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玄
每年的冬至到了,都使我怅然若失。因为总会想到妈妈的汤圆,那特别的滋味是满街的汤圆无法取代的。妈妈还在的时候,以厨艺闻名于乡里,特别是手作的应节食品,端午的粽子,中秋的月饼,寒食的肉饼,过年的香肠腊肉,还有冬至的鲜肉汤圆。
妈妈不在了,每到佳节,我就会想念妈妈的味道,幸而,粽子、月饼、油饼、香肠、腊肉所在多有,好吃的也很多,只有鲜肉汤圆独出一味,很难找到了。
冬至才令我伤感。
妈妈做的鲜肉汤圆,是自己磨的糯米皮,包着手工剁碎的后腿肉丁,和进一些葱花和蒜花,包得像狮子头大小,形状像椭圆形的橄榄。
煮的时候,先以葱头爆香,炒香菇肉丝,加水煮开。然后浮汤圆,快起锅的时刻加一把大茴香,接着茼蒿,最后是一把香菜。
妈妈的汤圆,个头特大,吃三颗也就饱了。由于吃茴香和茼蒿,汤头特别香,晚上吃一碗,可以香到第二天早晨。
我很爱吃妈妈的汤圆,旧时的灶间,饭桌就在土灶旁边,我总会在灶旁与妈妈话家常,一边看妈妈包汤圆,煮汤圆,在没有抽油烟机的年代,灶间烟雾蒸腾,充满了香气。看着妈妈忙碌的我,感到非常幸福。
妈妈和我是情深缘浅,一出生的时候,就注定要半辈子分离。
从前的人有排命盘的习惯,我一落地,爸爸就拿命盘给人排八字,算出我使妈妈的健康招克。为了安全起见,每年寒暑假,爸爸总把我送到外婆家或姑妈家。
不到十五岁,我离家到台南读书,之后到台北,之后到世界各地浪游,一直到妈妈过世,我离家整整三十年。
三十年间,我回乡的日子屈指可数,每年少则一两次,多的时候三四次,时间一年比一年稀微。
我每天打电话给妈妈,每次至少讲半个小时,才能稍解我思念妈妈的心情。时间的陷阱常使人远离,话筒中的妈妈青春如昔,每次回家,眼见的妈妈却是黑发飞雪,一次比一次苍老,这使我感到心伤不已。
妈妈是不服老的,每次我回乡,她都会一大早去市场备料,一定会做我爱吃的鲜肉汤圆,把她蓄积了很久很久的爱,很用力很用力地包进去,让我的眼泪再吃汤圆的时候,随着愧疚的心,一滴一滴地落下來。
我很后悔,在妈妈的晚年,我只带她到台北家里住过一次,而我答应,一定会带她去日本旅行,也永远无法实现了。
妈妈的手作汤圆,也成为我生命中的绝响了!
有一年冬至,我和妻子儿女到处寻找鲜肉汤圆,听朋友说,天母士东市场有三客家汤圆,味美价廉。
吃到那汤圆的时候,我大吃一惊,除了个头没那么大,鲜肉没那么饱满,缺了一味大茴香,味道就像我妈妈煮的一样。我对孩子说:“就好像阿嬷的味道呀!”
没见过阿嬷的孩子,很难想象阿嬷的样子,但是也体会得到爸爸的欢喜和伤感。
幸好客家汤圆整年都开着,想念妈妈是没有季节的,只要思念妈妈,我就会去吃一碗汤圆。
岁月仿佛变得稀薄了,灶间的雾气已成梦幻泡影,多么希望把生命的影像定格在妈妈下汤圆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