锺怡雯
清明节过了,天气还没热透,凤梨已经尾随梅子抢着要出场。这时凤梨带酸,香气不足。熟得慢,适合供佛供母亲。凤梨由绿转黄,总要摆上四五天,忽凉忽暖的4月,有时可放上七八天。移入冰箱,再放上一个月也不会坏。这时节太阳还很温和,在清晨的微风中日光浴,每个冬眠的毛孔都吃饱阳光,全身暖洋洋,觉得人生真美活着真好。真正好吃的凤梨也在田里吸收阳光的能量,储蓄惊人的甜度。
立夏之后,五点出头,太阳已经精神地挂在东方地平线上。凤梨这时候最好吃,香气够,糖分还没飙到极致,一点恰到好处的酸,真是极品。入冬的胃痛,入春之后的鼻塞过敏,吃了这做足日光浴的凤梨,好像慢慢缓解了。朋友胃痛多年,说我的经验完全没有科学根据,凤梨让胃酸分泌更多,胃只会更痛。这是医疗常识。治鼻塞过敏?还治失眠?她叫我别闹了,要我留着偏方治自己就好,千万别害人。
我的冬天症候群连着两年都是这样痊愈的呀。阳光治百病,看那4月跟5月的凤梨就知道,阳光对万物有不可思议的效用。这叫自然疗法,对我最有效。
其实凤梨并不是我最爱的水果,只是每次见到都又忍不住要买,好像中了凤梨魔咒。金钻凤梨在微酸时滋味挺好,带绿微黄时放着,散发的香气比味道迷人,比薰香精油还提神。切开来一次总是吃不完,水分多又甜,很饱肚,不爱甜食的味蕾三两下就餍足了。放入冷箱,隔天又熟一些,甜一点,就愈难下咽了。有时甚至熟得透出酒味,直接煮成凤梨酥的内馅,根本不必加糖。
早些年还买得到土凤梨,微酸微甜透清香,果肉白一些,滋味美妙,边吃边赞,太好吃实在太好吃了。马来西亚的凤梨酸得锐利,近乎野蛮。金钻熟透之后色泽金黄透亮,蜜一样,像泡过糖水。甘蔗、荔枝或龙眼本来就该甜,再甜也不嫌。可是凤梨甜成这样,是不是太过分了?
这让我很惆怅。水果的清新来自酸,不酸的凤梨,如何唤醒昏沉的灵魂?有几次我还想滴柠檬汁调味。太甜的凤梨做不好罗惹(rojak),也做不出母亲风味的凤梨洋葱醋色拉。凤梨苹果汁原来是绝配,如果用的是金钻,变成甜上加甜,吃了血糖会飙车。
罗惹号称马来西亚版色拉,除了豆芽、黄瓜、青芒果、凤梨这些蔬果之外,油条、油豆腐、花生碎粒都是高卡食品,外加虾酱(belacan)以及酸涩的罗望子做酱汁,这样的重口味色拉组合,像点心多些,跟轻食其实一点也扯不上关系。如果调酱的辣椒是指天椒,那就是味蕾的极限运动了,包管汗泪齐飙,连头皮都湿一片,去盛夏的暑热和湿气最好。
生芒果和酸凤梨为的是要让虾酱的重口味轻盈些,做罗惹的凤梨,愈酸愈对味。我们家做的是简易版,通常是假日的下午,吃完午饭有点无聊。如果家里同时有芒果和凤梨,那就快手快脚调制好沾酱,调出一个劲辣有味的下午。酸加辣,绝对提神,连午觉也省了。吃完母亲发给我们一人一只刷子,要我们把房子外边晒得发烫的水泥地刷洗干净。天下果然没有白吃。
不是芒果的季节,采马来人蒸鱼用的酸仔替代。酸仔只有拇指大小,那碧绿色晶莹剔透仿彿透光。千万别让这家伙的可爱外表骗了。顶多吃三个,侵略性的酸,吃完牙软肚空,肚里的油脂悉数清洗干净,连胃壁都好像变薄了。母亲总是说凤梨刮胃,指的是它去油。凤梨的酸相较之下很亲民,抹点盐,三两口下肚,清爽又化食,最适合消化肥腻的猪脚或肥肉。其实,有凤梨可吃时,我们哪管吃饱或空腹?有就吃,先吃先赢。饭后再吃?吃懊恼就有。
路边水果摊另有一种独特的吃法。凤梨抹酱油和辣椒。很天才。属于我的青春记忆,属于居銮。
在巴士总站等车时,我常光顾车站对面的水果摊。水果摊在书店前面,杂志和书翻得差不多了,买片水果犒赏自己。水果摊只卖现切水果,生意很好,两个人手很少有闲的时候,一个卖另一个负责切,湿淋淋的手同时收钱找钱。削好的凤梨跟蜜瓜、西瓜和番石榴陈列在一起,光看颜色就悦目赏心。
我总是对凤梨情有独钟。蜜瓜和西瓜甜不甜,要吃到嘴里才知道,我不拿自己的味蕾下注。番石榴不甜还可以接受,反正洒梅粉,味道不会太差,是第二选择。最爱凤梨。凤梨配辣椒酱油,刺激、古怪,却很有创意,最适合昏昏欲睡的下午。切开的辣椒沾酱油刷凤梨,来回刷个几次,酸中有辣,真是够味。赤道太热容易昏昧,水果配辣椒真是天才组合,发明这吃法的人应该申请专利。有时上了车,瘾头来了,无论如何非吃到不可,便请熟识的司机先生等一等,抢在发车前的夹缝时间冲去买。
嗜酸可能会遗传。母亲嗜酸,我们家姐妹都无酸不欢。油棕园没有夜市或摊贩,训练出母亲一身好厨艺。她总是有本事变化出点心或零嘴,食谱多得写一本书绰绰有余。撇开糕点类,让人牙软的凤梨洋葱醋是母亲的最爱,便宜,好做又速成。有了辣和酸这两个不败的元素,一定抢手。还加上呛,吃得泪流。愈刺激愈抢手,搁在冰箱没冰透就抢光了,晚吃的捞到凤梨丁洋葱末,边吃边骂人,不会留一口吗?最后捧起碗喝下一口醋水解馋,又是挤眉又是弄眼,那表情叫过瘾。
凤梨外皮满布的坑疤叫凤眼,没削干净还会割舌头。还叫凤眼呢,实在叫得太美了。长出这些古怪东西,凤梨根本就不想让人吃。不管叫坑叫疤还是叫凤眼,也不管那些眼睛排列起来多有艺术感,最终都要丢弃。台湾的凤梨削法是把凤眼连眼带肉悉数削除,凤眼愈深,削去的果肉愈多。马来西亚式削法比较“惜肉”,但是费工。先把果皮切除,抓一下凤眼的排列方式,采雕花式切法。凤眼两侧各一刀,刀法好些,一次两刀可剔三到四个眼,边切边转凤梨,完工后凤梨爬着螺旋状花纹。凸的是果肉,凹的是凤眼沟,像艺术品。
麻烦吗?一点也不。算过时间,五分钟削一个。削完欣赏一下成品,慢慢再吃不急。
不知道是我对甜的忍受度太差,还是凤梨改良技术大跃进,这几年买到的金钻觉得愈来愈甜,做凤梨饼内馅可以不加糖,可真不是玩笑话。凤梨酥做起来并不复杂,却很多工。母亲进入子女离家的空巢期才突然常做,说不定是没事找事杀时间。
过完新历年,吉隆坡的几个妹妹开始“订货”,先讲好数量,免得新年吵架坏吉利。不全是自家要吃的,还包括那些尝过的朋友。妹妹说,你妈的黄梨饼很多人抢着要,还有人下订单。凤梨在马来西亚叫黄梨,凤梨酥叫黄梨饼,同样的东西,黄梨饼听起来像路边摊的货色,凤梨酥就可以送礼了,档次不同。
母亲的耐心完全体现在做饼上。馅早几天煮好,搓成小圆球先冷藏。馅做好,算完成一半了。黄梨饼只有拇指大小,是秀气的一口酥。上头用叉子压出花纹再刷过蛋液,烤得金黄酥脆。新出炉时热腾腾香喷喷,一口咬下,真是千金不换的幸福滋味。我不爱甜食,却也无法抵挡那诱人的香气,那一刻,做的人和吃的人都欢乐洋溢。
有一次我刚好回家,削凤梨、煮馅、揉面和烤饼全程参与,又累又热,才明白光是杀时间,犯不着这么折磨自己。更何况,患有类风湿性关节炎的母亲,平时可是独自作业的。
有一年冬天在欧洲旅行,约了小妹和妹夫在罗马会合。小妹在巴塞罗纳出差,妹夫从吉隆坡直飞罗马,他最重要的任务之一,是把母亲新做的黄梨饼带给大女婿。没太太在身边,小女婿飞机上没睡着,饼也忘了带。大女婿一见面,客气话和问候都省略了,直接问,我的黄梨饼?小女婿脸有愧色。忘记了,上飞机才想到。他一脸倦容,黑眼圈特别明显。大女婿只好把埋怨和失落默默吞下去。
那是最后的黄梨饼。隔年母亲过世,那时节,阳光正盛,凤梨正当时。
这是大女婿生命中少有的憾事。他并不偏爱凤梨,却特爱凤梨酥,三不五时网购一下,也不时要憾事重提。网购来的凤梨酥没忘记请岳母大人试试,问她味道如何,合不合口味。母亲向来很给女婿面子,总是次次圣筊。
突然想起,供了那么久的凤梨,却没问过母亲,台湾的凤梨到底好不好吃?会不会太甜?决定掷个筊,问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