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刊殿本《〈四库全书〉总目》序

2019-08-20 05:28邓洪波
书屋 2019年8期
关键词:文澜纪昀底本

邓洪波

《〈四库全书〉总目》(以下简称《总目》)是中国传统目录学的巅峰之作。它是清代四库馆持续二十余年学术活动的主要成果,代表国家的意志,代表国家的水平。它初成于戴震、邵晋涵、翁方纲、姚鼐、周永年、任大椿等众多一流学者之手,更是总纂官纪昀一生治学心得的结晶,有乾隆皇帝的深度参与。它“以经、史、子、集提纲列目,经部分十类,史部分十五类,子部分十四类,集部分五类,或流别繁碎者又分析子目,使条理分明,所录诸书各以时代为次”,包括古今,纵论百家,衡鉴千秋,品评万卷,准公论以求至当,昭去取以达至公,诚所谓“辨章学术,考镜源流”,开启并成就了乾嘉汉学的盛世辉煌,是构建东方知识世界体系的典型代表。而放眼全球,十八世纪中叶以后,唯有法国的狄德罗(Denis Diderot)《百科全书》学派,及其所代表的西方知识世界体系,才能与之媲美。

《总目》的形成,经历了分纂提要、书前提要、总目提要三个阶段,前后二十余年。分纂提要,是编纂初期由四库纂修官分工各自撰写,属于校阅图书之整理记录及提要初稿,主要体现个人的见识与水平,影印本《翁方纲纂〈四库提要〉稿》、点校本《〈四库提要〉分纂稿》共收录千余种,可以概见最初的面貌。书前提要,是办理七阁《四库全书》时,由总纂官纪昀、陆锡熊、孙士毅,总校官陆费墀等人共同签订的提要,以“臣等谨案”起头,以“乾隆某年某月恭校上”结尾。它是集体讨论、反复修改的结果,原本分置于各书书前,因此又叫原本提要、阁书提要、卷前提要。民国以来,现存文溯、文津、文渊、文澜四阁,皆有辑录本书前提要印行,可资研究参考。总目提要,理论上由总纂官、总校官共同定稿,但最终则裁于纪昀一人之手。

《总目》有抄本、刻本之分。抄本实际上有七阁抄本、武英殿刊本之底本两个系列传世。据记载,七阁抄本《总目》,是与抄本《〈四库全书〉简明目录》、《〈四库全书〉考证》一起办理颁发的,最迟在乾隆五十八年(1793)皆已入阁收藏。北四阁是先后抄录,分别成书,内容间有差异;南三阁则一式三份,同时完成,内容没有不同。抄本《总目》近来时有发现。如现存台北的《〈四库全书〉初次进呈存目》,收录一千七百九十条提要,当为乾隆三十九年左右进呈《总目》初稿的汇编本,为七阁抄本的前奏。藏于天津图书馆的文溯阁抄本《总目》,存一百四十三卷;藏于浙江图书馆的文澜阁《总目》,存二十七卷;台北藏有文汇阁《〈四库全书〉目录》;藏于国家图书馆的文津阁《总目》,存二百卷,无卷首,提要内容极简。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可以归于刊本前的稿本、底本、定本,如上海图书馆藏《总目》,存一百二十三卷,为乾隆四十七至五十三年间纪昀、陆锡熊、张羲年等人的修改稿;国家图书馆藏《总目》,存六十三卷,为乾隆五十七年以后修改稿,当属武英殿刊本的底本;天津图书馆藏《纪昀删定〈四库全书总目〉稿本》,存七十一卷并卷首、凡例、目录等,多有修改、删定、裁割痕迹,以及手书眉批等,是纪昀最后定稿《总目》的实物见证。

《总目》刻本有浙本、殿本、粤本之別。浙本由署浙江布政使谢启昆刊刻,开雕于乾隆五十九年,竣工于六十年十月,全书二百卷、卷首一卷。因字体较小,又称杭州小字本。刊刻之初,即以“士林传播,家有一编”为目标,因而广为流传。殿本由武英殿刊刻,始于乾隆五十一年,中间因纪昀奉旨查办四阁之书,提要“有须更改之处,是以停工未刻”。待“底本校勘完竣,随加紧刊刻完毕”,副总裁曹文埴于乾隆六十年十一月十六日上竣工折。全书二百卷、卷首四卷,当时只印刷了一百零四部。粤本由广东书局首刊于同治七年(1868),实乃翻刻浙本,而又据殿本改正数百处文字、卷数错误,但殿本与浙本的重大差异皆不采入,可谓自成一系。

《总目》清代三刻本,各自流传有序。浙本系列有:宣统二年(1910)上海存古斋石印本,民国十五年(1926)东方图书馆石印本,民国二十年上海商务印书馆铅印本,1965年中华书局剪辑缩印本,1971年“台北商务印书馆”铅印本,1999年海南出版社整理本,2000年河北人民出版社整理本。殿本系列有:光绪二十年(1894)福建书局刻本,光绪二十一年广雅书局刻本,1983年“台北商务印书馆”缩印本,1988年上海古籍社缩印本,1997年中华书局整理本,2000年“台北商务印书馆”整理本。粤本系列有:光绪十四年上海漱六山庄石印本,光绪二十年上海点石斋石印本,光绪年间粤东居稽书庄督造本、镕经铸史斋印本。及至今日,浙本流传最广、影响最大,尤其是中华书局剪辑缩印本,多次重印,成了一般学子的首选,但三栏拼接,书口被切,字小伤眼,也饱受诟病。殿本乃皇家版式,质量最优,成就最高,深得学界好评,但冷宫端坐,难以亲民。粤本则已不见流传,仅以“校本”身份出现在专家案头。

浙本《总目》卷末刊有浙江学政阮元跋语,内有“乾隆五十九年浙江署布政使司臣谢启昆……恭发文澜阁藏本,校刊以惠士人”之语,而殿本的刊竣时间不详,长期被假定在乾隆五十四至五十九年之间。故而人们由此推演,自清末以来,即有“浙本翻刻殿本”“浙本源出殿本”“浙本出于殿本”“浙本据殿本重刻”等种种说法流传。于是,“浙本出于殿本”遂成学术界主流意见。面对如此主流观点,崔富章先生提出了强烈质疑,发表系列文章反复申论:浙本以文澜阁所藏抄本《总目》为底本,刊竣时间是乾隆六十年十月,呈现的是乾隆五十七年修订的面貌;殿本刊竣时间在乾隆六十年十一月,以乾隆五十七年纪昀“完竣”的稿本为底本,多出了三年的修改时间,因而更成熟与精致;殿本与浙本比较,字词句勘磨、卷数修改等在四百处以上,大的改动,甚至整段改写,亦有多处;殿本的刊竣时间在浙本之后;浙本与殿本并非源出同一个底本。所论持之有据,言之有理,推演严谨,其结论虽不致每条都令人信服,但至少“浙本出于殿本”之说不能成立、殿本优于浙本这两点,可以成为定论,遂得转成学术主流观点。

浙本与殿本的关系成为学术公案,聚讼多时,而且牵涉郭伯恭、王重民、昌彼得、崔富章等诸多名家,令人感慨:学无止境,此之谓也。尤有进者,受其影响,洪波1990年代参与主持中华书局殿本《总目》整理时,也曾有“《钦定〈四库全书〉总目》完成之后,于乾隆五十四年由武英殿首次刊印,是为殿本。乾隆六十年浙江官府根据杭州文澜阁所藏殿本重刻,是为浙本”之误。2016年奉命组建湖南大学中国四库学中心,再与中华书局合作,准备出版繁体字《总目》整理本而重操旧业,惊为局外之人!于是老老实实,从头开始学术综述之路,以期能够顺利进行相关研究工作。其间,久负盛名的国家图书馆出版社“国学基本典籍丛刊”决定收入殿本《总目》,主其事者为好友南江涛先生。蒙其抬举,令在下叙言于卷前。洪波何德何能,且正苦于如何再入书山,不敢造次,谨强为《总目》各刻本之事,以应江涛差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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