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败的太平天国丧葬改

云从龙

我曾经多次见过太平天国所举行的婚礼，我可以说，除了不用指环以外，其他一切仪式都跟英国礼堂中的婚礼无异。新人同赴礼拜堂，教士为之祈祷，并严格审查新娘新郎的教理，再联合新人的右手，双方彼此接受了之后，教士以圣父圣子的名义为之祝福，宣布婚礼结束。

这是英国人奥古斯塔斯·弗雷德里克·呤唎在《太平天国革命亲历记》一书中记述的太平天国时期平民婚礼的情形。很明显，这和已经流行了两千多年的中国传统婚礼完全不同，在呤唎眼里，这是“妇女摆脱了束缚，享有社会地位的象征”。事实上，在太平天国占据中国南方十多年时间里，不仅仅是婚姻礼俗的推陈出新，还有其他各个方面的改变。比如葬礼——中国人向来信奉“落叶归根，入土为安”，死去的人，不仅需要繁缛神秘的礼仪，还需要盛殓入棺，就地起坟，永归于大地。但当太平天国起事之后，这一传统被彻底颠覆。

呤唎并没有详细记载太平天国改革葬礼的真实情况，他只是草草地写道：“一切佛教的丧礼和一般中国人的祭祀旧俗全都被严加禁止。他们建立了基督教的殡葬仪式，由主持仪式的教士在柩旁祈祷”，但检阅当年的很多历史资料，有关细节并不难寻觅。

“升天是头顶好事，宜欢不宜哭。一切旧时坏规矩尽除，但用牲馔茶饭祭告皇上帝。 ”这是重刊《天条书》中关于丧葬改革的条规。在宗奉皇上帝的太平天国看来，活人去世并不是值得悲痛的事情，相反是一种喜事、乐事和好事，因为这意味着他要升天了，而不是下地狱。基于这样的逻辑，所有以前的观念、礼仪、制度都必须“尽除”，具体做法是：“所有升天之人，俱不准照凡情歪例，私用棺木，以锦被绸绉包埋便是”，“凡死者无分贵贱，以被裹尸而葬，不用棺木。”人死后不许用棺木，而一律用绸布或被子包裹后“软埋”。同时规定，“父母死后，禁不得招魂设蘸”，只能信奉上帝一人，如有不从，通常“诛之”。

“煌煌告谕满城郭，无用衣衾与棺椁。灵魂既登极乐界，皮囊无碍填沟壑。”时人马寿龄所著《金陵癸甲新乐府》中收录《庆升天》诗一首，便是对这一政策的真实写照。史料记载，太平军占领南京后，规定“城内不准埋尸”，进而成立名为“掩骨衙”的专门机构，由女官负责在城外埋尸。为了推行新式丧葬，太平军不仅强制老百姓交出自家棺木，“見民家预备寿材棺板，概行打碎”，甚至还“撬棺戮尸”“劈棺戮尸”“凡坟墓村舍，掘毁无遗”

，。一些纪律败坏的军人，居然乘机发起了棺木财，如龚又村《自怡日记》中载：“以人家做好棺材或漆好棺材俱卖于人，无所不至;甚至厝棺未葬者，亦将死人倒出，以棺卖于人，无所不至。”

强推丧葬改革，“凡坟墓村舍，掘毁无遗”，导致市面上棺木价格大涨，在一些地方甚至一棺难求，如龚又村记其长女自缢身亡后“死无棺木，葬无冢埋，予愧慈父矣……”又如沈梓在日记中记载，1860年其姐姐与妻子亡故后，他“自朝至日中，寻亲故，购棺木衣物不可得，盖是时死人多，棺木居奇者价昂数倍”。再如《柳兆薰日记》载其于1861年1月6日参加某位友人葬礼，听闻棺材一口“廿一洋一千，尚属楚楚”。

即便如此，人们依旧要想方设法为死去的亲人购置棺木，上文中柳兆薰的友人家即为一口棺材所费不赀。还有苏州人沧浪钓徒的母亲在城破死难之后，棺木被太平军征走，为了安葬母亲，他跑到常熟四处打探，终于觅得棺材一口，欣喜之下，对妻子说道：“吾可以终于此矣”。

当时的丧葬改革与传统社会的价值观大相径庭，遭到了民众的普遍抵制。即便在太平天国最高统治层，这一制度也并未身体力行，甚至于意见分歧，并非人人赞成。东王杨秀清儿子去世后，命人“购梓木为棺，含敛以珠玉希世宝物，锦囊绣装。”这完全不应是“天父”所为，而是货真价实的“特权”。1864年堵王黄文金在安徽宁国境内伤重病死，因行军之际“无处措办棺木”，手下才将其遗体用棉絮包裹，草葬于道旁。忠王李秀成的做法则又是另一种表现。史载太平军攻克丹阳，李秀成命人找到落水而亡的江南提督张国遗体，“用棺收埋在丹阳宝塔根下。”攻克杭州，浙江巡抚王有龄、杭州将军瑞昌、乍浦副都统杰纯等地方军政大员纷纷殉国，李一一“寻其尸首，用棺收埋”，又对杭州“在城饿死者发薄棺木万有余个，费去棺木钱二万余千。”很显然，这是对丧葬新政的公然违抗，展露了太平天国政权内部的裂隙。

太平天国为什么要推行丧葬改革？史料记载，太平天国中后期，江南地区战事、饥荒、瘟疫频繁，很多地区人口大量非正常死亡，如咸丰十年（1860年）江苏吴县“秋冬之间大瘟疫，死者甚多。难民饿死、冻死者充满道。盖自四月以至十一月，或杀死、或缢死，或死于水火，或死于病疫，人民几去其半。 ”在这种情况下，棺木成为紧俏品，死后能如沈梓、柳兆薰、沧浪钓徒等士绅之家为亲人千方百计购得一口棺材者，毕竟在少数，大部分人只能“或用草囊丛葬义冢”，匆匆了事。

但这并不能构成推行丧葬改革的理由。事实上，太平天国之所以要在占领区实施丧葬改革，一个最直接的原因是战争之需，大量从民家征收来的棺木都被用作攻城器械。如在苏州，太平军“聚柩城下，积高数丈以越城，守陴者掷火烧之，骨肉灰烬，此目击其惨尔。 ”在南京，将“各处空棺劈烧殆尽”。除此而外，防止民众在棺材中藏匿财富，也是其禁棺葬、毁棺木、戮尸体的因由之一。

1864年，清军攻陷天京，洪秀全服毒自杀。持续13年之久的太平天国运动以失败告终，丧葬新政也随之草草收场。

（作者系文史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