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雨
这其实是不可能的,反正我不信。乌鸦怎么能从天空掉到牛背上呢,它能掉到树上、地上、河面上、屋顶上,就是不可能掉到一只该死的牛背上。小迪说这是他亲眼所见。那时他被寄养在外婆家,外婆家在浙南的乡村,满眼是纵横交叉的河港和稻田。被乌鸦掉到背上的牛是只老黄牛,不,老黄牛差了感觉,小迪说,应该是水牛。水牛趴在水边,慢条斯理地咀嚼着新鲜青草,天过分地蓝,酱油色的蜻蜓飞在半空,不远处的桥上站着一个少年。这个少年就是小迪。他盯着咀嚼青草的水牛,期待什么事情发生。这时,一只乌鸦从天空掉了下来,伴随着凄厉的叫声,直接掉在牛背上。牛吓了一跳,左右摇晃脑袋,忘记了咀嚼。它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站起来,背上的乌鸦没有挪动半分。小迪说,那一刻他像是进入了梦境。这种事难道不是在梦里才会发生吗?他凝望站起来的牛和牛背上的乌鸦,忘记了下桥,也忘记了前往什么地方。多年后的一天夜里,我们趴在阳台上,望着月亮抽烟,他告诉我这个故事。
时间过得太快了,小迪说他还没适应。我也一样,虽然大学毕业已經两年,恍惚还身在学生时代。开发区的夜色带着一股工业气息,我们都在这里上班,我说的我们是指我、小迪、小孙,还有我女友。我在一家私企当办公室文员,小迪在一家红酒门店做业务管理,这套两百平方米的小区房是我们合租的。小孙是小迪的同事,我女友在另一家红酒门店上班,这里的商务广场上都是红酒门店。我们两个月前刚搬进来。第一次见到小迪,觉得他长得很帅,一米八的个子,身板魁梧,皮肤特别好,真的,很少有男的像他这么皮肤好,脸上找不到半个痘印。后来我才知道,他在用化妆品,男士化妆品。
上班的红酒门店是他表哥开的。他表哥家非常有钱,有钱的程度超出我们想象。当然,小迪家之前也很有钱,否则怎么能支持他出国呢。但在他回国那年,他爸染上了赌瘾,一年内赌光了所有积蓄,和他妈离婚后就变成了穷光蛋。小迪在国外读了一个奇怪的专业叫“西餐烹饪”,我问他是不是喜欢烧菜,他说一点都不喜欢。我问那为什么要学烹饪,他说无聊,学什么都一样。不过,他做菜真有一手,我们四个人的晚饭就是他做的。平时烧的是中式菜,有一次他突发兴致,要给我们做一次西餐。那是搬进来后的第二个月,我们一起去超市买了食材,他一个人关在厨房捣鼓。我们坐在客厅方桌前等待一顿丰盛的西餐。开工没多久,从厨房传来乒乒的声音,进去一看,一块牛排摊在平底锅内,已成焦煳状,锅里还有锅铲和叉子。小迪一脸怒气,握着拳头仿佛盯着仇敌,回头对我们说,不做了不做了!原来他把牛排煎过了头。我怀疑他是怎么在国外念书的,这也是我第一次见识到他的脾气。后来我们点了外卖,吃完后趴在阳台抽烟,就是在那里,他跟我说了乌鸦从天空掉到牛背上的故事。
他说,那真是一段很美好的岁月,现在外公外婆都已过世了,自己过的是什么日子呢,他猛吸一口烟,向我抱怨:每天坐在门店,几乎没有一个顾客,整日无所事事。他说他是想干一番事业的,但他表哥的创业思路和他不同,那家伙空怀一腔理想主义情怀,拿钱不当钱,与客户接洽不是为了赚他们钱而是变着法子玩,简直将红酒当成一件艺术品,讲品酒的情调,讲酒文化。他愤愤不平:为什么有的人天生比别人命好?为什么真正有野心有抱负的人却没有平台和资源?我很想对他说,就算没有平台和资源,有些人最后还是能成功的,那要靠自己的努力奋斗。我心里认定,这是个眼高手低的愤青。
没过多久,我就更加坚信他是愤青这一判断。我们加了微信,他在朋友圈转发的全是抨击社会现象的链接,比如哪里的城管和小贩又起了冲突死了人;比如哪里的土地又遭强征强拆,赔偿不公;比如哪里的官员又出桃色新闻被抓起来……他对这类新闻兴趣盎然,有一种唯恐天下不乱的心态。我对他说,现在专门有一批造谣生事的网民,不能全信。他两只眼睛盯住我,像是不相信这样的话出自我之口。“你怎么能这么说?”他说,“我们要成为一个有担当有批判态度的青年。”我说:“话是没错,但假如新闻本身就是假的呢?”他说:“我宁愿相信一百条假新闻,也不放过一条真新闻。”这是什么逻辑。
管不了他那么多,我自己也有一百件不顺心的事,对于一个室友看待社会的方式没精力更没必要去管。我那会儿确实倒霉透了,被半吊子工作搞得浑浑噩噩,办公室文员到底要做到什么时候心里完全没底,如果有比这更没意义的工作,我愿意把头割下来交换。早上睁开眼第一件事就是想:又要上班了。另一件头疼的事是不知道我和女友这么下去有没有结果,她不是本地人,家里人要她读完书回老家,她跟家人起了冲突,而我家人希望我找个本地女孩,也不接受我的女友,我就搬了出来,这是我们住在一起的原因。何时是个头呢?她家人会妥协吗?我家人会妥协吗?就这样一直僵持着拖延下去?每次想到这里,我的头就疼得一阵阵发胀,睡不着觉就去楼下夜跑,沿着绿化带一圈圈把自己绕晕,绕得满身大汗。小迪这时一般会在阳台抽烟,往下看我跑。如果这时候我能看到他的表情,必定是意义模糊不清的。
坦白说,我们的合租并非一帆风顺,那时小孙还没来,小迪一下班就钻进房间打游戏,两只喇叭发出立体环绕声。正值盛夏,没装空调,我只能把自己的房门打开通风——我在房内写小说。没错,我从读书起就立志成为一名作家,这话讲出来挺不好意思,我从来都觉得成为一名作家是件羞于对别人讲出口的事。为了让我安心写作,女友拿着手提电脑去客厅看电影,这位合租者却制造出如此庞大的噪音,妨碍我敲下去的每个字。终于我无法忍受,踏入他房间交涉。我问他能不能戴上耳机或干脆关掉音响?他叼着烟问为什么。我说因为我在工作。他说晚上有什么工作好干。我说那是我的事,而你影响了我。他笑了一声,我听得出那是轻蔑的冷笑。过了两天,我照常在写,觉得背后有什么动静,一回头,看到他倚靠着房门,直盯着我的电脑。我来不及合上电脑,问他干什么。他说,原来你在写小说。我说,你怎么知道我在写小说?他说他看到了几行,惊讶我居然是一名作家。那一刻,我既羞愧又恼怒,仿佛密谋的一桩丑行被曝光,刚要发作,不料他说:“你怎么早不跟我说你是作家呢,我可崇拜作家了。”我不知怎么回答。不过和他消除芥蒂,友谊慢慢滋长出来,应该就是从那时开始的。后来我问过他,为什么会崇拜写作的人?他说,不单是写作的人,任何一个知道自己要干什么的人我都崇拜,而我是一个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的人,很可悲吧。
我可不认为写作是多么了不起的事,竟能得到别人的崇拜。因为写作,我在单位心不在焉,如果能全身心投入本职工作,一定不是现在这副鬼样子。写作几乎占用了我全部业余时间,由此对女友心存愧意,无法对未来期许稳定的物质保障,连陪她的时间都少之又少。她毕业后在这里没有朋友,那段日子肯定是孤独的,直到小孙到来。
小孙应聘来小迪表哥的红酒门店上班,住房费由门店承担,算是福利。她是那种走在大街最先被淹没的女孩,一米五的个子,微胖,圆脸,小眼睛,塌鼻梁,反正不好看。她家里还有个弟弟,爸妈对她有些放任不管,每月按时往家寄点钱就行。她一个月工资才三千五,保险都没有,但她愿意待在红酒门店,轻松。之前她也尝试找过正规公司,但她对我们说自己适应不了坐办公室,心理压力大,在红酒门店,她可以随意看动漫、网上购物。她是个动漫迷,一天至少有三分之二时间是用来看动漫的。她说自己最大的理想是去一家动漫公司工作。我问她能做什么,她说最好是当一名声优,打打杂也行。我说那你要学好日语。她说她在学啊,看动漫学。我说,这样是学不成的,得下苦功夫,背单词,看语法,跟学英语一样。她说,再说吧。
小孙的到来使女友有了伴儿,她们很快熟悉起来,一起上下班。女友在红酒市场工作只是过渡,不会长期干。她对小孙某些方面的性格虽有保留意见,但不妨碍她们成为朋友,就这样我们四人开始了长达三年的合租。日常的点滴不值得一提,不过也有几件印象深刻的事。第一件事是第一年年底我们各自回家过年,临走前一起吃了顿饭,还去了KTV唱歌。饭是在离住处不远的银泰城吃的。满街过年的喜庆气氛,路边吊起一排长长的红灯笼,商家店铺外贴着红色“福”字和对联,可我怎么都开心不起来。我拿了五千块年终奖,而几个大学同学年薪已超过二十万。我不是特别看中钱的人,但写作没有丝毫起色,就这么混着,看不到出头之日。吃饭时,我和小迪喝了不少酒,他比我更沮丧,每到年关他都为回家发愁。他说自己根本不想回去,一到家他妈就抓紧一切机会跟他啰唆,数落他爸的种种不堪,家里如何艰难,那么多钱一下子赌光光,当年赚钱如何辛苦……这些话,小迪听得耳朵都要出血了,这自然影响心情,亲戚们走亲访友,他也一概不去。我说,你干脆别回去了。他说,回还是要回的,和妈一年也就见这么一次面。说着,他大口灌了杯酒。小孙也吐苦水,说自己回家的心情和小迪差不多,要命的是,家里人逼她相亲,她才二十二岁啊,她妈生怕她嫁不出去,说村里同龄的姑娘都结婚了。她说,出来读书这么些年,早就对村里的生活陌生了,以前的小学同学碰面都认不出来,跟村姑大妈似的,讲话的口气和上一辈人一样。那鬼地方连网都没有,能干什么呢。一到晚上,大人们不是打牌搓麻将就是看电视侃大山,她躲进屋里睡大觉,大年三十呢,七点就睡了。
后来,我们都喝高了,本想去KTV吼两嗓释放一下,可进了包厢还是喝酒。女友和小孙也喝上了。隔壁包厢传来鬼哭狼嚎的歌声。幽暗的灯光转得人头晕,大家都不顺心。
这就是我们同居第一年气氛诡异的年夜饭。
过完年,我们又相聚了,我在家只住了九天,女友是初九来的。我有一种隐忧,生怕过年那几天她在她爸妈的施压下就此不告而别,还好她扛住了。小迪和小孙晚两天才回来。意外的是,大家全部聚齐的那天夜里,女友说要告诉我个事,我问什么事,她悄声说小孙和小迪睡了。乍听之下,我没搞明白,待反应过来,眼睛瞪得铜锣般大。女友接着说,今天小孙亲口告诉我的。我问,什么时候的事?女友说,就是年前吃年夜饭那天半夜,小迪走到小孙房间去的。我说,怎么没听到响动?女友说,我们都喝多了,睡得死沉,第二天就走了,小孙没来得及和我说。过年时小迪给小孙发了条短信,意思是叫她别误会,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我说,小迪这家伙怎么能这样?女友说,很明显,小迪看不上小孙。我说,那就不能做这种事,小孙什么想法?女友说,小孙不是个随便的女孩,没心不会做这种事。女友叮嘱我,别跟小迪提这事。我应了一声,却越想越气恼,有点为小孙打抱不平,就找小迪很不客气地把事情和盘托出,质问他怎么能干这种事。
小迪还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说是自己一时冲动。我说,小孙会当真的。小迪说那他不管,已经告诉她别误会。我说,你跟她处处看吧。他说,不行,没感觉。我说,我真想揍你一顿。
两人搞成这样,还怎么在一起上班呢?然而他们竟像什么都没发生过,至少表面看不出来。我们的合租生活继续这么过着。
小孙开始系统地学习日语了。原以为她是三分钟热度,谁知她每天早上六点多就起来晨读,一有空就埋头做笔记。我对女友说,小孙受了刺激,奋发向上了。女友说,如果真是这样,也是一件好事。几个月后,小孙报了日语等级考试,遗憾的是没过线,她倒没怎么难过,对女友说自己尽力了,她这种人可能一辈子只配待在红酒门店了。
小迪的生活多了一项内容:周末整天赖床。他本来就不爱出门,敷了面膜关在房内打游戏,如今游戏也懒得打了,躺在床上抽烟刷手机,看看哪里又发生了大新闻。他那房间一进去,烟雾缭绕的,床上一个体格健壮、四肢健全的大男人,却像鸦片鬼一样。
我们像是能这样一直过下去,把生命中所有的日子都过完。如果没发生什么事,这倒也不失为一种活法,然而一个周日出了件事。
那天一大早,外面传来声势浩荡的呐喊声。跑到阳台一看,一排队伍举着国旗,拉着横幅,在路上游行。那阵子正闹“钓鱼岛事件”,沸沸扬扬的,各地游行早有所耳闻,这里还是头一遭。小迪顿时像打了鸡血,穿衣,开门。我问他干什么去。他说去看看。
队伍正要往前方十字路口拐弯,我们跟上去。近看还有点气势,不下五十人,旗帜鲜明地打着“钓鱼岛是中国的”横幅,每人手里拿着一面小红旗。队伍保持整齐的阵营,前方由四个青年领队喊着:“中国雄起。”后面紧跟着一连声“中国雄起”“寸土不让”。一旁有记者拍照,路边行人围观的、加入队伍的,不一而足。小迪和我跟在最末,不一会儿,他噌噌上前,到了队伍中央,情绪激动,口号响亮,犹如战场身先士卒的士兵。后来他挤到了最前面,和那四个青年站成一排,成了领队呐喊者。我几乎不认识这个和我朝夕相处的朋友了。
十分钟后,队伍拐到另一条路上。这里行人更多,汽车都靠边停,司机探出头助威。突然看到前方有一家日本寿司店,关着门,挂出一个牌子,写着“胃是世界胃,心是中国心”。我只觉好笑,队伍停下脚步。一路过来,游行者的口号已不如先前整齐,不少人表现出心不在焉的样子玩起了手机,有人索性中途退出了。这时,一个声音响起:“走,到店里去。”正是小迪,他从队伍的最前列蹦出,面对人群振臂一挥。这个动作给人一种豪迈的力量,透露出领袖的魄力,但没有得到积极响应。大家交头接耳,显然不准备做出极端行为。我趁机上前,拉住他的手说:“走吧,别闹事。”他向我一瞥,眼中似要射出火来,全身颤抖着,激愤之情占据他的脑袋。我担心他会揍我一拳,告诫我别多管闲事。还好,他冷静了下来,又变回了我认识的朋友。刚才那一幕仿佛是个梦,他突然醒了。
那天晚上,我们买了啤酒,趴在阳台对饮。我们没有谈起早上的事。望着夜幕下的开发区,我想,如果哪天我离开了这里,最值得回忆的肯定是在阳台眺望开发区的夜——前方电厂高耸的烟囱,烟囱上点点如萤火的灯光,商务广场黝黑的主体大楼,以及彻夜通明的路灯。天空见不到一颗星星,月亮只有在云层稀薄的夜里才会出来,我们一口口喝着啤酒,一口口吸着烟。后来小迪又跟我提起乌鸦掉到牛背上的事。如果他不说,我差不多已经忘了这件事。他说其实乌鸦不是从天空掉到牛背上的。我问那是怎么回事。他说,事实是,那天牛趴在水塘边吃草,它的头上有一根粗壮的树枝。乌鸦站在树枝上。他站在桥上,手里拿着弹弓。他看到那只乌鸦,冒出将它打下来的念头,便从口袋里掏出一粒小石子,塞进弹弓皮,举起弹弓朝乌鸦发射。石子击中了乌鸦的身子,乌鸦惨叫一声,从树枝上掉下来,掉到了牛背上。这才是他童年真正发生的事。我问他为什么要编造。他说,他觉得被弹弓射中的乌鸦太可怜,不如让它直接从天空掉下来,这其实没什么关系,谁会关心一只乌鸦是怎么掉下来的呢。它最后掉落的地方是一頭牛的背,牛承接住了它。如果乌鸦大一点儿,像一只老鹰那么大,牛有可能被砸伤或砸死,牛才是这件事里最可怜的受害者。
说完,他喝干易拉罐里的啤酒,转身回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