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昕梅
站在新房子里,老吕长长地向外呼了一口气,就像一下吐空了心中所有的积怨和不快,他感觉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舒坦,腰也挺得特别直,仿佛一下年轻了好几岁。
这么多年的压抑,这么多年的煎熬,加上儿子、儿媳近几年的辛苦打拼,又办了四十万元的贷款,才在城里买下了这套一百二十多平方米的房子。再也不用回那个留给他们痛苦回忆的农村老屋去住了,这对老吕来说,就是苦难之后最好的慰藉。何况他们买的这套房是目前城里房价最高的一个商住楼,更让他觉得无限风光。前庄后村在城里买房的有史以来他家还是头一份呢,这让老吕特有自豪感,怎么可能不兴奋呢!不但给他们家祖宗八代脸上贴了金,也终于让他扬眉吐气了一回。至少在村里的老少爷们目光里他读到了“厉害”二字,虽然有很多人表现出不服气,但老吕管不了那么多了,他只要感受到这一条就够了。
要想人前显贵,就得人后受罪,这话一点儿不假。这些年他和老伴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只有他们自己最清楚。他深深地明白,这个社会从来都是现实的,没钱就是孙子,有钱咱也可以风光风光。38层啊,空气都和下面的不一样,清洌香甜,似乎还夹杂着王母娘娘身上飘落的仙气呢!想想真是痛快啊,我吕长发终于做了一回人上人了,得意的笑容情不自禁地爬满了老吕饱经沧桑的脸。
此时此刻,老吕感慨万千,思绪就像空中的雾气一样慢慢地弥漫开来。
二十年前,全村百十来户人家,各家的条件都好不到哪儿去,就是那种吃不饱,但也不至于饿死的状态。大伙儿住在一块,头抬起来都差不多高,所以,从心理上感觉人人平等,谁也不用笑话谁,有什么大事小情的大家还能互相帮衬着。可他吕长发也不知上辈子造了什么孽,还是老实人连鬼都想欺负,老婆第一胎生的孩子健健康康,白白胖胖,是个大头儿子,起个名就叫大壮。可在大壮两岁那年,老婆怀第二胎时也不知冲撞到了哪门子邪气,生下的偏偏是一个智障女儿。小时候他们根本没看出来,直到秀秀三岁多了还不会说话,更不会走路,整天就会咿咿呀呀地傻笑。老吕这才急了,带着秀秀东奔西跑看了很多大医院,病没看好,还欠了一屁股的债,日子一下就跟人家拉开了一大截儿。
老吕年轻时就不善言辞,头脑更谈不上精明,再说还有这样的一个闺女拖着,所以,也只能守著那十几亩田地,面朝黄土背朝天地憨做傻干。一年忙到头,除了还一部分账,只能一家人勉强糊弄个温饱。那几年年景不好,老天不是干旱就是大涝,很多人家的男人都出去打工了,在外面只要肯吃苦,多多少少都比在家种地强,可他家这种情况又怎么能走掉呢?看着别人家的日子越过越好了,可他家还是老样子,老吕只能蹲在破墙根下唉声叹气。也不知他是被岁月折磨坏了神经,还是心理有啥问题了,他总觉得村里很多人家都开始瞧不起他了。特别是那些爷们儿,去城里转了一圈,换了身行头,不光是看他,看村里人的眼神都变了,还学着城里人拿腔拿调地讲话,听着就让人心里来火。更可气的是,那群半大孩子们,还编了个顺口溜,故意到他家门前又唱又跳:“阿发阿发,生个傻瓜,有脚不走,就会哈哈。大壮大壮,心宽体胖,没钱念书,只能放羊,放羊放羊,小心喂狼……”他不认为这是孩子们调皮的把戏,总觉得这些都是大人在背后捣的鬼。
从此,吕长发心里就憋着一口闷气,这一憋就是二十年。
女儿六岁那年,被钻进院子的一条野狗活活咬死,他实在无法接受这样残忍的现实,闭上眼就是那个血腥的场面,不得已,他才带着老婆儿子,打点行囊,背井离乡。老吕现在想想,心里还疼着呢,眼泪忍不住又滴落下来。
好在这一切都过去了,他们终于熬过来了,现在他们也有孙子了,还在城里买了房,儿子媳妇也很孝顺,这让老吕觉得人虽老了,但日子反倒越过越有奔头了。恰好孙子威威也到了上小学的年龄,大壮小两口就顺水推舟,让他们不要再出去打工了,回老家把威威带好就行了,正好也享享清福。他们小两口呢,继续在外面打拼几年,既能还清贷款又能再攒些钱,以后回老家做点小生意啥的,到时一家人就可以天天在一起了。想到儿子的这些话,老吕心里就像装进一个早春的太阳,觉着暖洋洋的。
老吕再次打量了一遍新房子,三室两厅两卫,精装修,房型好,空间大,高端大气上档次。家具布局合理,似乎还能闻到淡淡的油漆香气。厨房是整体橱柜,集成灶,看起来整洁方便。三个卧室有两个朝南,而且都有飘窗,全是双层钢化玻璃,密封保温,冬暖夏凉。现在的开发商想得可真周到,连防盗窗都替业主安装好了。推开窗户,城市的一切尽收眼底,一条条宽敞洁净的马路像飞舞的银色玉带穿梭缠绕在一起,人来车往,热闹喧嚣。远处高楼林立,绿树成荫,花海遍地。老吕又一次心潮澎湃,觉得连头顶上的太阳公公,都笑眯眯地向他竖大拇指呢!
每天老吕都乘电梯下去几次,手一按,就看见显示器上的数字由大到小不停地闪烁,不知不觉间,人就轻飘飘地到了楼底,那种感觉可真好!有一次,他还把电梯一下按到了第五十层,又爬了一个跃层,终于跑到了楼顶上,什么也不为,他就是要找找那种接上仙气的神仙般感觉。
还有就是每次出入小区,那些穿着制服打着领带的保安微笑着向他敬礼,也让他心里乐滋滋的。虽然他们不光是对他,出入小区的人,不管你是买房看房,还是走亲戚或者闲逛的都能享受这种礼遇,但他觉得,这就是尊严,至少不像在外打工那会儿,受人讥笑嘲讽了。刚开始看房时他还有点儿接受不了这个价格,觉得不到100万人口的小城,房价居然卖到七千大几,可现在他不这么想了,认为这个房子让他找回了丢失已久的东西,再贵都值了。因此,每天他都有意无意地多跑几回门卫那里,东西南北,小区的四个主要进出口,他一天能经过N次,就为了享受这份礼遇,以至于后来小区里所有的保安都认识他了。
可是这样畅快的心情并没有持续多久,半年以后,随着入住率越来越高,老吕就觉得有点浑身不对劲儿了!
先是电梯里的灯不亮了。白天还将就着,一到了晚上,电梯里黑咕隆咚的,再加上风扇的马达声,说实话,挺瘆人的。他们这个楼道里一共100个梯户,住进来也有一半以上了,可没有一家肯出头去找物业,好像相互较劲儿似的,都在那儿死挺着。晚上进出电梯,有的拿手机取光,有的用手电筒照明,还有的干脆把打火机打着了。老吕实在看不下去了,只好自己跑去找物业,答复却说易耗品不在保修范围,要让他们去换的话,得收取派工费和成本费,一共50块钱。
老吕只能悻悻地回来了。一是他想,城里人都是冷血动物,假如自己自作主张把钱掏了,到时这钱找谁要去?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老吕他舍不得花那个钱,换个灯泡要50块钱呀!
让老吕没想到的是,没消停两天,电梯居然又出问题了,而且这次的问题还很严重。那天下午,老吕接孙子放学回来,从外面买了几根油条,又现榨了两块钱的豆汁,兴冲冲地带着威威走进了楼道口。看见电梯停在负一楼,就按了一下上行键,可等了好一会儿电梯门也不开,他又连按了几下,仍是纹丝不动。他在心里默念着,电梯啊,你可千万不能坏啊,我老头子可没那本事爬上去啊,我的腿不好,别说38层,就是三四层我都不想爬,真那样的话,不得要了我老命呀!
结果怕啥来啥,物业的人到这儿一看,也像他一样用手在按键上猛戳几下,然后轻描淡写地对他说,电梯坏了,暂时没法用了,走楼梯吧。撂下这句话,他转身就准备走了。
老吕一把拽住他:“什么,坏了?那怎么办,我们怎么上楼啊?”
“你这老头可真有意思!”那个人一脸冷笑,“怎么上去,难不成你还打算让我背你上去啊?!”
那你们抓紧叫人来修啊,我家可住在38层啊!老吕急得满脸冒汗。
“修?”那人指了指他腕上的表,“你看看现在几点啦,已经下班了!再说,我也不能越权报修啊,得等明天领导上班后,我先去汇报,他们再开会研究,最后才能决定。反正我已经给你交实底了,你要是不想爬,那就坐在下面慢慢等吧!”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老吕气得眼睛直往上面翻。可气归气,家还得回呀,老太婆还在家里等他们呢!老吕无奈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往上挪着,才爬到二层半,后背就开始冒汗了,嘴里也一口接一口地往外喘着粗气。威威到底是小孩子,爬楼梯跟玩似的,不过一会儿工夫就有点儿不耐烦了,说:“爷爷,你这样走,咱们啥时候才能到家啊?我不等你了,我先上去了,老师还留了好多作业呢!”说完,撒腿就往楼上跑去。可没走多远,又折回来了,他从爷爷手中把油条豆汁接过去说:“还是我拿着吧,你空手走就能轻松点儿了。”孙子可真懂事,老吕顿时像被注入了兴奋剂似的,抬起脚大步向上走去。
可走着走着,速度就一点点慢下来了,看来不服老不行啊!等到老太婆电话打过来时,他看看门牌,才到十七楼,正好一个小时过去了,可他已经觉得筋疲力尽了。他让老太婆带孙子先吃饭,不要等他,他还早着呢!就这几句话,他说得都是上气不接下气。
等他到家时,已经是晚间新闻时间了。老吕累得走路都打晃了,最后几层还是跪着爬上来的,他实在走不动了,这不,一双老手到现在还火辣辣的呢!
第二天早上起来,老吕浑身像散了架一样酸疼,躺在床上直哼哼。老伴心疼他,就让他好好歇歇,她去送孙子上学。老太婆也没比他强到哪去,等她回到家时,差不多要做中饭了。手里就拎了几样菜,累得老脸跟掸了胭脂似的通红,等喘匀了气,赶紧打开了话匣子:
“老头子,你不知道吧,今儿个我下去时,楼下面到处是人,热闹死了。我听他们说,我们小区好几栋高层的电梯都坏了呢,哪有这么巧?他们说这里面有阴谋,好像是开发商欠厂家的电梯钱,而物业又想借机收取物业费,才合起来唱了这么一出戏。我还听说昨晚物业办公室的玻璃被人砸了个稀碎,110都来了,但还是没解决问题,有几个人正在领头,让各家各户签联名信,估计要上哪儿去告状了!”
“唉,”老吕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叫什么事儿啊?”
老太婆接着又说:“我刚刚上楼前,又来了几个人,一听说是物业的,楼下的人呼啦一下围了上去,你一言,我一语,跟讨伐大军似的,差点把他们活吞了。说来说去,无非让他们尽快处理,抓紧维修,必须保障我们这些居民的正常生活。老头子,你猜物业的人是怎么说的?‘你们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这不是着急的事儿,毕竟我们不是厂家的专业人员,糊弄一下,好歹修修,你们敢乘吗,万一出了事儿算谁的?要不你们都来物业处签个协议,同意使用期间,无论出现什么情况,都后果自负,我就派人去强行启动,让你们即刻使用。业主们面面相觑,刚刚还七嘴八舌的,一下都鸦雀无声了。是啊,最近电视上报道了好几起由于电梯故障造成的事故,死伤了很多人,其中有一起事故中,人被电梯都绞成几截了,场面惨不忍睹……”
那几天,老吕实在不想爬这个恼人的楼梯,早上送孙子上学,就让老太婆把中午饭准备好,再泡杯水带着。送完威威就去学校旁边小公园里溜达,饿了就吃,渴了就喝,困了就躺在凉椅上睡,直到孙子下午放学,爷孙俩再一起回家。因为年岁大了,实在折腾不起。现在一想到那个倒霉的电梯,老吕就头疼。偶尔,老吕还会自言自语地骂上一句。
可这毕竟不是长久之事。到后来,他想了一个没有办法的辦法,也算是急中生智吧。因为电梯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正常使用,天天中午吃冷饭也不是个事儿,他的胃也受不了。再说家里生活过程中,时常会缺这样少那样的,而且每天还有生活垃圾要清理出去,这些原来都是老吕的工作,他也乐意乘着电梯上上下下,可现在……老吕就从外面买了根长长的绳子回来,白天从窗口垂下去,晚上到家再拽上来。
每天早上送完孙子上学回来,他就把绳子的一端缠在自己的手上,坐在自家楼下静等,雨天撑把伞,晴天就当晒太阳补钙了。老太婆有事儿叫他时,就晃晃绳子,老吕就松开手,让绳子优哉游哉地升上去。老太婆把需要他做的事儿写在字条上,或者把要带下来的东西放在篮子里,再慢慢地放下去。两个人就像在玩游戏,配合得还挺默契,到晚上讲起来,还滋咂有味呢!当然,中午老吕又能吃上热气腾腾的饭菜了,这一点才是最重要的。
没两天老吕又下楼,刚走到下面,忍不住扑哧笑了起来,他看见他们家这栋楼,住在五层以上的,几乎各家窗口都拴了一根绳子,各种材质都有,五颜六色的,在风中飘扬……
〔本刊责任编辑 钱璐璐〕
〔原载《海外文摘·文学版》2019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