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游戏

2019-08-27 03:00杨奕昕
少年文艺(1953) 2019年8期
关键词:二姐大姐姐姐

杨奕昕

他们姐弟三个就爱凑在一块儿。

他是三个人中唯一的男孩儿,也是年龄最小的一个。与两个姐姐相比,他的眉目更精致温腻,像极了年画上额间点了红泥印的胖娃娃。大姐二姐都愛捏着他的脸蛋儿逗他,动辄就把他牵出去跟人家炫耀一番。他也不恼,总是活泛地同伯伯婶婶们打招呼,饿了就向姐姐们讨糕点,累了就趴在大姐背上吐小呼噜。

不知为何,他与姐姐们差了足足六岁,却总是爱玩到一块去。平日里姐姐们总爱手臂缠着手臂搭成一个小花轿请他来坐,他乐颠颠地跑过来,两只又胖又短的小胳膊往两位姐姐的脖子上一搂,就顺顺当当地腾空而起了,乐滋滋地坐在那简陋的小花轿上横冲直撞。吃饭,坐着去;遛弯,坐着看,就连去厕所都得姐姐们抬着放在门外边儿。大人们宠他,见了也不斥责,反倒是笑着上前去问上两句。他得意,姐姐们更得意,恨不得下巴尖儿朝天上扬去。

二姐活泼,脑子也转得快,总是能想出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来。春天柳叶嫩黄的时候揪下几片来,和着白的蓝的杂七杂八的小花放在青石板上咣咣地砸碾,压成稀糊糊的一团覆在他的胳膊肘上,美其名曰“神药”,包治百病。夏天穿了单衣扑在面粉袋堆上建造王国,费力地左挪右拐后腾出一个空位把他安在上面,折个柳条编弄编弄扣在他滑溜溜的脑袋上,演上一出新帝登基的戏码,不出半天就个个滚成了白扑扑的小面人儿。夏日还爱玩“扔鞋子”,不用说,这主意也是二姐琢磨出来的――一个人站在露台上,另外两个人脱了凉鞋站在底下,一只只朝上扔去,谁能把鞋子实打实拍在露台后面的墙上才算厉害。他年幼却也不吃亏,姐姐们让着他,只要见他憋红了脸向上甩,就忙不迭地夸奖他,然而他却常皱着浅浅的眉头不赞成哩!秋日的游戏是最多的,抓着铺在大街上的黄灿灿的玉米棒子朝远处丢去,听棒子落在另一户人家场地里扑通的声音;把柔嫩的婆婆指甲子放在小碗里,撒上细盐,倒上点凉白开,拿洗净的木头筷子细细捣碎,用针尖挑着覆在指甲盖上,再用草叶丝儿缠上几圈,几个时辰下来每个人都能得到十个小黄方块;秋后是推碾的节日,家里最常推的是玉米面和豆子面,也是他们仨最爱吃的。三个人在碾杆上排成一溜儿,像三只套好绳子的小驴子噔噔地围着磨盘转圈子。趁大人看不见的时候二姐姐便撺掇着他骑在那长长的碾杆上,推着他来来回回地晃悠,哄他说这就是旋转木马;深秋时厨房里总会有炸得酥黄透亮的萝卜条儿丸子堆在笸箩里,本该是先供神仙吃的美味,三个人却总是悄摸摸地钻到厨房里一人用细筷子扎一串儿,走在街上像吃糖葫芦一样一吃就是一串,满嘴流油地回到家里,总会被逮个正着。冬天他爱缠着二姐坐小车,姐姐们找一个斜度不大不小的水泥坡,把带着四个小轮子的蓝色小木板车放在头上,拿着围巾仔仔细细地把他捆在车上,轻轻一推就直溜溜地朝下滚去,只一个来回就够他咯咯笑得满脸通红。中学后边池塘上的那座不大不小的假山也是他们仨最常去的游乐场,带上旧毯子旧衣服,揣上一袋五香果子和阿胶蜜枣,大剌剌地在那山上的洞穴处安家落户,几次招惹来中学的哥哥姐姐们在池塘边上嬉笑指点,人越多,他们便越放开了撒欢儿,若不是有相识的伯伯叔叔过来呵斥,指不定天黑也是不愿下来的。

他们互相是分不开的。大人们都笑说他们是三个糖做的一模一样的小人,粘在一块儿就拆不清楚了,瞧瞧那脑袋顶上的头发旋儿,个个都是两个逆圈儿。

两个姐姐听了只是笑,握着他细软的手指蹭他温呼呼的脸蛋。到了他稍谙世事的年纪明白了是什么意思,就也跟着嘿嘿地笑,大声说着“就是”!

他上学的时候迷恋上认字,拣着个有字画的破纸片也能在手里攥上半天。于是教他识字便成了三个人的新游戏。他最初认识的是水浒里一百零八位英雄好汉――这些是大姐教的。大姐二姐喜欢比赛背这个,从及时雨宋江开始,什么浪子燕青啦,小李广花荣啦,急先锋索超啦,轰天雷凌振啦,一嘟噜就是一串。大姐记性好,常常连好汉们的天星地星也记得一清二楚,听得他连连拍着掌说好。问他最喜欢哪位好汉,他支吾了半天说是宋清,两位姐姐大为诧异,忙问原因,他又是吞吐半天,才憋出一句:“他摆宴席啊!有好多好吃的!”弄得姐姐大笑不止。

二年级的时候他对姐姐说很喜欢班上的一个姓温的女孩子,说她的眼睛有怎样怎样的漂亮。二姐问他有没有跟女孩说起过,他满脸的欢喜登时化成了扑落落而下的急雨打湿了衣襟。姐姐们慌慌张张地搂着他哄,断断续续才明白那女孩已经转学去了极远的地方。大姐拿面巾纸拭他颊边纵横的泪痕,下定了决心似的说:“我给你们写个故事吧。”

一个星期后,带着他和温姑娘名字的故事就送到了他的方格子小书包里。

故事里的温姑娘又温柔又可爱,总是冲故事里的他甜甜地笑,结局的时候还钩了钩他的小指头。

他终于因这奇妙的游戏开心了。

为了这几日里终于露出的笑容,大姐又给他写了好多故事,而且不仅仅是关于温姑娘的。

他们是在这般亲昵中渐渐长大的。

后来,先是他不常与姐姐们一起玩了,遥远的距离和繁忙的功课让他回家的次数屡屡减少,最后竟是连新年也待不上几日。两个姐姐本是从小一同长大的,如今也是各奔东西。

又是一年夏季。蝉嘶鹊鸣,空气里是怎么也吹不散的腻涩劲儿。

家里新添了一辆电动小三轮,原是想留给爷爷骑的,这下却成了三人久别重逢后最好的玩具。大姐二姐在前面开车,他就坐在后面白色的塑料盖子上晃荡。车子慢悠悠地驶过一条条熟悉的大街小巷,坐在门外边儿唠嗑的阿姨婶子们大惊小怪地吆喝着“谁家的崽儿呦”,街角处有几个象棋摊子,路过的时候伯伯爷爷们总爱放下手中已经字迹模糊还裂了纹的木头棋子笑呵呵地看着他们。鲜嫩的阳光淌了一街,两边的门旁都是花儿,白生生的、红艳艳的、蓝莹莹的,一开就是一圃子。香气在暑气的翻滚中发酵,极似一壶可以窥见过往的醇酒。

“仔仔,还记得你的温姑娘的故事吗?”

少年日益锋利英挺的眉眼在夕阳的暖橘色中折射出醉人的光泽。

“当然记得啊。”他舔了舔一块钱一支的棒冰,煞有其事地应着。

“写了那么多的故事,最后竟然忘了给我们仨写一个,好可惜。”

车子嗡嗡地在寂静的街上默然前行,偶有雀影跃起,穿过晚霞而去。

“那有什么,现在写就好了呀,总对得起我们做过的那些游戏。”

这般清朗,这般坦诚,似乎在时光里奔波许久的三人未曾别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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