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之
2019年6月2日,备受瞩目的第十二届中国艺术节在上海大剧院落下帷幕。同上届中国艺术节相比,今年艺术节上入围评奖的歌剧剧目数量要高一些,一共有四部。分别是青岛市歌舞剧院有限公司的《马向阳下乡记》、福建省歌舞剧院的《松毛岭之恋》、株洲市戏剧传承中心的《英·雄》、浙江歌舞剧院有限公司的《在希望的田野上》。数量的增加,也从一个侧面反映出,近两年文旅部开展的“中国民族歌剧传承发展工程”和国家艺术基金对歌剧事业整体发展的推动和支持,让各地对于歌剧的创作演出逐渐重视起来,剧目的数量和质量也有很大的提升,在很多方面也都能代表一地艺术发展的水平,那么在各地选拔推送艺术节参评剧目时,歌劇入选的机会增多也在情理之中。
本次艺术节由中国文化和旅游部、上海市人民政府共同主办。艺术节期间,共有包括话剧、歌剧、舞剧、戏曲等在内的51台剧(节)目参加演出,其中有38部剧目角逐第十六届文华大奖,最终有10部作品蟾宫折桂。38选10,大致是四分之一的获奖比例,而从各艺术门类获奖情况看,话剧为七选三,歌剧为四选一,舞剧为十选三,戏曲为十七选四。由此数据可看出,话剧和舞剧获奖的绝对比值要高一些,这也说明,如果要对各艺术门类进行比对,那么话剧和舞剧的总体质量在参评剧目中是比较突出的。
从题材上看,本次艺术节参评剧目中,红色历史、现实题材占据绝对主流。仅我观摩的十几部剧中,现实题材作品有歌剧《马向阳下乡记》,话剧Ⅸ柳青>《谷文昌》《苍穹之上》,沪剧《敦煌女儿》,红色革命爱国题材有歌剧《松毛岭之恋》《英·雄》,舞剧《永不消逝的电波》,舞剧《醒·狮》、秦腔现代戏《王贵与李香香》等。这些作品不仅受到了观众的喜爱,有些作品甚至被观众圈粉热捧。
俗话说,“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艺术是相通的。虽然不同艺术门类有各自不同的艺术特征,但是作为舞台艺术作品,共性的东西还是一样的。好的作品,基本都有以下特点。
有一个好故事
舞台艺术作品,一旦和“剧”挂上钩,就离不开故事。话剧、歌剧、戏曲如此,舞剧同样如此。有了“好”故事,还要能把故事“讲好”,这就体现两方面的实力,一是编剧的水平,二是舞台的呈现。
由西安话剧院有限责任公司创作演出的话剧《柳青》,就是在一度和二度创作两方面,“讲好”了一个“好”故事。以人物为题材进行创作是文艺作品很常见的选择,但是为一个作家在舞台上“写传记”,难度其实很大。柳青当年为了写好《创业史》,辞去官职,深入到落后的乡村扎下根来专心创作,这些素材都是有记载的。但是艺术作品不能仅仅是素材的堆砌,如何利用这些素材编撰出令人信服的“真实故事”,考验的就是编剧的功力。话剧《柳青》的作者很巧妙地将小说《创业史》中的人物,艺术地还原出生活中的“原型”,让这些“生活原型”与舞台上的柳青做了真实、有趣、感人的戏剧性勾连,观众不仅通过这部剧“认识”了柳青,同时也了解了小说《创业史》是如何做到“来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的。话剧《柳青>最终毫无悬念地获得文华大奖,可谓实至名归。
另一部获得文华大奖的话剧作品,是中国国家话剧院创作演出的《谷文昌》,其在“好故事”和“讲好故事”方面同样能力不俗。原本以为就是一部“好人好事”剧,但是看完全剧,我确实被深深打动了。对于谷文昌人物的塑造,作品没有按照“表扬稿”的方式将其生平简历面面俱到,而是把重心聚焦于谷文昌在福建东山期间几个相互关联、有代表性的事件上,层层推进形成戏剧高潮。个人认为,开场时画外音加滚动字幕的人物介绍似乎不必,因为一部有“好故事”的剧,完全不需要“简历”的辅助。
由四川人民艺术剧院有限责任公司创作演出的《苍穹之上》,虽然最终无缘“文华”,但同样不失为一部可圈可点的“把好故事讲好”的佳作。平心而论,如果从题材上来讲,这部作品相比前两部,难度更高。因为这是一部军事科研题材的作品,讲的是我国某型号军用飞机的研发制造,这个过程历时20年,所以,结构戏剧时,就不能仅仅只是讲述某个人的故事,而是需要在舞台上体现一代甚至几代人的努力,是塑造“群像”,体现“精神”。这对编剧驾驭作品的能力提出了非常高的要求。可喜的是,这部科技含量十足的作品,非但一点儿都不枯燥,而且人物事件鲜活、生动、可信,戏剧结构清晰,既有情感线,也有励志线,在突出主线人物的同时,也没有忽视副线人物的塑造,几条线索有机勾连成完整的面。
从讲故事的角度来说,歌剧比话剧的难度要高。歌剧是歌唱的戏剧,以抒情见长。但是中国人的欣赏习惯又要求歌剧也必须能讲好、讲清楚动人的故事。这就更需要歌剧创作的编剧,要格外具有聚焦核心事件、关键情感的能力。多年来,能进入艺术节的歌剧一直不算多的重要原因,就在于歌剧是一门综合性极强的艺术,因为有了好故事,还要有好的音乐,要有能把音乐和故事准确诠释的好指挥、好演员、好乐队、好导演。
本次入围参评的有四部民族歌剧,《马向阳下乡记》《松毛岭之恋》《英·雄》都是“中国民族歌剧传承发展工程”在201 7年度的扶持剧目,这三部剧目经过两年多的不断修磨,舞台上的不间断实践,都已经是比较成熟的形态。艺术节上,《英·雄》《松毛岭之恋》《马向阳下乡记》依次登上舞台,这三部称得上是“亲兄弟”的民族歌剧作品,在“赛场”上可谓竞争激烈,各家都出动了最精良的本土阵容,以非常饱满的精神状态亮相,给观众留下了比较深刻的印象。最终,《马向阳下乡记》拔得头筹,荣获文华大奖。
株洲市戏剧传承中心的《英·雄》和福建省歌舞剧院的《松毛岭之恋》都属于红色革命历史题材,两部剧的主人公都是女性。《英·雄》是以中国革命先驱缪伯英与何孟雄为主人公进行的艺术创作,戏剧结构上以时间为轴,但不局限于某个具体事件,而是将人物生平几个关键点,以传记体的方式呈现,相较于故事性,这部歌剧更侧重于情感的抒发,在二度呈现时,通过各种舞台手段的运用,将这对英雄夫妻的深厚情感和英勇事迹,如散文诗一般娓娓道来,清晰展现。
《松毛岭之恋》讲述的是一个普通农家女子阿妹对爱情的坚守。阿妹的丈夫阿根是一名红军战士,新婚之夜二人分别,一别就是30年! 30年里,阿妹每年都会为阿根做一身新衣服,每日坐在门槛上等待守望,最终等来的却是丈夫的烈士证书。这是一则真实的“好故事”,最终的呈现也确实“讲好”了这个感人的故事,剧末,当衣橱中摆放整整齐齐的三十套新衣服被聚光展现在观众面前时,那种震撼和感动确实无以言表!
《马向阳下乡记》是现实题材作品,关注的又是当前最热门的“精准扶贫”。前两年,同名电视连续剧的热播,也在无形中提升了人们对这部歌剧的关注度。但是,歌剧《马向阳下乡记》并没有囿于电视剧原作,而是根据歌剧艺术的特点,重新结构了戏剧故事、人物设置,是在原作基础上的新创作。全剧聚焦如何精准扶贫,一开篇便直接切入富硒地种植这一核心事件,集中、精练:同时在其中融入很多乡土民风的谐趣段落,充分体现了民族喜歌剧的特征。
现在有一种观点,就是歌剧的创作,要想成功率高,有两个捷径:一是根据文学著作改编,因为有文学的基础,在观众中的知晓率高,成功的概率也会高:二是从其他艺术门类已经比较成功的作品中进行改编移植,因为这种移植会减少很多选材之初的弯路,同样也会有比较高的成功率。这两种想法都有一定的道理,但是如果一味地只是依赖于已经相对成熟的原作,往往也会对创作者造成一种无形的束缚。歌剧《马向阳下乡记》的可贵之处就是在原著基础上进行了新的突破和创作,“讲好”了一个歌剧化的故事。
以当代审美引发共鸣
从本次艺术节参演或参评剧目来看,超过三分之二的作品是现实或红色革命历史题材。在今天如何把这些看上去有可能会有说教之嫌的题材,做得更加为观众所认同并接受,考验的就是创作者准确捕捉和体现当代审美的能力。
舞剧《永不消逝的电波》,在题材上并不讨巧,做成舞剧难度更高,因为它不仅是红色题材,而且是谍战题材。谍战片是电影电视的热宠,舞台艺术鲜有谍战题材也是因为其扑朔迷离的叙述方式。所以,如果盘点一下建国之后舞剧作品,会发现“红色”的不少,但“红色谍战”的,《永不消逝的电波》是首创也是唯一。这部作品要成功,远不是仅仅有个好故事那么简单,而是要在编剧、编舞、音乐、舞台呈现等全方位的综合体现,是要和过往的红色舞剧区别开来,形成一种全新的、具有当代审美特征的舞剧艺术表达。
本剧在人设上更加简化、清晰。舞蹈语汇是内心意境的现实表达,这种内心外化的舞蹈肢体意向,很自然地让人物与观众产生通感,让观众在观剧过程中不断根据戏剧的发展自我施压,形成一种高度的紧张感,这样的戏剧氛围恰恰是一种生活体验经艺术的提炼和综合之后的立体表达。
如果说舞剧《永不消逝的电波》是一部极具当代审美的“大雅”之作,那么广州歌舞剧院有限公司的舞剧《醒·狮》就是一部极具当代审美的“大俗”之作。这里的“俗”指的是一种在舞台上充分放大之后的民族传统文化风貌的“民俗”,是一种极具亲和力和互动性的充满时尚感的“通俗”。中国民族舞剧在20世纪50年代曾经有过《小刀会》的辉煌,之后就很少再有让人提振精神的佳作,而这部《醒·狮》称得上是当代民族舞剧创作的具有代表性的作品。
《醒·狮》——改人们对于冠名“民族舞剧”的固有印象,也一改人们对于爱国题材舞台艺术作品相对程式化的印象,将舞蹈和中国武术巧妙结合,舞中有武,武中亦舞,以舞代武:舞蹈编得既美又巧且有新意,音乐创作是基于广东民间的音乐元素,流畅完整而具舞蹈性,演员们个个状态饱满,艺术表现力很好。舞台氛围具有非常强烈的感染力,演出现场观众反响非常“燃”。
从《醒·狮》在洋气十足的国际大都市上海滩被追捧就能看出,“民族”二字并不意味着乡土和陈旧,如何捕捉当代人的审美,更好地对于民族传统文化精髓进行挖掘和展现,《醒·狮》可谓是一个探索性的成功范例。当然,个人认为这部作品的尾声其实完全没有必要,有对作品立意过度解读之嫌。
具有当代审美的作品往往都能够引发观众的共鸣。所谓的“共鸣”,简单来说就是要让观众“感同身受”。舞剧《永不消逝的电波》和《醒狮》就是在各自作品预设的气质上,寻找到了和观众的共鸣点,并且这两种共鸣点虽然各自独立但又相互重叠,喜欢“电波”的观众同样会喜欢“醒狮”,因为它们带给观众的剧场体验是不同的,是两盘“口味不一样的菜”,但都是满满的中国味道。所以,要让舞台艺术作品能够引发观众的共鸣,就要寻找到中国入骨子里由民族基因所形成的藝术欣赏习惯。
歌剧在很多人的概念中,都是可望而不可即。认为那是阳春白雪,听不懂。当然这指的是西洋歌剧。我认为,所谓的听不懂,除了语言的障碍,最主要还是对音乐欣赏的习惯不同。西方歌剧音乐基于西方的音乐传统,具有交响性和立体性,中国传统音乐是以旋律为主的线性思维。所以,在中国人的基因中,旋律性更容易引起共鸣。这不是西洋音乐和中国音乐孰高孰低的问题,而是自古形成的音乐欣赏习惯。当我们暂时还无法改变这种习惯的时候,就需要先考虑在能够符合观众欣赏习惯的基础上寻找共鸣点。
在这次艺术节当中,参评的四部歌剧都是民族歌剧。这些作品的音乐创作都是基于民间戏曲、民间音乐元素。比如《马向阳下乡记》当中的吕剧、山东琴书的运用,剧中那段最著名的合唱“钱啊钱”,地域色彩浓郁的说唱结合旋律加上非常接地气的内容,每每成为演出时最受欢迎的段落。而《松毛岭之恋》中那首主题歌《剪掉髻子当红军》,就是客家山歌的原貌重现,这首歌在福建、江西等地非常受当地百姓所喜爱,在这种民族风格鲜明的音乐元素基础上进行歌剧的创作,往往都会非常打动人心。在歌剧《英雄》当中,缪伯英的音乐主题来自湖南花鼓戏,每当旋律响起,就会带给观众油然而生的亲近感。
所以说,越是民族的东西,就越接地气,就会自然地具备旋律性、可听性和传唱性的基因在其中。而在当代,在歌剧的创作中,民族性的音乐元素又通过专业的音乐写作技法进行全新的创作,要植根于中国的土地上,要从民族音乐文化的丰厚给养中汲取、挖掘立足于本民族优秀的音乐文化传统,在此基础上继承、发展、创新,用当代的审美创作出和时代需求同步的作品。
所以,民族性在今天应该有更加宽泛的理解。今天的民族性不能仅仅局限于传统,还应该在传统基础上发展甚至变化,只要是符合当代中国人的审美和欣赏习惯的音乐,就是具有当代中国民族性的音乐。民族性也应该与时俱进,这样的民族性,其实也包含了一种世界性在其中。
观众永远是用脚说话的,观众的口碑是对作品最好的打分。而要想得高分,恐怕就要在琢磨观众心理上下功夫,要在引领的同时,与时俱进,及时捕捉和满足观众日益提升的艺术审美趣味,这样的作品才会引起观众的共鸣而存有长久的生命力。
能够入围中国艺术节文华大奖评选的剧目,都是各地精挑细选,认为可以代表当地近年来艺术创作水准的作品,通常都不会是平庸之作。而一旦入围,目标肯定就是拿奖。但是,奖项有限,竞争激烈,获奖不是唯一的目标,取人之长,补己之短,互相学习,才能共同进步。“坚持以人民为中心的创作导向,创作无愧于时代的优秀作品”,努力创作出“思想精深、艺术精湛、制作精良”的优秀文艺作品,才是政府搭建“中国艺术节”这一国家级展示平台的根本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