被蒋介石任命为国民革命军总司令部总预备队指挥部新编第二师师长,成了一名嫡系的握有兵权的少壮派。
六
我在文明路鲁迅纪念馆久久地徘徊,静静地体味鲁迅的苦闷和愤然。这一天我本来是来省立中山图书馆的,我想到期刊阅览室看一看架上2018年第6期的《四川文学》,上面发有我的一篇文章,《文人的心是柔软的》,我想先睹为快。但是,看到大钟楼,看到鲁迅纪念馆,我对内人说,我们先看看鲁迅纪念馆吧。
鲁迅纪念馆我以前来过。但是整修一新的纪念馆,会是什么样子呢?不清楚。我想还是先看看吧。鲁迅的故居白云楼,我以前也是去过的,最早的一次还是1971年,12月,广州火车站那时也还是在白云路。
鲁迅来广州是1927年,1月18日。那时已经是大革命的尾声了,空气凝重、压抑。厦门大学那边估计也好不了,都是八两半斤差不多。
中山大学对鲁迅倒是相当礼遇,请他当文学系主任,还兼教务主任的职务。又安排他在中山大学最好的大钟楼居住。1927年,中山大学创校不久,校区还在文明路贡院一带,五山校区那是以后的事情啰。
鲁迅纪念馆的布置相当得体,简朴大方,能让人驻足。但是,我的思绪,和着节拍,依然飞到那个时代。
鲁迅也还是鲁迅,性格不改。他放下行囊不久,就应香港进步青年的邀请,到香港发表题为《无声的中国》的演讲,把锋芒对准愚民的帝国主义和国内的反动统治者。
一个文化领袖、精神领袖,行之所至,总是能影响一个地方的文气和民气。鲁迅来到广州,也把革命文艺的种子撒播广州。
为了使广州青年能够有机会读到更多的革命文艺书籍和刊物,扩大未名社的书刊和《莽原》杂志在南方的影响,向青年人传播新思想、新文化,培育南方的文学新苗,他在中山四路芳草街44号二楼,租下了孙伏园去武汉后留下来的几间空房,办了一间书店,将当时流通不到广州的鲁迅作品,以及未名社的各种书刊,托经营北新书局的李小峰,从上海邮寄到这里来出售。因为这些书刊大多为北新书局所出版,所以书店取名一脉相承,曰:北新书屋。
3月25日,北新书屋开业。
我没赶上那个轰轰烈烈的年代,也没赶上鲁迅先生的耳命面提。但我也听到了前辈陈国凯的教示。1991年,广东省作家协会主席、小说家陈国凯,在全国省级作家协会,率先举办文学讲习所。八九月间,他在中山四路和文德路交界的妙奇香,请我们吃过几餐饭。席间,陈国凯感慨,20年代,鲁迅先生在广州,就常常和文学青年来妙奇香喝茶、吃饭,今天,我也请你们到妙奇香吃饭,这是鲁迅先生以前常常到来的地方。陈国凯感慨的背后,有希望,有期望。他希望自己像鲁迅先生一样,有抱负、有担当,也期望我们像鲁迅先生一样,有作为、有理想。
但是,对于广州,鲁迅是抱着希望而来,带着失望离开。这时,革命策源地的天空,像别处一样,已经红中夹白,且也开始弥漫着阴霾。对于角落里阴暗中的这些蝇营狗苟的苟且之事,苟且之徒,鲁迅先知先觉,目光如炬,他在中山大学刊物《政治训育》上,发表了《黄花节的杂感》,疾呼革命尚未成功,提醒人们警惕坏势力的破坏。3月29日,黄花节的当天,他过江到岭南大学演讲,再次呐喊革命尚未成功,要提防那些折革命花、食革命果的人。3月29日下午,他毅然离开大钟楼,搬到了白云路白云楼,避开了那些他不屑于看到和碰到的“学者”和“鼠辈”。
然而,情况依然急转直下。4月6日,李大钊在北京被害,鲁迅忧心如焚,倍感沉重。4月8日,鲁迅到黄埔军校演讲《革命时代的文学》,他敏锐犀利地指出,首先要有革命的人,他们做出东西来,才是革命的文学。仅有叫苦鸣不平的文学,民族没有希望;大革命时代,文学暂归沉寂;革命成功后,也有文学,或者是对新的讴歌,或者是对旧的挽歌。他向军校的学生,表达当文学遇到革命时,自己的反思和疑问:如果从实力、霸权的角度比较看,文学是最不中用的,有实力的人,依然压迫、虐待、杀戮。文学对于战争和战士,益处不大,或许可以有趣,但最后一首诗吓不倒孙传芳,一炮就把孙传芳轰走了。他向学生军表达了他对广州的思考:在广州,尽管有绝叫,有怒吼,但是没有思索。有兴奋,但是没有悲哀。没有思索和悲哀的地方就不会有文学。
4月10日,北伐军攻占上海、南京,广州在热烈地庆祝。这个时候,清醒、彻悟者如鲁迅,奋笔写下了《庆祝沪宁克复的那一边》,希望给革命的人们,增加一点明了危机的意识。
果然,4月15日,广州也像上海“四一二”一样,不可逆转地发生了大屠杀。鲁迅的学生毕磊,也被当局逮捕了。鲁迅获知,积极奔走,极力营救,无果。他愤而辞去了中山大学的一切职务,谢绝了所有的挽留,以示对血腥暴行的强烈抗议。
此后,鲁迅蛰居白云楼,连续写下了《怎样写(夜记之一)》《可恶罪》《小杂感》《扣丝杂感》《谈“激烈”》《略谈香港》等投枪杂文。
9月27日,在广州度过了8個月零9天的鲁迅,和许广平一起,登上了“山东”轮,离开了广州。
离开了中山大学,离开了这座曾经令他充满着希望、期望而到来的广州以后,从此,鲁迅再也没有踏足教育界。
责任编辑:杨 希
作者简介
黄国钦,广东潮州人,现居广州;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广东省作家协会主席团成员,一级作家。曾任广东省文联第三、第四、第五、第六届委员、第六届主席团成员,潮州市文联主席、作家协会主席、《韩江》杂志主编。部分作品被翻译成英、法、俄和匈牙利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