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守明
(仲恺农业工程学院 何香凝艺术设计学院,广东 广州,510225)
网格系统是西方现代主义设计中常用的一种形式法则。是否只有西方出版物设计中存在网格?中国传统书籍中有没有网格设计?如果有,中西方出版物网格设计之间有哪些差异和联系?对上述问题的解读和分析,有助于汉字语境下中国当代出版物设计的网格体系的构建。
图1 丢勒绘制的拉丁字母结构比例
网格是西方理性科学最直接的视觉表征,也是人类文明进化中潜意识的追求。贡布里希认为有机体在为生存而进行的斗争中发展了一种秩序感,这不仅是因为它们的环境在总体上是有序的,而且因为知觉活动需要一个框架,以作为从规划中划分偏差的参照。生物世界里,向日葵、松果、石榴籽的组合关系像细胞一样拥有丰富的层次原理[1]9。人造环境中,从希腊帕特农神庙、穆斯林艺术的抽象图案、中国古代建筑上窗棂结构到工业化时代的预制构件都是人类本能的经验驱使。文艺复兴时期,社会崇尚自然的观察和科学的理性探索。艺术家和建筑师在绘画、雕塑和建筑中大量使用黄金分割比例,满足人类对自身形体和美好事物的理想化追求。丢勒在《量度四书》中运用数学几何比例,绘制了拉丁字母的结构(图1),很大程度上影响了字体排印的形式规范。平面设计中的网格是由水平和垂直线构成的网状结构。在高度逻辑和理性化系统化地分割二维空间,强调比例和秩序,给予文字和图形特定的结构。从传单、折页、报刊到书籍,网格系统被广泛用于各类出版物中,通过规范文字和图片的版式节奏和韵律,达到清晰而高效的阅读目的。
威廉·莫里斯参观伦敦“水晶宫”世博会后,极为不满粗制滥造的展品,试图用中世纪行会精神、哥特和自然风格挽救拙劣的设计。他的初衷是好的,但是这种复旧思想并不能在当时高速工业化的社会中奏效。他在书籍设计中采用对称式的古典网格版式的设计实践,给未来的出版物的版式革命做好了铺垫。19、20世纪更迭之际是继文艺复兴之后人类文化艺术再一次大爆炸的时期。机械化生产、社会结构的反转,让普通大众成为消费的主体。速度、激情和狂热的社会氛围浸淫着每一个人的日常生活。毕加索的立体主义油画《亚威农少女》开启了艺术界全新的观看方式,未来派运动的多维视线宣扬着时代的速度和人们的激情。荷兰风格派代表人物蒙特利安笔下红黄蓝格子的直线构成是对机械模块化生产现实的抽象回应,成为西方现代出版物网格设计的源头。1919年成立于德国魏玛的包豪斯学院开始探索一种基于理性的、功能的设计范式。俄国构成主义秩序化的视觉造型为包豪斯教学提供了直接的参照标准。康定斯基的基础教学延续了构成主义画家李西斯基的几何抽象风格,莫霍利-纳吉、赫伯特·拜耶在版式设计上的实验,创造了文字和图像的“新视觉范式”。这些反传统的艺术与设计变革现奏响了现代主义平面设计的时代号角。
图2 扬·齐修德 巴塞尔“专业摄影师展”海报 1938
图3 戈特弗里德·奥涅格 瑞士工业磨料产品手册设计 1956
1923年,扬·齐修德参观了魏玛包豪斯展览,抽象理性的构成主义给他留下深刻印象。他认为1440年至1850年之间的字体排印技术限制了书籍设计的发展。古典排印技术更多地关注文字的美学艺术,与功能无关。现代消费者每天接受大量的出版物,快速的消费必须改变印刷的形式[2]64。他提出了一种基于时代精神、生活方式和视觉敏感性的“新版式设计”,对网格设计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图2)。二战后网格设计在中立国瑞士得到发展,成为国际主义风格的重要特征,于20世纪五六十年代扩展到美国和日本(图3)。包豪斯学生马克斯·比尔创作了大量基于数字网格和不对称版式的出版物,约瑟夫·米勒-布罗克曼在《平面艺术家及其设计问题》(1961)中首次系统地论述了网格设计设计原理,并将其思想汇聚于著作《平面设计网格系统》(1981)中。网格设计对出版物中的字体、栏宽、行距、页边距、页码、正文、标题、版心和版面网格进行有秩序地规范,使出版物易读、客观,同时具备数学逻辑性的功能性美感,以符合大众消费时代复杂多样的信息阅读体验。网格设计是设计师特定的神经和态度的表达,体现了设计师以一种结构性、预见性的方式进行构思和设计[3]10。20世纪七八十年代,设计界开始质疑网格设计过于刻板的理性思维,出现以沃夫冈·魏因加特为代表的后现代主义版式设计风格,但是从当下互联网时代更加繁复的信息处理需求来看,网格设计系统仍旧是信息传达最有效的解决方法。
与西方出版物网格设计线性、连贯的发展历程不同,中国出版物网格设计经历了三个相对独立的发展阶段。在经济发展和社会变革中,每个阶段呈现出不同的审美特征。
1.以汉字网格特征为核心的中国传统书籍设计
图4 竹简版式
图5 詹淮《性理汇要》第59页(明崇祯年间精刻善本)
语言学家索绪尔把文字分为表音系统和表意系统。西方拉丁文是表音系统,汉字是表意系统。日本汉学家白川静认为汉字具备影像记录的性质。图画是汉字的母体,经过象征性的抽象简化后形成汉字。自秦统一中国后,篆书成为隶书、楷书等书体的基础,汉字便置于方块结构中,其排列以方形为基本单位。汉字构形是一种东方哲学的网格系统。“九宫格”是书法习作时的参照网格。九宫格把方块分割为九个部分,中间为“中宫”,中宫的大小决定了汉字的空间节奏。九宫格后来又演变为田字格、米字格以及更为复杂的八十一格。汉字的网格系统直接影响了中国传统书籍的版式编排。秦汉时期,竹简成为记录历史的首选。上下排列,从右往左观看,既是对竹简结构的适应,也是观看规律的考量。不过在竹简的汉字上下排列中,有一条隐形的横线把单个汉字置于纵横交错的网格中。这种竖实横虚的网格版式奠定了中国书法、碑刻和古籍的版面程式(图4)。中国传统书籍经历了雕版和活字印刷两个阶段,历经经折装、旋风装、蝴蝶装、线装等演变形式。版式的空间布局由版框决定,内部垂直等分的“界格”为排版区域,版心在中间对折,“鱼尾”和“象鼻”辅助装订。汉字自上而下垂直排列在界格中,字之间留有一定间隔,作为相邻汉字水平居中的参照。界格的“实”确定了阅读的方向,水平参照线的“虚”让版面秩序井然,便于阅读。“天头”和“地脚”的布白空间增加了视觉的舒适度(图5)。这两处网格空间的虚实处理,充分体现了中国传统书籍设计的阴阳哲学和美学思想。
2.向西方:中国近现代出版物网格设计的参照
图6 《申报》1930年8月1日本埠增刊第6版
图7 钱君匋《时代妇女》杂志封面设计 1933
图8 《920应用与土法生产》1970
两次鸦片战争打破了清朝的封建自闭,中国迎来近代史的开端。洋务运动催生了第一批中国近代企业。向西方学习而自救成为晚清民国时期的典型特征。从文化技术史的角度来看,伴随着西方列强的入侵,作为西方文化传播媒介的印刷设备也被带入中国。美国传教士姜别利创办的美华书馆,触发了商务印书馆的成立。他发明的电镀法制造出形象完美、清晰的汉字字模,大大提升了铅活字的排印质量。对西方先进科技的渴求和印刷业的蓬勃兴盛,书籍、报纸和杂志成为获取西方生活方式的媒介,促进了中国近现代出版物的繁荣。这一时期出版物既有活字排印的古典书籍的传统版式,也有模仿欧洲书籍开本的网格版式。尤其是受到西方和日本现代主义设计的影响,源自构成主义、风格派、达达主义等非对称版式设计语言与汉字结合,版式竖排横排并存,美术字成为出版设计的试验场(图6、7)。这是一次彻头彻尾的文字革新运动,恰如其分地映衬了国人焦灼的心态。新与旧、东方与西方、传统与现代的二元对立关系,把中国近代社会推向复杂的时空重叠。20世纪三四十年代的时局动荡和新中国成立后的特殊环境,出版物普遍采用程式化的版式形式(图8)。中国近现代的出版物隔断了传统书籍的网格设计,新的文化需求勾勒出向西方世界学习下,中国社会的现代化变革和民族审美意识的转向。
图9 方晓风、吕敬人《历史的场》 2016
3.融合与自觉:中国当代出版物网格设计的传承与创新
改革开放之后,社会经济快速发展,文化艺术百花齐放。严格意义上来讲,民国时期中国出版物设计是被动地接受变革,出版物网格设计只是对西方现代主义设计的形式模仿和对自身传统的否定。改革开放后,中国出版物设计则是在全球化设计语境下主动的求索。20世纪80年代后期,基于国际主义设计风格的网格设计被书籍设计师广泛采用。当代书籍设计师吕敬人老师深得日本书籍设计大师杉浦康平真传,网格设计让他真正跨进平面设计的门槛。他认为,设计是驾驭秩序之美的过程,网格为文本建立起一个让信息得到有效、清晰、易懂并便于记忆的控制路径,提供了逻辑解决问题的钥匙与解开二维、三维,乃至时间传播的,并非固态的辩证方法论。[3]176在开放包容的设计环境里,约瑟夫·米勒-布罗克曼关于网格设计的经典著作《平面设计网格系统》25年后在中国出版,国内设计师有机会更加深入地认知网格设计的普世价值。受到社会需求、设计教育、设计师自身和出版行业等多种因素的影响,中国当代出版物全面系统地借鉴西方出版物网格设计的同时,也在融合本土文化和古籍版式设计传统,例如《历史的场》(图9)既有后现代主义设计的实验性探索,同时兼具传统与现代的网格设计版式样式。改革开放40年来,以吕敬人、刘晓翔、何浩为代表的一批老中青书籍设计师,架构起中国当代出版物设计完整的设计生态和文化自觉。
网格体系是一个助手,而不是条框,每个设计师都可以寻求一种个人风格的方案。[4]59-60基于中西比较设计的研究方法能够清晰地还原中国出版物百余年的设计面貌及其背后的社会政治、经济、科技和人文的变迁。这种比较视野包含晚清民国与改革开放之后的出版物设计之间的内部自鉴,更重要地是与这两个时期对应的西方出版物设计的比较分析。以史为鉴,清晰地理解西方出版物设计史;温故知新,灵活地使用中国传统书籍版式。只有辩证地理清中西出版物网格设计的差异与联系,才能构建中国当代出版物的东方美学审美体系与设计方法论,以此树立中国设计的文化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