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毫升

丁真

丽娜坐到陈勉面前的时候，已经上气不接下气。此时外面四十多度的高温，毒辣的太阳在屋外张狂地展示力量，聒噪的蝉在树上心烦地不停叫闹。而丽娜，则左右手交替着抹去额头上的汗，手掌作扇形扇着风，口干舌燥，面颊微红。

“听到你说的，我马上就跑来了，好了，现在能告诉我，究竟什么可以让我变美？”丽娜变换了坐姿，她宽、圆、平的大脸，凑近了陈勉，随即她意识到自己也许不那么美，马上拉开了距离，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来。

坐在她对面的瘦而矮小的男子看起来比丽娜大几岁，约40岁的样子，精干坚毅的外表、白嫩的皮肤，让人很容易相信他的确是患者多到整日待在大不空间里不见太阳的高级知识分子。“就算是有所怀疑？”

丽娜皱起眉头：“怀疑也正常吧。”

陈勉摇摇头：“抱歉，我不能告诉你，这是商业机密。”

丽娜撅起了嘴，表明她对这个集店主和美容师于一体的狡黠男人的反感，“不要拿这个糊弄我，我和你不是很熟。有多少报道都提醒人们不要相信美容机构呢。”

“我们是在工商部门和卫生部门都已经注册认证了的专业性机构。”

“每一家美容机构都这么说。”丽娜摇了摇头，同时用手背擦掉额头上的汗水，“你这么做，让我有点为难。我不知道自己应该去正面报道还是反面报道这家机构了。”

“万记者，你误会我了。我这家机构完全合法。我有正规的执照文件、专业的医护人员，有规范的仪器设备、特殊渠道的进口药品，还有科学的治疗方案，我能确保每一个人都能按我的方案治疗完成后变美。我说的‘1毫升神奇药水更像是个噱头。我们告诉患者有这个，但说真的，其实从来没有这个药水。”

“没有人不会变美？”丽娜的嗓音无法完全表达她强烈地怀疑，于是她用力摇头随后转过身去，站了起来，背对着陈勉，希望用这种方式能稍微吓唬一下对方，万一套出点实话也好。

“我原话不是这样的。我指的是，放弃、怀疑我的患者，她们同时也放弃了变美的权利。”陈勉上下打量起丽娜，同时用手轻轻拍了拍之前丽娜坐过的椅子，示意丽娜坐回来，“虽然你现在还算年轻，但39周岁来我这里治疗的你是最明智的，每年药水用量不多，效果却很明显。”陈勉低头看了看丽娜之前填好的个人信息表，那时候他们是在微信上交流的，“如果你现在已经50 周岁，剂量用的会很多，而且效果不明顯。现在的做法，会延缓你的衰老，用不用药水的同样两个人，10年后，对比的效果会让你吃惊到下巴掉地上。”

“那如果，我完全按照你的治疗方案，却仍然没有变美，我是不是就可以用那个神奇的1毫升药水？”

陈勉略有些无可奈何地点头，“好吧，前提是你完全信任我们，但却完全没有效果。”

“你应该明白我的担忧，我的职业，加上你们美容机构的不光彩既往史，再加上这么多顾客相信你的1毫升给你打的预付款，我不得不表示怀疑你有卷款而逃的可能。”

“那样子的话，万记者，除非你在这里还有别的事情，否则你需要离开了，因为我还有很多患者等着签合同呢。首次治疗5000元就可以完成，治疗费免收，以后的治疗根据你要变美的部位收费，没有任何一种变美的方案比这种更优惠的了。”陈勉的乌黑眼珠子转啊转，“我们不是美容院，我们可是正规的医疗机构。”

“你不过是骗来了一张外包装，但本质还是骗。”丽娜不在乎自己刻薄的语言是否伤害了对方，像陈勉这样精明的商人哪会这么容易被伤害到呢？但是，如果自己真想变美，让王天超满意，她需要相信这一次的冲动之举。王天超觉得她不美，至少是不够美。王天超自己也没怎么帅，但他的评价对于丽娜来说，却是致命的。王天超认为世界上没有丑女人，只有懒女人，还含沙射影地说她给女儿树立了坏榜样，不能以为女儿已上初中就可以安心当黄脸婆。丽娜感受到了压力，她明白自己必须做点什么，那个朋友圈里很火的美容机构就在这里。

万记者再次确认：“当我按照方案治疗完成后，3个月，只需要3个月，我就能变美，肯定能？”

陈勉点了点头。

“假如我3个月后没有变美，我是说我自己的主观概念中，还未变美，你们会考虑使用那1毫升吗？”

“你不会需要那1毫升的。你现在唯一应该考虑的问题，就是什么时候付款，什么时候开始？”

“支付宝、微信随时可以付款，现在已经没有人会用现金支付5000元了。”丽娜掏出手机，慢腾腾地扫了扫立在陈勉桌子上的二维码。在这过程中，她脑子里一直抹不去的，是陈勉在微信朋友圈里说的那个永远保底的1毫升，当然她为自己有可能改变近来的人生方向感到兴奋。

丽娜低头盯着自己眼前盘子里的牛排。T骨，八分熟，黑胡椒酱，是她最喜欢的，但今天她却不怎么动刀叉。坐她对面的表妹晶娜却无视她的心情，自顾着大口嚼着自己那份。差不多吃完了，才抬头看丽娜，“金鱼眼，你今天不对啊，都没怎么见你吃。”

丽娜没有理会这个绰号，从小到大，别人眼大都被称为“水汪汪的大眼睛”、“电眼”、“大眼美女”，唯有她，被呼为“金鱼眼”，还不就是脸大而平，鼻梁塌额头陷，外加太阳穴不够饱满吗？

“我明天要去试试陈勉的那个治疗了，尽管我也有所怀疑，但他的美容机构还是正规的。”

“他们也许是正规的，但我觉得价钱有些太高了。”

“这是我第一次跨进美容机构大门。我知道美容机构不可信，但也许真的，这次可信。不过，我每次去他那里的时候，总是忍不住去想，他说的最后关头去使用的那1毫升是什么。你这方面懂得多，你知道是什么吗？”

晶娜摇摇头，“大概是某种噱头吧，比如说写在一张纸上的古老谚语，或者是1毫升水，或者其实就什么也没有。我觉得，只是拿来让你们绝对放心、信任的一种精神催化剂更合适。但是人的骨骼是先天形成的，不开刀让你变美，我还真不相信。”

“陈勉很明确地说到这一点，绝不做手术，绝不会在我脸上动刀，但他提到一种医疗程序，可是鬼知道是什么程序。但陈勉保证说，绝对不是手术。”

“其实我感觉你第一次的治疗还不错，你脸上的小雀斑和晒斑都已经没有了，皮肤无斑应该是第一步的目标。为什么还要担心那些不可能呢？照这样子下去，你用不到那1毫升，所以你不需要知道那是啥。”

丽娜摇了摇头，“假如我不是在美容院而是在公立医院接受治疗，我就不会担心了，唉，为什么要变美只能去美容院呢？”

“美容院有那么糟糕？”

“你根本想不到有多糟。美容院就是个坑，里面的大小骗子们像社交网站一样发布虚假信息，百分之七十都是非法治疗。乐观估计，半数的治疗都是没有必要的。我没有理由对这家机构保持乐观。我恐怕也是因为想保住我婚姻而蒙蔽了内心。”

丽娜提到婚姻后，晶娜眉头紧蹙。在丽娜的亲朋好友之中，了解的人都知道，丽娜自从嫁给王天超后，事业一落千丈，服侍丈夫带女儿，完全没有了自己的生活，跟传说中的黄脸婆一个样儿。对于王天超，晶娜忍住了没说话。她只是担心丽娜急于变美的心情，被美容院利用。

丽娜叹了口气，喝了口柠檬水，“王天超对我了脸上的斑点没了也没发现。”

“他真的说过你是女儿的坏榜样？”

“我在家跟做保姆一样，每天从早忙到晚，根本没有时间顾自己，但他真的这样说了。往好了说，这真是一种激励。”

晶娜摇了摇头，说道：“你为什么要忍受那种屁话？你是个好妻子、好母亲，我们都喜欢你。他要真的爱上那些年轻女孩子了，他迟早会后悔。你不需要被逼着做一些你不愿做的事情。”

“你的口吻听上去像我妈。放心，王天超没有爱上年轻女人，我也应该改变自己了。”

晶娜到了此刻完全没了好心情，直视着自己的堂姐，“金鱼眼，我们都知道王天超脾气不好，但你有必要这么低声下气、委曲求全吗？你是他妻子，又不是他奴隶。当然我很愿意你变美，但我觉得你变美，王天超也不会对你好的。”

“那我也要这么做。”

正面照、左侧90度照、右侧90度照、左侧45度照、右侧45度照。完成存档。

第二次完成了斑点祛除。丽娜已经完全适应了。先是脸朝上平躺，纱布蒙上双眼。脸上涂满厚厚的凝胶，清清凉凉的，貌似没有味道。隔着多层纱布，相间数秒便会有一道刺眼的亮光闪过，十分钟，就完成了一次治疗。

今天是进入治疗第二阶段。丽娜坐在治疗椅上，一层厚厚的白色膏状物抹在臉上半小时后，刮干净后，陈勉拿出一支白色记号笔，在丽娜脸上轻轻点了几点，做下记号。万丽娜没有感觉，陈勉又拿出比皮试针管更细长的针管，针头非常长，针头在丽娜脸上戳了几下，丽娜还是没感觉。

半小时后，陈勉递给丽娜一面镜子，而边上的护士打扮的胖女孩则一直在聒噪地尖叫，仿佛她面前的丽娜已经直接变成了奥黛丽·赫本。

只有几个小红点提醒丽娜，这是针眼。万丽娜今天特意没有穿T恤，相反地，她穿上了衬衫，她怕脱衣服时，圆领会触碰脸上的创面。

丽娜所在的县城，老城区和开发区之间，隔了一座小山，隧道就成了新旧两城的分界线。年轻人大多会买房在开发区，但好的教育、医疗等机构，还是在老城区。每次从家到美容机构，车子过隧道时，丽娜总要把脸凑到车内后视镜里看自己，回来时，又再看一次。

这次回来时，她有些欣喜，镜子显得她好像有些变了，她不想承认自己已经变美，只是觉得隧道里的灯光，好像让她改变了一些，毕竟，才过去三星期。

她就这样进了单位。起初，根本就没人说什么，丽娜刚踏进门的紧张，遮掩也被自然情绪代替。后来过了几天，编辑部主任从自己办公室走出来，晃到丽娜所在的格子间桌子旁，说道：“嘿！我发现你好像瘦了！嗯，下巴尖了，嗯，我说不出来，变了。”主任露出标准的八颗牙笑容，“好像皮肤也变好了。”

丽娜心一直提着，生怕主任会看出自己去整容，一直到主任走后，她才明白自己没有整过容，主任那笑容也只是职业微笑。

丽娜把这个事情告诉晶娜时，后者露出不以为然的笑容，“你想太多了！你的变化是微小的，不易察觉的，至少你还是你，我没有觉得你已经不是你了！”

“但是那个最后的1毫升，究竟是什么，让我很烦恼，有时候，好奇心真会害死人。”

“哈！那是你的职业病在作怪。记者总是对任何人、任何事充满好奇，并且刨根问底。但你就是因为这样，才成为了出色的记者，那个新闻部主任的位置，差点是你的，知道吗？其实我还挺开心的，你的好奇心又回来了。”

丽娜回想起来，当这位年轻貌美的主任空降到新闻部的时候，多少人在背后议论她。大凡漂亮的女人得到某个职位，总是有一些玩笑和闲言碎语，但人人还是得巴结她，因为人总希望得到好处。

丽娜回想着漂亮女主任的表扬。如果，这算表扬，那是主任罕见的表扬，平时她对下属，更多的是吹毛求疵和严苛要求，新闻部里有很多年轻人，他们都虎视眈眈，一个不小心，就会被后浪拍死在沙滩上，能得到主任的青睐，无疑是重要的。丽娜不断地想，越想越多，最后想到的都是芝麻绿豆大的小事，比如那1毫升。

丽娜很久没和丈夫一起看电视了。今天晚上两人破例一起看了一场球赛录像。王天超伸出双腿，翘到了茶几上。他显然对内容不太关心，因为凌晨的直播他已经看过了。

丽娜看着他如同二十多岁时的身材，即使腿搁在了茶几上，他蜷起的小腹也丝毫没有显现出游泳圈的影子。丽娜的目光在丈夫的小腹上停留了很久，她好奇为什么丈夫天天和自己饮食一样，也不运动也不节食，可他却一直能保持年轻人的身材不变化。这种好奇心驱使她对丈夫整个生活做了记录，她发现，丈夫乏善可陈的生活规律中，唯一值得一提的，就是吃饭慢。一个对待食物慢条斯理男人，可以一顿饭吃上半小时。丽娜对于自己这个发现惊喜不已，她坚定地认为这是王天超这么多年来保持身材不变的唯一秘诀。丽娜喜欢摸王天超平坦的腹部，并且她总是尽可能久地回味这抚摸的感觉。这种感觉会让她充满骄傲、自豪的滋味。不是说王天超说过些什么，或做过些什么，更多是因为当她朋友圈晒出和丈夫的合影时，高高瘦瘦长相帅气的王天超绝对能让朋友羡慕一回。他们无论去往什么地方，朋友们总会说：“你老公真帅！”

此刻，她正瘫在他身旁。整个手臂都环住了他的肚子，然后她顿住，手掌轻轻地抚触他的肚皮。换作平时，王天超会肯定会小声说：“肚子、肚子！刚吃完饭，手压着难受！”但今天，他仿佛还挺享受，丽娜一直等待着他发现自己是否有不一样的改变，心里渐渐激动起来。

王天超坐直了身子，凝视着她的眼睛。时间一秒一秒过去，他始终没有发话。

“我不一样了吗？”还是丽娜先开的口。

“哦，有点。”丽娜爱死了他说“有点。”通常情况下，王天超只会发表一个“哦”字，他很难表达自己的情感，只要他说比“哦”字更多的，就代表了不同寻常的肯定。

丽娜开始挑眉，“想见识见识真实的我吗？”她暗示里的挑逗意味十足。

王天超露出一个略微羞涩的笑容，把脸颊凑了过去，任由丽娜亲吻。

“你没注意到我的变化吗？”她说。

“当然注意到了。”他回答。

又过了两周，当丽娜风风火火地走进陈勉美容机构的前大门时，那个聒噪的护士老远就在柜台后面坐直身，招呼到：“万记者，你好美哦。”

丽娜从心底里“哼”了一声。她发觉自己很难脱下有色眼镜去相信这些人。但她还是在落地镜子面前站住，把脸凑了过去，正过来，侧过去，反复端详自己五官的细节。

护士发出“咯咯”笑声，“怎么样？是不是发现自己开始喜欢上照镜子了？陈医生说，你的治疗已经完成得差不多了，很快不用再来了。你现在真的是非常漂亮。怎么样，现在相信我们了吧！”

丽娜听到脚步声，发现陈勉朝她走来，她走向柜台，转了个身，背靠在柜台上，这样她就能直视陈勉的眼睛。刚才在镜子里，她的确看到自己饱满的太阳穴、高挺的鼻梁，丰盈的苹果肌、尖尖的下巴。“现在，能告诉我最后的1毫升是什么了吧！”她大声问陈勉。

陈勉走近了些，两人的面庞靠得很近时，陈勉小声说道：“你用不着那1毫升，相信我。”

丽娜换上一副嫌弃的表情：“根本没有那1毫升，是吧！不过是想大家相信你的噱头。”

“不，也不是噱头，只是大家都没用过，因为没有人需要那最后的1毫升。”

“为什么？”

陈勉不以为然地说，“得了，其实你也一样，嘴巴上说着不相信，其实你心里得承认，我的治疗方案的确有用，你真的变美了，在完成最后的治疗之前，请把你记者的职业敏感收好，你无须知道那1毫升是什么。”

丽娜听到声音，甚至尚未从镜子里看到身影，就知道走过来的是主任。主任说道：“最近好像特别爱照镜子啊！”为了表示这句话话里有话，她冲丽娜挤了一下眼。

丽娜心里一惊，怕主任看出点什么来，忙转过身。在一旁洗手的主任，正笑盈盈地看着她。她心里有些发虚，试探着问主任为什么这么说。

“其实这段时间以来，我发现你有一种说不出的变化，好像是长相吧，又好像不是，说不上来，但又很明显。”

“变好了还是变坏了？”丽娜心里隐约着一种欢愉，但她不能表现出来。

“当然是变好了。”主任扬了扬眉，停止了洗手，扯下两张纸，擦干。

丽娜的心情开始放松，她也觉得和主任之间的关系在拉近。她大胆地问了一个问题：“如果一件东西可以让你变好，但你的好奇心趋使你刨根究底去弄明白这是什么东西，这样做有必要吗？”

“沒必要，只要这件东西能让你变好就行，好奇心不该如此强烈地影响你。”

丽娜叹了口气。

“但你是记者，你的职业素养告诉你，无论是好事还是坏事，你必须知道真相。”主任迈步离开前，给她留了这句话。

她知道主任是对的。虽然年轻，但主任的阅历和见识远在自己之上，这点来说，她输得心服口服。她的职业素养让她无法摆脱那1毫升，在她身边、她触手可及的地方，就有那神秘的1毫升，而她不知道那是什么，几乎要把她逼疯，几个月来，尤其是最近，这种心绪跟爱照镜子一样，愈发严重。她意识到和自己逐渐变美有关。每一个部位的完美都让她开始追求更完美，都进一步激发了她对那最后1毫升的渴求。按照治疗方案，她已经达到了目标，她没有理由去要求使用那最后的1毫升。

她的目光还没有离开盥洗台的大镜子，一遍又一遍仔细地审视着，然后她就开始了不对劲的地方。左边、左边苹果肌比右边稍微低了那么一点点，这让她恼怒不已。略有些不饱满的苹果肌破坏了她整个的美感。她环顾洗手间，如果不是在上班时间，她估计马上冲进陈勉的办公室。她情不自禁地抚摸起自己的脸，想在镜子中找到一些完美的东西，让她可以回到那满足的精神世界。

两个星期。这两个星期摧毁了她前三个月的梦想。两个星期以前，当她完成治疗的时候，她发过一条朋友圈：“原本以为面膜敷的不服帖是因为脸大，现在才知道是额头不够高、太阳穴不够饱满、鼻梁不够挺、苹果肌不够丰盈、咬肌不够小、下巴不够长所致。”发这条说说的时候她其实心里无比得意，因为今早敷面膜的时候她发现面膜与她的脸无比服帖，贴上面膜的她就像从希腊神话中走出的女神雕像脸。

但这两个星期，情况却完全不同，她每看自己一眼，就觉得自己的欠缺和瑕疵太多。五官里每一项都有问题，都很不够。她把大量的时间花在了照镜子上，两个星期后的一天，王天超对她发了火，他对镜子发了火，差点把家里的镜子给砸了。他命令她重新回到生活中来，要不然这个家就没了。

丽娜没觉得伤心，反而很快下了决定，反正她在这个家里也没觉得太多快乐，充其量只是个保姆角色。她叫丈夫别管。但王天超无法忍受成天照镜子，不是疑神疑鬼，就是大呼小叫的丽娜，他开始不回家，并且时间越来越长。

丽娜在镜子前注视着自己，按压着咬肌，看看下颌部是不是又变宽了。她没有注意到丈夫已经几天没有回来了。

现在，她内心有一种强烈的欲望。如一团火，烧得她全身精疲力竭。

当她坐到陈勉面前的时候，如第一次见面那样上气不接下气。此时已是深秋霜降的节气，距离她完成治疗方案已过去一个月有余。她不能告诉陈勉她对那最后1毫升的强烈渴望，强烈到几乎抓狂。

陈勉神情自若，说道：“万记者，你真的很漂亮了，很完美，我相信你走到哪里别人都会说这是一张标准美人的脸。”

丽娜叹了口气：“不，我觉得我面部线条的柔和度完全不够，咬肌衰退后，下巴线条可以了，但是上颌部又变得突出了，我的整个脸型不是标准的鹅蛋或心形了。我觉得你的最后1毫升必须要拿出来了。”

“不，不。按照协议，你已经达成了美的目标。太阳穴的填充使你天庭饱满，五官的立体使你轮廓分明，而且显得脸小，咬肌的收进和下巴的拉长使你脸部线条非常柔和，药水在真皮层下还可以达到完全补水的效果，加上我对你斑点去除，现在的你，整个像剥了壳的煮鸡蛋，白、嫩。”

丽娜举手制止了陈勉的话，摇了摇头，“你的方案是让我变了，但还不够，我需要那最后1毫升。”

“不，你不需要，我已经证明了你变美了，我有你的对比照片，你可以找任何一个人去证明。”

丽娜的职业敏感让她在陈勉的话里嗅出了一丝焦虑。“也许，快接近真相了。”她想。

“你這么做，并不是因为你没有变美，而是因为你陷入了一种疯狂的心理暗示。太严重了，如果你还放任不管的话，你会进入魔性的病态。”

“不，我只要你把最后的1毫升注射给我，我就会完美了。”

“我说过，你不会需要这1毫升的。”陈勉的语调略有些底气不足，但也有一种毫不退缩的硬气。“你觉得我阻止了你变得更美，但我觉得你已经够了，你应该阻止的是自己的心。”

“你怎么这么无耻？简直混账！”

“我理解你的心情，我不想和你争。我知道你对那1毫升从强烈怀疑到强烈好奇，但我需要强烈建议你不要用这最后1毫升。”

“为什么？”

“没那个必要。你真的已经很美了。”

“那么你就告诉我，那1毫升是假的，其实根本就没有这东西。”丽娜保持语气冷静，她拿出了记者采访时的惯用伎俩，以激将法诱使陈勉说出自己想知道的。

“不，它是有的，它是最后的保障。”

“那你为什么不给我注射？”

“万记者，像你一样，我也有我的职业道德。作为一名医生，我知道什么才是对患者好。我们之间有协议，我对你有承诺，如果我违反了协议、欺骗了你，你可以报警把我抓起来，我必定毫无怨言。但我遵守了协议，也没有欺骗你，而且我还得按规矩办事。”

“我该说的我都说了，现在是给我最后1毫升的时候了。”丽娜主意已定，想要在语气中传递出自己的坚决。

陈勉有些无奈，但仍坚持自己的观点，他说：“协议上说得很清楚，治疗若失败，我会给你注射保全的最后1毫升。但现在治疗很成功。我以为，关键不在于这1毫升，关键在于你在想什么。是你自身的思想控制着你，固执于那一毫升。你的精神失控了。”

“我是客户，也是记者，我想要那1毫升，我有权使用。客户的利益高于一切。我说没有变美就没有变美。”丽娜开始激动起来，掠过她脑海的念头，就是现在、马上、立刻给她注射那1毫升。这个念头让她盲目，看不见任何理智的想法。美容机构都是骗人的，这是不可能改变的。

陈勉从丽娜的话里读出了另外的意味，他环顾了一下空荡荡的诊疗大厅，然后说道：“我和你再预约一个时间吧！”他嗓音中的无奈任谁都能察觉到。

丽娜说：“还预约什么？现在就做。”

“你我需要换一个场地，心平气和地再考虑一次。”

“如果你到这地方还推脱要考虑的话，那我只能认定这是一场骗局了。我想，明日的《城市日报》头版头条肯定不能是美容机构骗局这样的内容吧！”

陈勉无言，抽出文件夹里的一页，滑移到丽娜面前，“好吧，那你把这个签一下。”

丽娜几乎没怎么读。文件上说，不负任何法律责任，以及在诊疗过程中可能发生的种种危险，甚至可能出现死亡，当然，还有其他严重的后遗症等种种屁话。这和丽娜之前治疗协议上的内容大同小异。丽娜潦草地签上自己的名字，随后抬头看着陈勉。

这个瘦小的男子深吸一口气，问道，“你真的觉得自己没有变美？”

丽娜点点头。

“你认为我之前的诊疗方案是失败的？”

丽娜急促地点头，想马上跳过这个阶段。

陈勉叹了一口气，拿出数张照片，摆在柜台上，指着照片对丽娜说，“这是以前的你，这是现在的你。你确定不要现在的样子？”

丽娜慢慢绕过柜台，止步于陈勉面前。此时的她，根本就没心情去看柜台上的照片，她坚定地对陈勉说：“开始吧！”

丽娜半躺在治疗椅上，面部没有任何知觉。她睁开了眼。

陈勉的脸出现在她的眼前：“麻醉的效力还没过，你的脸部比较僵硬，但治疗已经完成了。”

丽娜抬眼看了一眼陈勉，嘴巴动了一下，有点含糊不清地说：“我更美了吗？”

陈勉说道：“让你变美的药水是很有保障的，当你觉得药水没有任何作用的时候，我们可以注射最后1毫升，它可以化解掉前面所有注射了的药水，直接化解，效果很快。唉，我情愿你刚才能听我的话。”

陈勉说着，递过来一面镜子。

丽娜瞪大眼睛看着，镜子里一张似曾熟悉的大饼脸，窄额头、塌鼻梁、宽下颌、短下巴，尤其一双金鱼眼，了无生气地盯着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