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爱之名

2019-08-26 06:58师媛
延河·绿色文学 2019年7期
关键词:周明小曼

师媛

宋妍出家那天天降大雪,一夜之间,秋去冬来。除了路边秋菊枝头星星点点的黄,山中铺天盖地都是雪的白,天灰雪密,世间万物都被深深掩埋,上山的路她走了很久。两个月前宋妍第一次走这条山路时还是初秋,山中层林尽染,红黄交错,秋的肃杀与浪漫同在,人行山里如游画中,心中眼前,尽是风景。同一条山路,初秋与初冬,就是两个世界。

1

宋妍和周明重逢在京州大学文学院的办公室里,那一刻,宋妍看到刚刚从澳洲访学回来的周明脸上露出些许惊讶,些许惊恐的表情。这种意外与宋妍初到文学院得知周明已有家室时相比,毫不逊色。

“周师兄,好久不见!”宋妍主动问好。

“宋妍!你怎么在这儿?”周明惊讶地问。

“文学院招人,我今年毕业,所有条件都符合,就来了。不欢迎么?”宋妍盯着周明的眼睛说。

“欢迎,当然欢迎!来,来我办公室坐吧!”还有几位老师在,周明生怕说错什么。

周明的办公室在走廊尽头,宋妍跟在周明身后,俩人无话,只能听到高跟鞋经过走廊的声音。周明推开门,让宋妍先进,周明关门时,宋妍从背后抱住了他。

“为什么一整年都联系不到你?”

“我一回来就去澳洲访学了。”

“你可以发邮件给我啊!”

“我……宋妍,对不起!”

“我知道你有老婆孩子!我还知道你在学院是有名的‘妻管严,她叫小曼,是高干子弟,还很漂亮!对吗?为什么一直瞒着我?为什么?你不知道我离不开你吗?”宋妍含着泪说。

周明解开宋妍的手,转过身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表情看着目光坚定的宋妍。

“你先坐下,好不好?”周明看着宋妍坐在沙发上,然后去倒了一杯热水。

“别哭了,影响不好!”对于宋妍来京州大学文学院任教这件事,周明事先毫不知情。他读博士期间和宋妍谈了一年的恋爱,宋妍对他有家室的事也是毫不知情。本以为毕业后恋爱结束,他可以回归之前的生活,却不曾想宋妍竟在毕业后追随他到京州大学。周明感觉到问题有点棘手了。他看着情绪渐渐稳定的宋妍,比起一年前的样子要成熟了一些,脸上也有了学院派的妆容,精致得不露化妆的痕迹,鹅黄色的连衣裙衬得她皮肤很白,黑色高跟鞋是简单大方的款式,鞋里的那双脚他不知在夜里抱着亲吻过多少次。

“那你现在住在哪儿?”为了缓解刚才的尴尬和难堪,周明表示出了自己的关心。

“院里说分房得等到明年,我在家属院租了套两室的房子。”

“家具家电都有吗?”

“都有,我就买了床和厨房的灶具。”

“嗯,那就好。”

然后,办公室就安静了。周明心乱如麻不知该说什么,宋妍满腹委屈不知从何说起。

“我刚回来,有些资料要整理,要不你先回?我抽时间约你!”周明打破了沉默,小心翼翼地问。

“教研组一会儿要开会,我也得走了。”宋妍说着,从包里取出粉盒和口红,涂涂抹抹,补了个妆,就推开门出去了,临走还回头委屈地看了一眼周明。

周明听着走廊里高跟鞋“噔噔噔”远去的声音,点了根烟,瘫坐在椅子上,额头上冒出了密密的一层汗。

周明确实喜欢宋妍,宋妍虽有点怪,不善与人交流,也没有朋友,但在他面前就像一个乖巧的小女孩,让他心疼,让他想要保护,也能给他带来男女之间的亲密感。和宋妍在一起的一年,生活每天都充满希望和喜悦。小曼是他本科同窗,当时是班里的班花,又是高干子弟,出身于农村的周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追到了小曼,毕业后就结了婚。后来小曼嫌银行的工作太忙,周明就想办法把小曼安置在了学校的图书馆。多年夫妻,周明在心里问过自己无数次爱不爱小曼,周明自己都无法回答。出身不好的他知道小曼可以帮他改变命运,除了小曼父亲的社会关系给他带来的种种便利,家里的大部分支出都是靠小曼。前两年学校分房,只要35万就能买一套180平的房子,可他连1万积蓄都没有,买房、装修全靠小曼。所以,他分不清是习惯,是需要,还是爱。小曼进图书馆后,周明终于成为养家糊口的男主人,可是随之而来的,是小曼的猜忌、管控,还有动不动“要不是我,你个穷小子哪会有今天”的哭诉,面对小曼,课堂上才华横溢、侃侃而谈的他常常觉得抬不起头来。想到这些,周明的心里就更乱了。

开会时,宋妍也是心不在焉,她看到教研室主任的嘴在不停地动,但一句也听不见,其他老师在本子上记着,宋妍却拿着笔在那发愣。还好,会很快就结束了。宋妍拿着包下了楼,九月底的西安还是盛夏,宋妍感觉自己的头疼得快要裂开了,虽然两旁的大树遮挡得严严实实,只有点点斑驳的阳光洒向地面,宋妍还是把遮阳伞打开了,这样能让她从心里觉得凉快一些。经历了分开的这一年,宋妍确定自己离不开师兄周明。在她三十年的人生中,周明是和他最亲近的人,周明让她感受到了被疼爱、被呵护,而这些都是她从小都渴望而不可求的。她的母亲固执地以自以为是的方式爱她,她曾偏执地无比珍惜继父侵犯带来的拥抱和疼痛換来的亲密感,她总觉得自己是个被遗弃的婴儿,而周明收养了她。宋妍甚至觉得有妻子和女儿都没有关系,周明一定不爱小曼。因为在一起的一年里,她真切地感受到了周明炽热的爱和两个人惺惺相惜时给予彼此的安全感,她不会愚蠢地去嫉妒一个形式上的妻子。宋妍的头更疼了,这种痛苦让她不由得想起了自己的母亲杨春萍。

2

几乎整个秀县的人都认识杨春萍,她常年戴着一副紫色的劣质墨镜和一个已经接近于灰色的白色口罩,干瘦的身上穿着严重褪色的橘红或大红色外套,黑裤黑鞋,已分不清颜色的袖套和帽子她一年四季都戴着。把口罩取下来时就会露出一张寡相的脸,黄黑的皮肤上皱纹纵横。数钱时喜欢给右手拇指上“呸”地吐口唾沫,然后眯着眼睛一张一张地点,这时,她眼角的皱纹就更深了。

从宋妍记事起,杨春萍就骑着她的破三轮车走街串巷卖蒸馍,同行见了他都躲着走。据说,敢在她的地盘上抢生意的人,女的是现场打骂,男的是到人家大门上去骂,天天骂,直到对方改行。这些宋妍没见过,因为宋妍从小都躲着她,尽管她是宋妍唯一的亲人。但宋妍相信,她肯定做过这些事,因为,她曾亲眼见过杨春萍打断小屋里那个奶奶左手的小拇指。没错,就是继父的母亲。

那年,宋妍上小学五年级,放学后的宋妍穿着一双快被和着泥的雪水浸湿的棉鞋打开家门。一进屋,就听到杨春萍在厨房里骂继父,继父就蹲在厨房的门外,杨春萍边骂边擀面,宋妍听到擀面杖隔着面碰在案板上都“嗵嗵”地响,她想转身出去又不敢,就这样站着。过了一会儿,小屋里的奶奶拄着拐棍掀开门帘,满脸眼泪,说:“春萍,别骂了!是我让……”奶奶的话还没说完,杨春萍端着一个泡着土豆丁的小洋瓷盆冲出厨房扔向奶奶,盆子“哐当”一声砸在了门上,又“哐当当”掉在地上,土豆丁和水洒了一地。宋妍吓得“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杨春萍仍不解气,向奶奶扑了过来。宋妍在一瞬间憋住哭声,惊恐地看着继父,但让宋妍更无助和害怕的是,她看到继父脸上有同样的表情。这些年,宋妍曾无数次回忆接下来的场景,但始终想不起来,大概是人会有意忘记不愿想起的记忆。她只记得,后来那个奶奶的小拇指用白纱布包了很久,因为杨春萍掰断了那根小拇指……后来,继父告诉宋妍,他农村的弟弟带着孩子到城里看病,他给了两百块钱。

继父给母亲的小生意帮忙,母亲每个月会给他一些钱,因为继父没有别的收入。从那以后母亲每天只给他五块,但如果母亲觉得继父连续几天都没有惹她不高兴的话,也会多一些。

杨春萍有公职,单位在离县城很近的一个镇政府,但宋妍从来没有见过她去上班。有一年,杨春萍给一家小饭店送完蒸馍,刚骑上三轮车,就被纪检委的人拦住了,问她问什么不上班,说最近省上查吃空饷的问题。杨春萍破口大骂:“说老娘吃空餉?你们怎么不去查某某部长的老婆多少年没上班?某某副院长的情妇工作是怎么调动的?查老娘?老娘先去告他们!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当时,围了一圈看热闹的人,纪检委的那几个小年轻落荒而逃,他们显然对于杨春萍这样的人毫无经验和办法。

杨春萍真正的财富积累,却不是靠镇政府那些工资和卖蒸馍的钱,而是放高利贷。前些年,陕北突然冒出许多投资公司,当时有的叫投资公司,有的叫个人银行,但后来大多被定性为非法集资。在那几年里许多人在短短几个月里暴富,但又在一夜之间,撤款及时的从此就成了有钱人,稍好一些的钱变成了用来抵账的房或者车,更多的是倾家荡产,还有一些被关进了监狱。那段时间,银行都贷不出款,杨春萍却借机发了一笔财,她给需要钱的人放高利贷,她的条件是生意人需要有房产抵押,有公职的人需要拿工资卡来抵押,所以,即使还不上,她还是有得赚。这些都是宋妍上大学之后的事了。

其实,继父去世对杨春萍有一定的打击,她从不认为继父是因为活得没有尊严,丝毫感受不到妻子的爱,所以才在自己的母亲去世之后一把安眠药结束了痛苦,而是觉得穷逼死了自己的男人。所以,继父去世后,杨春萍有了一些变化,一个是她爱女儿的唯一方式变成了给钱,没有母女之间的悄悄话、爱抚和拥抱,只要宋妍开口要,她就会给,一个是她对宋妍表达不满的方式从咆哮变成了哭诉,但宋妍感到更加窒息,还有一个是杨春萍开始信佛了,每个月的初一和十五只吃素。这些改变却并没有改变宋妍和杨春萍之间的距离,在宋妍的心里,杨春萍就是个遥不可及的母亲,有时候她甚至觉得杨春萍不在家时,她反倒自由一些。所以,宋妍更加用功地学习,高三毕业如愿考到南方的大学。也正是因为杨春萍积累的财富,让宋妍毫无顾虑地一路成为博士生。

童年的经历像影子一样伴随着宋妍,无论逃到哪里都甩不掉,她就像一个孤独的小孩,直到遇到周明,这一切才有了改变。

3

第一次见到小曼是在学校的操场上。一个周五的傍晚,晚霞映红的半边天,许多人在操场上锻炼。宋妍在做跑步前的热身,黑色紧身运动裤,黑色短袖,白色跑步鞋,高高地扎了个马尾,虽素面朝天,但在锻炼的人流中还是很醒目。这时,宋妍看到正散步的周明和小曼迎面走了过来。

“周……”宋妍正要打招呼,却看见周明故意把头扭向了另一边。宋妍嘴里的话就收了回去。

宋妍看着周明和小曼的背影,从心底觉得他们不般配。周明穿着一身白色运动装,浅灰色运动鞋,虽是运动装,依然能看到大学教授的儒雅和斯文,小曼是一身麻质连衣裙,浅蓝色。小曼的五官看起来很标致,只是她太高了,穿着平底鞋个子都和周明差不多,而且还有点微胖,如果身边有这样的女人走过,一般人都会有压迫感。这样一个女人有什么必要在散步时挽着男人的胳膊,显得身边的男人又瘦又小。宋妍曾经注意过她和周明在路灯下散步的影子,她的身高刚好超过周明肩膀上方一点,周明高大的体型几乎是她的两倍,她靠在周明身上时,那两个连在一起的影子就像漫画里的男女主人公。想到这,宋妍似乎有点明白周明为什么会喜欢自己了。宋妍开始跑步时,晚霞已经落尽,操场上的灯都亮了起来,马路对面一栋一栋家属楼上的灯也已点亮。宋妍望着远处的灯光一圈一圈地跑,继父的样子突然在脑中浮现,为什么会想到继父呢?她在周明的身上看到了继父的影子,虽然周明是知识分子大学教授,才华横溢,工作体面,但他在婚姻中面临的困境并不比继父好多少。宋妍有种醍醐灌顶,茅塞顿开之感,她必须帮周明解决这个困境。

“那个一身黑的女人是谁?”小曼边换鞋边质问周明。

“一身黑?我不知道你说的是谁?”周明故作镇定地回答。

“装什么?那个女人分明要和你打招呼,你为什么躲她?”小曼追问。

“我真的不知道!”周明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有点烦躁地说。

“换了衣服再往沙发上坐,给你说了多少年你都改不了,农村人就是卫生习惯不好!”

周明瞪着眼睛看着小曼,却也还是去卧室里换衣服了。他不想激怒小曼,否则小曼一定会抓住这件事不放,到时他就不知道该怎么收场了。周明换好衣服,坐在卧室的床上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这些年,小曼变得越来越尖酸刻薄,不知是中年女人的危机感,还是图书馆的工作太清闲,成天胡思乱想,所有的注意力都在周明身上。他很少与小曼争吵,因为一吵小曼就会提起她和她家给予周明的一辈子都还不完的恩情,每次都会让周明感到难堪,心中又愤怒又无助,小曼说的是事实,他无力反驳。周明深呼吸让自己平静,然后拿起床边的瑜伽垫走出卧室。

“老婆大人,我来给你铺瑜伽垫怎么样?我看练瑜伽还是效果不错啊!”周明主动示好,亦想转移话题。

“是吗?我也觉得最近腰好像细了一些,瑜伽就是要坚持才行。”小曼在穿衣镜前转了365度,脸上终于露出了让周明如释重负的笑容。

“老公,你别怪我管你严,还不都是为了你好?当年,我爸动用了他最重要的关系,你才能硕士毕业就进高校,多不容易!你要犯个什么错误影响了前途多划不来。现在的女学生,为了考研为了毕业为了找工作,什么事做不出来?说不定之后还在网上实名举报你猥亵她呢,这种事还少吗?你要像你们院里那些男老师一样一副屌丝的样子我也就懒得管了,学校这么便宜的福利房都买不起,东拆西借的,交房了又没钱装修,攒几个月的钱装修一间,再攒几个月再装修一间,多辛酸。就连出来跑步穿的都是那低档的运动衣,一看就是老婆在网上淘的什么明星同款,抬头低头都是学生,哪有个教授的样子啊!还成天装清高,这个看不起那个看不起,真是搞笑!你再看看你,什么时候为这些事发愁过!你穿的戴的用的,里里外外哪个不是名牌啊!别我把你收拾得人模狗样的,你再跟女学生不清不楚的,怎么对得起我!是吧,周老师?”小曼越来越像个精明世故,牙尖嘴利的中年女人了,教训起周明来一套一套的,周明毫无招架之力,空憋一肚子气。

“对对对,你说的对!谁让我有福气娶了这么好的老婆呢!”周明深谙小曼的套路,知道连哄带骗是最简单快捷的结束语。

“行,那我练一会儿,你去给孩子看看作业吧!”

有了特赦令,周明仓皇而逃。

女儿珠珠正在她房间里写作业,这个孩子谁也不像,独立性很强,作业一般根本都不需要辅导。周明热了一杯牛奶,又从书柜里抽了一本书,轻轻敲了敲珠珠房间的门,然后进去把牛奶放在女儿桌子上。

“谢谢爸爸!”珠珠抬头笑了笑。

“爸爸看书,陪你写作业!”周明摸着女儿的头说。

“嗯,好。”

周明转身坐在女儿卧室的小单人沙发上看书。当然,看书只是做样子,周明得捋一下自己最近的处境。周明几乎没有什么独处的机会,学校和家只隔了一条马路,如果他要静一静,或者独自想一些事情时,他只有两个选择,一个是在办公室,但备课和完成科研任务占用了大量的时间,而且如果他在办公室待上半天以上,小曼就一定会大张旗鼓地去查岗,另一个就是陪女儿学习,这是最安静也是最安全的时刻,女儿在学习,小曼在客厅或是练瑜伽或是追剧或是护肤,总之不会进来打扰他,所以,他每晚都主动陪女儿学习。这两年,小曼的控制欲越来越强了,并且凡事都打着“为他好”的旗号,小曼每天给周明搭配好要穿的衣服,就连穿什么颜色的袜子都要小曼过目才行,不是周明生活能力差,而是小曼看不上他的眼光,小曼按照自己的审美打造着自己的男人,丝毫不问对方是否喜欢,她关注的是形象是否符合身份。对于接触稍多一点的女学生几乎都会被小曼找去“谈话”,这“妻管严”的名气在文学院也越来越大了,好苗子都不敢报周明的研究生。想到这些,周明就一阵一阵头疼。宋妍确实给他带来了许多快乐,她就像一个需要保护的小姑娘,总是很乖很听话,和宋妍在一起,他才觉得自己像个男人。但是,他无法选择,稳定体面的工作,表面看起来和谐富足的家庭,懂事的女儿,这些都是他不能够失去的。他只能割舍宋妍,从他毕业后决绝地删去宋妍所有的联系方式,看到邮件信息也不回时,他就已经对宋妍放手了。但他没想到这个看似乖巧的姑娘竟有如此的决心,一路追随。最关键的是,他感到这两个女人他都无法控制,一场预料中的战争似乎就要一触即发了。周明决定找宋妍谈谈。

4

国庆节第二天,周明把小曼送到机场,看着她和几个精心打扮过的闺蜜进了安检,才松了一口气。回学校的路上,他给宋妍打了个电话。

“宋妍,是我!”

“我还以为你会一直躲着我。”

“我也是没办法,小曼去日本了,明天咱们见个面吧!”

“好。那……去哪儿?”

“去爬山,不过咱们不能一起走,你先坐车到动物园,十点我在那等你!”

“好,那明天见!”

“明天见!”一路上,周明都在想该怎么才能说服宋妍放手。

然而,事实却刚好相反,自从发现周明被困于一段痛苦却又无法自救的婚姻中,宋妍就已下定决心帮助她心爱的人从中解脱出来。她曾目睹一个爱无能的母亲如何伤人伤己,一家人都战战兢兢地活在痛苦之中,而小曼对周明的控制完全不亚于母亲,顾全一个形式上的家有什么意义,有爱的生活才是最重要的。

十月,秦岭山中已入秋,天空湛蓝,风轻云淡。周明和宋妍如约见面,若不是各自怀揣心事,这样的天气正适合漫步山中,谈情说爱。

周明专门避开了人多的峪口,除了山脚下遇到几个卖山货的农民,一路连个人影都没有。

“我是为你回来的!”宋妍抢先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我知道。”

“你跟小曼在一起根本就不快乐!”

“习惯了,再说还有珠珠。”

“没有爱的婚姻,对孩子有什么好?”

“……”周明沉默。

“你和我在一起是快乐的,对吗?”

“对。”

“你是真心爱我的,对吗?”

“對。”

“那你为什么扔下我?你不知道我离不开你吗?”宋妍扭头看着周明,泪流满面。

周明看着眼前这个泪人儿,心疼得再也无法理智地控制自己的情绪,上前把宋妍拥在怀里,任她在怀中号啕大哭,心中想好的话却一句都说不出口。这么乖巧的姑娘,纵有万般无奈,也不忍伤害。

“我们聊点别的吧!”周明等宋妍的情绪渐渐平静后提议。

“聊什么?”宋妍抬起头问。

“除了小曼,你想说什么都可以。”周明摸摸宋妍的头发。

“那我给你讲讲我的故事吧!”宋妍踮起脚尖,吻了一下周明。

“好啊!从来没有听你说起过。”周明宠溺地看着宋妍,两人牵着手继续往山上走。

那是宋妍第一次给别人讲起自己的事,单亲家庭,一个让孩子感受不到爱的母亲,被侵犯的小女孩,被逼得自杀的继父。宋妍平静得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一样,原原本本将认识周明之前的经历告诉了周明。周明听得心如刀割,浑身发抖,他从不知道自己爱的女孩有着这样一段无法提起的过去,他终于懂得了她的沉默,她的忧郁,她为什么没有安全感,她每个假期都留在学校……宋妍该鼓起多大的勇气才敢相信他接受他爱上他,而他却抛弃了宋妍。周明流着泪把宋妍拥在怀里,心中千言万语都化作了吻轻轻落在宋妍的额头上。

“前面好像有座寺庙。”宋妍感受到了周明情绪的变化,她怕说太多周明会受不了,就转移了话题。

“是,好像有敲钟的声音。”周明亦不想让宋妍沉浸在回忆的痛苦之中。

“去看看?”

“好,听你的!”周明拉起宋妍的手,继续往山上走去。

果然有一座寺院,一踏进院门,就像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安静得连山中小鸟的叫声都没有,院中有几株桂花树,香气浓郁,再往前走就是大殿,殿前香火正旺,俩人依次上了香。绕过大殿,后院是僧人饮食起居的地方,院侧有一股泉水,从石刻的龙头中流出,宋妍用手掌捧着喝了一口,清冽甘甜。

从后门出来,就是下山的路了。

“你感觉到有什么不一样了吗?”宋妍问。

“清修之地,确实让人心里宁静。”周明回答。

“你知道吗?我母亲那样的人,自从继父去世后竟开始信佛了。”

“她给自己的亲人带来那么多痛苦,想必她自己也是痛苦的。”

“如果有一天你离开我,我就到这出家!”

“不许胡说!”

下山的路,俩人都走得轻松,宋妍终于和盘托出往事,如释重负,周明亦暂时忘却了自己所处的困境,就像回到了一年前学校里那段单纯的恋爱时光中,久违的甜蜜和轻松。

晚上,周明躺在沙发上想今天的事,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他原本打算劝宋妍放手,谁知不仅未成,自己却更加不舍了。他看着电视柜上的全家福,想想小曼和珠珠,又想想自己疼爱的宋妍,他根本无法做出选择,亦没有两全的办法。

宋妍再次陷入了恋爱的喜悦中,她感受到了周明依然是爱自己的,失联一年,想必他也是百般无奈。如果婚姻只剩下表面的形式,那一纸契约就是枷锁,只会带来无尽的痛苦。两个相爱的人在一起才会有快乐,宋妍告诉自己。

5

收假第一天,宋妍早早就起床洗漱,还精心化了妆,她决定去听周明的课。宋妍背着双肩包,一身运动装,头戴棒球帽从后门走进教室时,居然没有学生注意到她,她心中窃喜,找了个后排的座位,像学生一样从包里掏出笔记本和笔。

五分钟后,周明走上讲台。“嗬,书都不带,和当年一样,做报告从来不带稿子,师兄还是有才。”宋妍心想。周明开始讲课时,并没有发现宋妍。

课堂上的周明让宋妍心中又增加了一些崇拜,他们虽在一起谈情说爱,却并没有机会深入交流专业上的问题。周明有磁性的嗓音,略慢的语速,就连鞋跟他在地上的声音,对宋妍而言仿佛都是一种召唤,宋妍的目光一直追随讲台上的周明……

“周老师,课讲得不错啊!”下课后,宋妍在楼道里拦住了周明。

“宋妍!你怎么在这儿?”周明看着打扮得像学生一样的宋妍。

“刚客串了一把学生,居然把你也骗过了!”宋妍得意地笑着,像游戏中胜利一方的小朋友。

“你呀,让我说什么好!”看着宋妍笑得像三月明媚的春光,周明也觉得很开心。

“周老师,方便中午赏光一起吃饭吗?”宋妍问。

“行,中午我也一个人。”周明欣然应邀。

“我还以为你会怪我先斩后奏呢!”俩人边下楼边聊。

“怎么会?什么时候生过你的气?”周明也很惊讶自己和宋妍说话时控制不住宠溺的语气,也许对于宋妍的爱比自己想象得更多一些。“想吃什么?估计这会儿餐厅人多。”周明问。

“多就多呗,又不赶时间。”

对于生活细节宋妍从来都不挑剔,这让周明感觉到很轻松,他在想如果是小曼一定会说:“那么多人去了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我可不想端着盘子杵在那等别人吃完。”“呀,筷子好像没洗干净,让人怎么吃嘛!”“这菜又咸又油,是想让我胖死吗?”等等。别说在学校餐厅,无论是大饭店,还是小酒馆,小曼总能挑出各种不是,所以外出吃饭时周明每次都是乘兴而去,扫兴而归。

到餐厅后,和当年一起上学时一样,宋妍去找座位,周明打了西红柿炒鸡蛋、宫保鸡丁和蒜蓉西蓝花。

“你还记得我爱吃的菜!”宋妍心中一股暖意。

“当然记得,快吃吧!”

俩人的默契还在,周明觉得仿佛回到了过去,他原本想好在学校见到宋妍时要理智一点,刻意保持距离,但见面后好像一切都是自然而然,他愿意看到宋妍坐在他对面安静地吃饭。以前,周明总觉得宋妍需要自己的保护,但这次重逢后,他觉得是宋妍能让自己的内心感到宁静,他是自由的,不用刻意控制情绪,不用担心小曼的抱怨和各种优越感,每次小曼发作都让他感到窒息。

“你在想什么?”宋妍抬起头问。

“没什么!”周明笑着说。

“快说嘛!你都走神了!”宋妍裝出一副不高兴的样子。

“我在想你出现在我生命里,一定是命中注定。”说出这么煽情的话时,周明自己都有点惊讶。

宋妍抿嘴一笑,把剩下的饭扒拉完。“好啦,回家吧!小心小曼通缉你!”

“没关系,午饭平时我也是在餐厅吃,她在家吃。”

“那也回吧,为了听你的课,我早早就起来了!”

“你还是爱睡懒觉!好吧,你先走!”

“好,拜拜!”

原来时间和距离并没有将他们分开,还是原来的自己和师兄。宋妍边走边想,她深深吸着校园里桂花的香味,真是一个恋爱的季节。

“怎么才回来?”周明一进家门就听到了小曼的质问。

“下课晚,餐厅人也多。”对于这个每天重复一次的问题,周明实在是疲于应付。

“这次去日本,行程有点紧张,没做好护肤,我的手都粗了,你把池子里的碗一洗!”

“我先去换衣服。”周明有點不耐烦。

“哎!我让你洗个碗你有啥不愿意的,当年没娶我时,成天钻在我家厨房里洗碗,现在当上教授了,洗个碗还推推脱脱的!”小曼贴着面膜,手上过了一层保鲜膜,站在客厅里嚷嚷。

“你能不能不把当年挂在嘴上,当年你也不是个牙尖嘴利的庸俗中年妇女啊!我实在是受够了!能过过,不能过拉倒!”周明第一次冲小曼这样发火,然后把卧室门一摔,睡觉去了,留下目瞪口呆的小曼站在客厅里。

这是小曼第一次见周明这样发脾气,她早已习惯了无论自己怎么闹,周明都会忍让。平时好脾气的周明怎么会发这么大火,她想敲开卧室门问个究竟,可想起前几年周明曾因为分配课不公平掀了文学院院长办公室的桌子,所以,又劝自己冷静一下,气鼓鼓地坐在沙发上。

周明躺在床上,第一次感受到了痛快。他曾独自想过,这憋屈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可今天发现,只要骂出去还回去就不会觉得憋屈。他想想和宋妍在一起的轻松和自由,再想想和小曼噩梦一样的日子,他已无法向过去一样理智地去权衡,感情的天平终于遵从自己的内心倒向了宋妍。

6

西安的春秋总是很短,每年的四月和十月都能感受到四季的温度,变化之快就像小朋友的脸,从开怀大笑到号啕大哭也就是一瞬间的事,也许周一还是夏装,周五就需要穿一件大衣了。宋妍决定去商场购置一些换季的衣服,对于失而复得的爱情和周明,宋妍已无法像一年前只是单纯地凭着一腔的爱意来守卫自己的爱情,她深知周明并不属于自己,小曼、珠珠和那个看起来温馨的家随时都会把心爱的人抢走,并让他坠入痛苦之中。拯救周明和使命感和女人与生俱来的母性,让宋妍的更加坚定了要和周明在一起的决心。除了让他感受到真正的爱与自由,宋妍觉得还需要一些外在的准备,比如去购置一些周明会喜欢的行头,这样亦能保证自己的外在处于上风。

学校在三环外的郊区,去市中心的商场还得费点周折。周五的早上宋妍早早就起床了,敷了面膜,精心化了妆,直到觉得自己脸上的每个毛孔都散发出化妆品的香气,头发用卷发棒造了型,宋妍满意地看着镜子里自己的样子,才开始找衣服和高跟鞋。女人购物前这都是必要的准备,一个完美的形象更有助于自己买到更多漂亮的衣服。和周明分开的这一年,宋妍无数次反思自己哪里做得不够好,才让周明不告而别。为此,她专门去学了化妆和造型,在网上关注时尚博主的日常搭配和各种风格的街拍,她做了她能想到的各种的努力、补救并猜测了所有的可能,却唯独没有想到小曼和珠珠的存在。所以,这一年里宋妍不仅完成了论文顺利毕业并来到京州大学文学院,还让自己成为了最懂时尚最会打扮的女博士。既然最初是自己的外在形象吸引了周明,那她就得让周明觉得自己的眼光始终是对的,当然,为此得想一些办法。更何况,哪有那么多的天生丽质,大部分的美都是需要去打造的。

宋妍踩着高跟鞋带着阵阵香气,从家属院走到学校南门坐校车,蓝天澄澈,秋高气爽,她感觉到自己的心得到了滋养,在慢慢绽放,像盛开的花朵,处于生命的顶峰。车窗外的风景在快速移动,宋妍在想周明在干什么,她决定不擅自给他打电话,她不能让自己心爱的男人在家中躲着自己的老婆在阳台上偷偷接电话。宋妍窃喜原来处处为周明着想已经成为一种不自觉的行为,她更加坚定地认为这一定是最伟大的爱情。

商场里的各大品牌都是冬款上新,秋款打折,宋妍找到自己常穿的品牌后就开始各种试穿,裙装、裤装、外套、打底,端庄的、休闲的、活泼的,每一套穿好后,宋妍首先考虑的都是是否符合周明的审美,猜他看到后会怎么说。如果遇到小曼自己能不能完胜。宋妍从不怀疑自己的高智商,既然已决定守护好爱情,她就会做到极致。店员忙前忙后,边分析今年冬天的时尚趋势,边赞美穿在宋妍身上的衣服合适得就如同私人订制一般。宋妍当然有自己的主意,选了几套开票、付款、打包。刷卡时,宋妍想到了母亲,不管有没有感情,母亲是她强大的经济支柱。母亲一生过得辛苦,也活得痛苦,赚了那么多的钱却舍不得花不懂享受生活。母亲给她打钱她从不拒绝,宋妍认为花在需要的地方才是物尽其用,更何况如果母亲的钱能助力她守住爱情的话,也算是有价值了。

回学校的路上,车窗外如血的残阳慢慢变小变暗,直到被黑暗吞没。她看着脚下大包小包的战利品,讨好别人的卑微心理很快就战胜了疯狂购物带来的满足感。她做这一切,都只为留住周明。正如小时候想方设法讨好母亲一样,自己变得好渺小,就像路边落满灰尘的草木一样卑微。

第二天一早,宋妍在家属院的大门口制造了“偶遇”。

“昨晚怎么没见你跑步?”周明一见面就问。

“昨天走太多,高跟鞋把脚磨破了!”听周明昨晚刻意在操场找她,宋妍心里春风荡漾。

“下次鞋磨脚,我就去接你!”

“我怕你不方便……”

“我会想办法,相信我!”

他们很快在校园里分手,走向各自有课的教学楼。但短短几句话,让宋妍觉得自己昨天的决定是对的,她购置的每一件都一定会派上用场。

上课时,不知是宋妍自己心不在焉,还是学生们不在状态,教室里闹哄哄的,聊天的、吃早点的、玩手机的各自忙着自己的事,与平时的上课和听课状态截然不同,宋妍也无心整顿,任学生在下面散漫,硬是捱完了两节课的时间。

午饭时,没有碰到周明。宋妍有点失落地回到家里,蒙头睡了整整一个下午。

傍晚,正准备换衣服出去跑步时宋妍隐隐约约听到了一阵敲门声,她在猫眼里一看,是周明!宋妍迅速冲进卧室换上新买的睡裙又在外面披了一件长款的针织衫,然后打开门。

“你怎么来了?”

“宋妍,我想你!”一个结实的拥抱,宋妍被紧紧拥在怀里。

“我恨你!”这久违了的拥抱让宋妍心底的委屈不能自已。

“我也恨自己不告而别,如果不是你专门回来,我也不知道你在我心里的位置。这些年我压抑着自己的内心,也压抑了对你的爱却还不自知。跟你在一起我的快乐才是发自内心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聽到周明一口气说完的表白,宋妍满脸是泪,她踮起脚尖让深情的吻来替她回答。身上的针织衫轻轻滑落,隔着一层薄薄的纱,宋妍的身体被周明揉进了怀里。周明把宋妍抱到床上,轻轻放下,宋妍的身体似乎比一年前更美了,散发着成熟女性的魅力。平时,对小曼都是程序化的应付差事,但今晚周明虔诚地像朝圣一般,宋妍亦极尽温柔。魅惑妖艳的花在宋妍的身体里含苞待放,周明像最忠诚的勇士守护花朵尽情吐蕊层层绽放,花朵的光照亮了漆黑的夜,花蕊吐出的香驱赶了不堪的过往。

和小曼周明常常觉得自己力不从心,他一直是以为人到中年,今晚才知道不是不行,而是爱不够多。周明看着躺在怀里的宋妍,感受到了久违的身体和心理的双重满足,身体不会说谎,他一定一直是深爱着宋妍却还不自知,他决定重新守护这个女人。

7

已是深秋,月初时树梢枝头还是满目葱茏,但到了月底的某一天,常常是一夜之间,变魔法似的校园里大树小树的叶子或是金黄或是棕红都变了色,又在一夜之间,黄的红的叶子铺满花园,铺满林荫道,只剩下干枯的枝枝杈杈伸向天空。

宋妍独自去了山里,还是和周明上次一起去的那个峪口。毕竟周明能在小曼的眼皮底下逃出来和她约会的机会少之又少,她这学期只带了一门课,一周上两次,除了睡觉、吃饭、锻炼和备课,她还有大把的时间需要消磨。而这种时候宋妍就会感到来自灵魂的孤独,她像个缺爱的小孩,渴望被抚摸、拥抱和情感的慰藉。她害怕再次失去,只有周明在身边时她才能感受到身体和内心的丰盈。即使是深秋,秦岭山中那些红的黄的叶子大多依然挂在枝头,远远望去,有红有黄,如同一幅油画,近处的枝头一颗一颗的柿子挂在枝头。因为游人太少,熟透的柿子经历了自由落体之后砸在草丛中,裂开口子,汁水流了出来。

大自然中一草一木、大山河流、蚁虫飞雀,和谐地共享着这山中的宁静。宋妍深深地呼吸着山中自由的空气,心中平静,仿佛得到了疗愈。今天爬山是想去山顶的寺庙,宋妍背着包走在上山的小路上,她尽量不去想周明,她想安静地感受来自大自然的力量,不时有鸟雀飞过林间的声音,亦有小松鼠从眼前的山路上迅速跳过,一股清澈的溪流淙淙流淌……一个小时后,宋妍再次走进了山顶寺庙的院子里,桂花早就败了,院中的落叶平添了秋的萧瑟,一个小和尚把落叶扫成一堆一堆,然后铲到花园里。

“落叶入土,明年这桂花就开得更盛了。”宋妍凝视着桂花树说。

“阿弥陀佛,我师傅也是这样说的。”

“院中是否需要义工?周末来打扫、清修。”宋妍突然觉得,如果周末能在这里度过,一定会减轻她的痛苦。

“师傅说,只候有缘人。”小和尚回答。

“好的,谢谢!”

宋妍在大殿上了香,又在后院的石凳上坐了一会儿,再未见一人,想必周末来做义工,寺中也是需要的,能有这样的收获也算是不虚此行了。宋妍又喝了一捧甘甜的山泉,就开始下山了。

母亲伤人伤己地过了大半辈子,她不懂得爱人,亦没有体会过爱。她的痛苦一定多得内心已无法开解,所以才开始信佛,给自己的心找一个归宿。她突然觉得母亲和小曼都很可怜,被痛苦困住却不自知,也无法自救,日复一日地在自己的轨道上前行,却不知身边的爱人早已偏离,被她们越推越远。宋妍突然觉得,也许让周明和小曼分开,才对两个人都是解脱,一转念,又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宋妍困惑,一个人的心里,究竟住着多少个自己,而哪一个才是最真实的呢?

傍晚,小曼挽着周明的胳膊在学校的操场上散步,周明不停用余光寻找着宋妍的身影,却始终未见。

“回吧,该给珠珠辅导作业了!”小曼说。

“我还想再走走,你先回吧!”周明急切地想见到宋妍。

“已经够十公里的活动量了啊!”对于周明第一次提出不一起回去,小曼有点惊讶。

“最近做的课题压力有点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周明尽量掩饰着内心的烦躁。

“我看你最近像是有心事?”小曼不依不饶。

“都给你说过了嘛!我还能有什么事!”周明快忍不住了,这种时候他都控制不住自己去对比宋妍和小曼不同,可结果都是对小曼的厌恶和不满越来越多。

“最好没事!要不我饶不了你!”小曼嘴上说着,脚下却还是独自往回走了。小曼虽是个粗心的人,却也察觉到了丈夫最近的异常和频繁出现的烦躁情绪。她没有直接回家,而是走远后又折了回来,坐在离操场不远处的长椅上静静地等着。

周明看看表,十五分钟过去了,这个时间小曼应该已经在家换瑜伽服了。他掏出手机,拨通了宋妍的号码。

“宋妍,你在哪儿?”

“我在家,不是说好周末不联系吗?”

“可是我想听听你的声音。”

“小曼呢?”

“她先回去了。你知道吗?我越来越不想回家了。”

“为什么?”

“你这是明知故问,我只想和你在一起。”

“那你来,我等你。”

“今天不行,我不能太晚回去。”

“那好吧!”

“今天去哪了吗?”

“山里,上次咱们去过的寺庙。”

“别一个人去,多危险!”

“我胆子大啊,以后周末没事我就去庙里做义工。”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喜欢那里。”

……

相爱的人一说情话,时间过起来总是很快,已经十点了,两人才不得不挂断电话。周明匆匆赶回家里,一开门就看到小曼穿着散步时的衣服,怒气冲冲地坐在沙发上,显然是在等他。

8

“你去哪儿了?”小曼面无表情地问。

“就在操场散步。”周明尽量平静地回答。

“散步?敢不敢把手机给我?”

“你什么意思?”

“我就想知道你跟谁有说不完的话!”

“你跟踪我!”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你!”

“周明,你的良心让狗吃了吗?当年你一个穷小子,要不是我你能有今天?你背着我给谁打电话?你对得起我吗?”

……

对周明而言,这句话就是专门为他订制的紧箍咒,只要小曼一念,男人的自尊就抖落一地。他还是那个一无所有的穷小子,靠着老丈人,靠着老婆才一步步走到今天。看起来混得人模狗样,小曼一句话就轻而易举把他打回原形。

“小曼,如果我离开你,也是你一步步把我逼走的!”周明撂下一句话,然后“砰”的一声进了书房。

这是周明第二次对小曼发脾气,小曼坐在沙发上直抹眼泪。女人的直觉告诉他,这事没那么简单。小曼虽平时牙尖嘴利,飞扬跋扈,但毕竟从小娇生惯养,婚后也是“大小姐”做派,没人如此对她,也没经历过什么事,一边委屈地抹眼泪,一边六神无主地想自己该怎么办。

周明躺在书房的沙发上,感觉自己对小曼的忍耐已经到达了极限。如果没有宋妍出现,他大概还在浑浑噩噩地过着看似体面却没有任何实际夫妻感情的生活。除了同吃同住,他和小曼之间没有任何思想的交流,没有亲密感,更没有自由。有的只是一方的数落、嫌弃,另一方的忍耐,再忍耐。他为什么要过这样的生活?他为什么要比狗还不如地过着寄人篱下的日子?多年的怨气和忍耐在这一刻喷涌而出,他觉得心好累,疲惫得动弹不得。

接下来,周明和小曼冷战一周,各自打着自己的算盘。小曼觉得就算自己说话刻薄,那也是周明不对在先,她拉不下脸主动搭话,但一边又担心周明真的有问题。周明呢,认真地思考了这名存实亡的婚姻,对小曼和婚姻已失望之极,心灰意冷。

“叮咚!叮咚!”

周末晚上,小曼刚洗完澡从卫生间出来,就听到门铃不停响。

“你是?”小曼打开门,觉得眼前这个女人很眼熟,却怎么想不起来。

“我叫宋妍,今年才到文学院。”看着眼前穿着浅灰色真丝睡衣,发梢还滴着水的小曼,宋妍以刚刚好的礼貌自报家门。

“周明出去锻炼了。”小曼虽有中不祥的预感,却还是故作镇定地说。

“我来找你。”

“找我?那你进来吧!”总不能一直杵在门口,小曼只好让宋妍进来,两人坐在沙发上。

“我喜欢周明,我才懂他!”宋妍开门见山地说。

“你什么意思?”小曼气得嘴唇发紫,没想到宋妍会这么直接。

“你不懂欣赏他,有的只是控制,对吗?”

“我们夫妻之间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我爱他,他也爱我。没有感情的婚姻和牢笼有什么区别。”

“你怎么知道我们没有感情?我们谈恋爱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儿呢!”

“就算有,也被你这些年的刻薄耗尽了吧!你关心他吗?你懂他的才情吗?你了解他吗?”

“你?你给我住嘴!”对于主动打上门来,还理直气壮的逼问,小曼气得快说不出话了。

“你放心,我不会逼周明和你离婚,但我也不会离开他!我要说的就是这些。”

说完后,宋妍就自顾自地走了。小曼呆坐在沙发上,半天都回不过神来。她这些年成天去文学院闹,但她心里清楚周明并无二心。她只是为杀鸡儆猴而已,今天突然有个活生生的女人来和她抢周明时,她心里居然生出了恐惧。这个比她年轻比她漂亮学历也比她高的宋妍,显然已死心塌地地爱上了自己的老公,而周明最近的表现也证明了宋妍说的都是真的。她从认识周明那天起就带着自己的优越感,她认为无论自己怎样周明都必须忠诚地守在她的身边,但今天这一切已经悄悄发生了变化。她问自己,如果周明真的要离开自己,她该怎么办?

晚上,周明回家后,小曼并没有主动说起宋妍来过家里的事,周明还是先给珠珠辅导功课,然后把自己关在书房里,继续着两个人的冷战。小曼躺在床上,把她和周明这些年的相处和两个人感情的变化仔仔细细捋了一遍,也意识到了自己的问题。毕竟周明已是文学院的教授,不是當年追求她的穷小子。虽说她平时刻薄地骂周明,但如果周明和她动真格的,她还是感觉到了自己内心的不舍,她爱周明,不能离开他。

9

“你今天能不能送我去趟医院?”一早起来,小曼就敲开书房的门问周明。

“你怎么了?”

“这两个月,例假一来就是半个月,小腹也隐隐地疼,我想去看看。”

“那我先送了珠珠就回来接你!”

“你和珠珠的早饭我已经准备好了,我就不吃了,万一要抽血。”

“行。”

小曼坐在客厅里,看着餐厅里狼吞虎咽吃早饭的父女俩,不禁笑了,这么温馨的画面,自己平时怎么就没有注意过呢?用了一晚上想出来的苦肉计,能骗得了周明吗?为了挽救这场婚姻,她必须得试试。

省妇幼的人永远那么多。这些年不比从前,就算是托熟人找的关系,也还是要按正常的程序办卡、挂号、排队。候诊区只有一个空座位,周明让小曼坐下,然后自己挪到窗边等。上一次陪小曼来,还是八年前,小曼意外怀孕,当时的二胎政策还没有放开,只好做了人工流产。小曼从手术室出来时,脸色发白,一脸冷汗,见到周明就晕倒了。为此,周明愧疚了很久,在家给小曼整整煲了一个月的汤。那时,小曼虽说嘴上不饶人,但没这么刻薄,她数落周明时带着娇嗔的语气,并不会让周明特别难堪。

小曼是第11号,大概等了一个小时,小曼就进去了。妇科候诊室就是一个有故事的地方,候诊的病人大多有男性同伴的陪伴。从他们的表情来看,也能把他们的故事猜个大概,满脸喜悦丈夫又体贴呵护妻子的大多是来确诊怀孕的小夫妻,看不出什么情绪丈夫只是陪在旁边的中年人大多是来看妇科常见病的,一脸稚气跟个没事人一样的小年轻大多是来做人流的学生,也有衣着时髦打扮精致独自候诊的年轻女性看病还是打胎就不太好说了。周明静静地等着,他猜着别人的故事,却唯独没有猜到自己的。

“没什么事吧?”看到小曼神色凝重地从诊室出来,周明赶紧问。

“你先去缴费,然后把这个送到楼上检验科,取样有点疼,让我坐着缓一缓。”周明接过小曼手里的就诊卡和小瓶子,然后找了个座位让小曼坐下。

“你好,交费!”周明把卡递进小窗口。

“钱不够!”收费员头都没台,对着扩音器说。

“我早上才充了500的,是不是看错了?”

“光检验费就830,师傅你交不交?不交下一位!”收费员把卡扔出来不耐烦地说。

“稍等,马上交!”周明赶紧掏钱补交。

收费员这才把缴费单递了出来。周明拿着小瓶子、卡和缴费单找到楼上检验科。

“你好!这个结果什么时候出来?”周明边递边问里面的护士。

“一周后,拿卡来取!”

周明本来还想问不是一般都当天下午就能出来,这个怎么要这么久,但小护士已经转身去忙别的事了。

回家的路上,小曼一副有心事的样子,周明问她怎么了,她只说有点累,看小曼闭着眼睛休息,周明也就不好再问了。

接下来的一周,小曼照常做早饭、上班、锻炼,有时也会送珠珠上学,但周明总觉得和平常不太一样,准确地说是小曼看起来整个人变柔和了,少了那股总是趾高气扬、自带优越感的劲儿。这是自打认识小曼都从来没有过的,周明心中有种无法言说的忐忑。

“周明,我们离婚吧!”晚上,周明跑完步刚进家门,坐在沙发上抹着眼泪的小曼说。

“你这唱的是哪出戏?”周明虽说之前说过类似的气话,但他没想到小曼会主动提出来。

“结果出来了,是宫颈癌,我不想拖累你。”

“你胡说什么!结果不是明天才出来吗?”

“检验科打电话说今天就出来了,我请了一天假,自己去取的。”

“你不是去年才打的宫颈癌疫苗吗?会不会搞错了?”

“四价的疫苗,预防的本来就很有限。”

“你别急,明天我陪你再去别的医院看看,兴许是弄错了!”

“找的熟人,不会错。周明,我知道我脾气不好,这些年让你受了不少委屈,我也是太在乎你,生怕你离开我,所以才总想管着你。等做完手术,如果还是会扩散,那咱就离婚吧!我不拖累你。只是我治病,珠珠还得你管……”

周明本来还想说点什么,但第一次看到小曼无助地哭得像个泪人儿,心中顿生不忍,把小曼搂在怀里,让她痛痛快快哭了一场,然后就照顾小曼洗漱、睡觉了。

周明主动从书房搬回了卧室里,他轻轻躺下,闻到了小曼身上熟悉又久违的香味,周明曾经非常迷恋这股味道,但不知什么时候起好像就注意不到了。记得新婚之夜,小曼娇羞地和他约法三章,其中一条是就算吵架也要同盖一床被子,更不能分床睡。十几年的回忆奔涌而至,恋爱时的甜蜜与烦恼,婚后的茶米油盐,珠珠带来的欣喜……放电影似的,一幕幕出现在面前,周明彻夜无眠。

“晚八点,我去你那。”

宋妍正坐立不安时,收到了周明发来的信息。一周前,周明给她打电话说最近家里有事要处理,不能见面后,就果真一点消息都没有了,食堂碰不见,办公室没人,又不让她去听课,宋妍深深体会到了咫尺天涯的难熬思念。

宋妍看看表,时间还早,她先洗澡打扮,然后准备了一瓶红酒,躺在沙发上看电视。想想这重逢后的两个月,从周明刚开始的抗拒,到俩人找回从前的亲密,宋妍的心也渐渐安定下来。她在这里开始了自己的事业,也重获爱情,多年的漂泊感终于离她而去。她不必再做那个孤独的小孩,除了母亲给她的钱以外一无所有。而且她坚信自己给予周明的爱与快乐,足以化解小曼带给他的痛苦,拯救彼此的正义感为他们的爱情赋予了更多的意义。想到这,宋妍甚至觉得别人的眼光、难捱的思念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拥有最单纯的爱情。

“开门!”八点,宋妍准时收到了周明让她开门的信息。

宋妍光着脚奔向门口,周明一进屋,她就扑到周明怀里。俩人就这么紧紧相拥,用身体传递着对彼此的思念。

“宋妍,我有话对你说。”

“好啊,让我听听你又学会了什么情话。”

“我们……分开吧!”

“什么?”宋妍推开周明,吃惊地看着他。

“宋妍,你坐下,我慢慢给你说。”周明拉着周坐到沙发上,看到茶几上的红酒,喝了一杯,然后从头到尾细细讲了一遍小曼生病的事。

“宋妍,这种时候我不能再刺激小曼了。我知道你什么都不要,也不会逼我和小曼离婚。但就现在的情况,我只能对不起你了!”周明愧疚地低下了头。

宋妍呆坐在沙发上,端着一杯红酒一饮而尽,这从天而降的变故她一时还无法接受。她原本只是想单纯地爱周明,让他从痛苦的婚姻中解脱出来,但命运无常,造化弄人,刚刚回到身边的爱人又要转身离开。可这次,竟找不出一点理由来挽留。

10

深秋初冬,白昼渐短。夜幕早早降临,昏暗的路灯下,操场上多了一些深秋的肃杀之气,出来锻炼的人越来越少了。宋妍在操场上一圈一圈地跑,任汗水浸透衣衫。周明提出分手已經两周了,宋妍疯狂地锻炼以化解一夜之间变得一无所有的失魂落魄感,但孤独和痛苦还是与日俱增。对于小曼突然生病的事,宋妍心中始终有种没来由的疑虑,尤其是每次偶遇到小曼时,有时是跑步遇到周明和小曼散步,有时是在家属院单独碰到,小曼的脸上总是带有挑衅的胜利者的表情。思虑再三,宋妍决定要和小曼谈谈。

“叮咚,叮咚。”

“一大早,谁会来家里?”小曼刚送完珠珠回到家里,正换衣服,听到了门铃的响声。

“小曼,你好!”宋妍礼貌地说。

“你还敢来?”小曼打开门,一看到是宋妍,立马要把门关上。

“你不敢见我?”宋妍边用手挡住门边问。

“我又没做见不得人的事,我有什么不敢!”小曼再次敞开了门。

“你有什么话就说,周明不在家。”小曼冷冰冰地说。

“我知道他今早有课,才专门来找你。你的病看得怎么样了?”宋妍试探着问。

“你没看我都休长假了吗?你是来向我这个病人宣战的吗?”小曼毫不客气。

“不,我只是来看看你。确诊都半个多月了,不是应该尽早住院抓紧治疗吗?”

“排不上号,还得等一段时间。”小曼故作镇定地回答。

“我有同学在省妇幼,可以给你帮忙联系!”宋妍已看出了小曼的心虚。

“不……不必了,我们也有熟人。没别的事,就请回吧!”小曼没想到宋妍会问这些,怕聊久了露馅儿,就下了逐客令。

“行,那你好好休息。我回了!”小曼已确定了自己的判断,就起身走了。

确定小曼是装病,让宋妍感到非常欣喜,半个月来心中的阴霾一扫而尽,她必须马上去找周明,把这个消息告诉他,他完全不必背负太多的压力,一切还可以回到原来的样子。从家属院到教学楼这短短的一段路,宋妍有种走红毯的成就感,未来和希望都近在咫尺。

“宋妍?”看到宋妍就站在教室门外,让刚下课的周明感到很惊讶。

“我有好消息要告诉你!”宋妍完全不顾周围都是刚刚下课的学生。

“那去我办公室说吧!”周明明显有点不高兴。

宋妍跟在周明身后,从教学楼出来,又走进文学院的办公楼,一路上,周明面无表情,宋妍一脸欣喜。

“小曼根本就没得宫颈癌!”一进办公室,宋妍赶紧把这个自认为的好消息告诉周明。

“你怎么知道的?”周明似乎并不意外。

“我今早去你家了,我本来就有些怀疑,去了之后发现我的判断果然是对的!”宋妍满脸都是喜悦和希望。

“谁让你去我家的?”周明的嗓门一下就提高了。

“小曼没病,你不高兴吗?”宋妍的表情开始有点尴尬了。

“这是我们夫妻之间的事!你怎么都不和我商量一下就去找小曼?”

“你们夫妻?那我是什么?情人还是小三?我以为你会和我一样高兴!我以为小曼没病你就不必背负那么多的愧疚!我以为我们可以就此和好了!原来,我是一厢情愿!”

周明闭上眼,转过身去。

“你早就知道了,对不对?”宋妍忍住眼眶里的泪水,试探着问。

周明不语。

“生病是你们夫妻俩合伙编的谎言,对吗?”

“不是这样的,我也是后来才发现的。”周明痛苦地说。

“那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让我像个傻子一样以为自己揭发现了谎言背后的真相?”

“宋妍,你饶过我吧!我真的没有那么多的精力顾全家庭,又顾全你,我的工作和生活变得一片混乱。你知道吗?有学生到教务处告我不认真备课,上课走神!珠珠问我是不是要离开她和妈妈。小曼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她虽说话刻薄极端,但她心是好的,对我也是好的。她出此下策,也只是为了保全家庭啊!她有什么错?错都在我,我不该上学时不甘寂寞,主动追求你。也不该不辞而别,让你苦苦等待,又追回西安。更不该在重逢后旧情复燃,让你和小曼都陷入痛苦之中。宋妍,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结束吧,好吗?”一口气说出了这些天心中想过千万遍的话,周明如释重负。

自从无意间听到小曼给她的母亲打电话,周明就知道了小曼装病的事。看到小曼整一改往日的牙尖嘴利,咄咄逼人,周明就想到他们谈恋爱时的样子,十几年的相處,能走到今天这样,也不能全怪小曼。小曼自小家境优越,却不嫌她是个穷小子,上大学时常常用自己的零花钱接济他,结婚时周明买不起房,小曼就和他一起找租金合适的房子,还用自己攒的钱买家具家电,都不敢告诉父母。这些年日子好了,周明事业蒸蒸日上,小曼渐渐没有了安全感才越来越刻薄,以提醒周明不能忘恩负义。周明想到这些,就在心里默默原谅了小曼的谎言,所以,今天宋妍来闹,周明心中早已有了主意。

宋妍虽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但看到周明已决心回归家庭,继续做个好丈夫、好父亲,心中总有千言,也没有必要再说了,只好含泪离开。

一大早,手机第三次响了,宋妍在备课,心情不好时她喜欢看书之类需要非常专注去做的事情,以转移注意力,所以看着来自秀县的陌生手机号码,她并不想接。母亲通过各种号码给她打电话,有时是县政府哪个部门的座机,有时是哪个商铺老板的手机,有时是硬跟哪个陌生人借的手机等等,总之为了省钱,母亲常用陌生的号码打来,但通话内容只有一个,就是告知她又给她卡上打了多少多少钱。每次接到这样的电话,宋妍就会脑补有一天老掉牙的母亲哭诉宋妍花了自己多少钱,所以这每一笔进账都会在宋妍的心里挖一个大坑,直到大得无法填补。宋妍怀疑母亲每一次的汇款都是给自己积累更多情感绑架的筹码,她并不需要那么多的钱,并且吝啬得一毛不拔,大概这就是母亲追求自我价值的方式吧。

手机持续在响,宋妍只好按下接听键。

“喂!喂!再不接电话,我就发拘留通知了,我是秀县看守所。你是杨春萍的女儿吗?”

“杨春萍,”宋妍有点意外,她愣了一下,“嗯,有事吗?”

“真没想到,她这样的人,还有女儿!你妈被拘留了,按照程序要给家属通知,问了半天才说了这么个号码,我还以为她骗我们呢!”听筒里的声音似乎特别远,宋妍张了张嘴,居然说不出一个字,然后,对方就挂机了。

看守所?宋妍想了一刻钟,才意识到母亲出事了,她又将电话打了过去,“你好!请问杨春萍犯了什么事?”

“你是杨春萍的女儿吧,我就说怎么连问都不问。杨春萍这种人,关一百回都够了,放高利贷、吃空饷,法院一半的案子都跟她有关系!不过这次是因为公开辱骂他人,得罪人啦!不过只要她不乱闹,关个几天就出去了。好了好了,我还忙着呢!”电话再次挂断了。

宋妍瘫坐在椅子上,内心所有的支撑都轰然倒塌。她以为自己接受了高等教育,自学了许多心理学课程,就能够摆脱原生家庭的影响,但她的身体里依然流淌着杨春萍的血液,关于母婴时期和整个儿童时代的记忆,就算会阶段性地遗忘,但身体却永远都记得。她终究还是那个没有得到爱,也不懂如何去爱的孤独小孩,她几乎所有处理问题的方式都来自于童年经验。她以为只有自己能够拯救周明,让他不至于像继父一样被身边人自以为是地逼到绝路上,到最后却还是不由自主地要求周明必须按照自己爱的方式继续俩人的关系。她并没有让周明解脱,而是陷入更加痛苦的境地,情爱本来就是自私地具有排他性。她逼迫自己允许小曼的存在,只求周明心中有她,能够偶尔约会,但当周明惦念夫妻旧情,准备和她分开时,她发现一旦这段关系偏离了自己的预设的轨迹,什么自由的感情,单纯的爱就都成了伪命题。她和母亲、和小曼都以爱的名义伤人伤己,唯一的区别就是自己的方式隐蔽和高级了一些……

想了一晚,宋妍对世间再无惦念。

第二天,大雪纷飞,世间所有痛苦与挣扎都掩埋于雪层之下。宋妍踏着一地白雪,干干净净地上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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