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重庆·李晓
人到中年,念旧的人开始多了起来。过往人生,和我们密集交往的人,川流不息去去来来,却不容易在心里扎根。在心里扎根的人,到底有哪些?或许,年少时的同学,显得纯粹一些。
而今每年的同学会,我都要去参加。我的一些老同学,达官贵人不少,不过也有吃低保的,逃债的,摆个小摊求生活的。但初中同学何大民是个例外,他在乡下扎根,教了二十多年书。
去年初秋的一天,我在马路上埋头走路,突然抬头,迎面走过来一个男人,叫出了声:“呀,老同学,是你啊!”
这不是我初中同学何大民吗?我望望他,大民穿着一件灰白夹克,头发白花花的,白了半个头,像植物上早晨的霜。我与大民从中学分别,他后来参加高考,考上师范学校,毕业后分配在一所乡里中学教书,只知道那个云雾缭绕的地方很偏僻。我前不久还在报上看见一个消息,说那里一个野猪窜出来伤人,被几个农民用锄头打死了,属正当防卫。
那天大民要去书店买辅导教材,没让我请客吃饭,说晚上要搭一个熟人运煤的货车回学校去,给我留了电话,邀请我去他的学校看看。分别以后,我突然感到很兴奋,一个人到城里一家卖农家菜的老酒馆里喝了酒,微醺着回了家。打开初中时的黑白毕业照,在长满杂草的乡下中学操场上,我看见了十五六岁的大民,他的长头发遮住了额头,嘴角上翘,有些骄傲的神情。大民那时值得骄傲,他是班上学习委员,大民的父亲,是乡里第一个拖拉机手。
过了几天,就是教师节了,我决定去看看大民。坐着客车一路颠簸了4个多小时,才到了大民所在的学校。雾气已经很重了,竟有些秋寒的感觉,我不由得裹紧了衣服。
我决定先不打搅大民,就一个人在这所简朴的乡下中学走走看看。那些刚放学的乡下学生,目光清亮,打量着我这个奇怪的访客。一个男学生走上来问我:“叔,你是教委的吧?”我笑着说:“不是的。”男学生摸摸头,走向了学校食堂。几幢青砖教学楼矗立在山下漫上来的雾气中,突然感觉,这些年大民也是这模样,若隐若现在我的记忆里。
我给大民打了电话,信号很差,断断续续中听清了,他正送几个初一的学生回家。在校门口等大民回来时,天已漆黑一片,他晃动着手电筒兴奋地扑过来,一把抱住我说:“老同学呀,这么多年,你是同学中唯一一个来学校看我的人!”大民的一句话,说得我鼻子都酸了。我想起读书时,我们之间的承诺:患难与共,有福同享。诺言真是太幼稚了。
在大民窄小的寝室,他为我煮了腊肉。大民说,这是乡亲们送给他的,一年四季,总有吃不完的山里蔬菜瓜果。大民说起这里山民的淳朴,连续几年,山民们一到腊月,就抬着一头猪来送给学校的几个老师吃。有几次机会,大民可以进城,或调到离城较近的中学,最后,大民都放弃了。乡民和学生涌到学校来,拉住大民的手不松开:“何老师,你就要走了吗?”他们还流了泪,舍不得大民走。就这样,大民在这所学校留了下来,这一留,就是二十多年。大民说,他的妻子,在离这里20多公里外的小学教书。前年,大民的儿子已经考上了大学。而今,大民在城里买了房,不过大多数时间是大民的父母在那里居住。
夜里,我和大民不知疲倦地聊天。他说起这些年也写了不少文字,不过没拿去发表,就留给自己看看。我和大民说起一些同学的情况,大民夸奖我说:“还是你有出息啊,写了那么多文章。”我摇摇头,没对大民说这样一句话:在寂静的日子里,我也有内心的轰鸣。
大民说,前几年大山里修了铁路,有时深夜火车穿过隧道,醒来听见火车鸣笛,恍惚间就把自己带到了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