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于建嵘：警惕个别农村涉黑势力变花样

文/本刊记者 曾勋 发自北京

2018年初，中共中央、国务院联合印发《关于开展扫黑除恶专项斗争的通知》（以下简称《通知》），当时有媒体称，这份《关于开展扫黑除恶专项斗争的通知》，“措辞相当严厉”。这次由以往的“打黑”到“扫黑”，重视程度前所未有。

通过一年多的不懈努力，黑恶势力违法犯罪特别是农村涉黑涉恶问题得到显著遏制，人民群众安全感、满意度明显提升；不少地方的黑恶势力“保护伞”被铲除，基层组织建设的环境明显优化。

在中国，农村地方涉黑势力的形成有着较为深厚的渊源，目前地方黑恶势力呈现出什么样的趋势？涉黑涉恶违法犯罪防范打击长效机制如何健全？本刊采访了中国社会科学院农村发展研究所教授、社会问题研究中心主任于建嵘。

村级政权亟须建立监督和评价制度

廉政瞭望：十多年前，您曾调查过湘南40个村庄，黑恶势力侵入农村基层政权的方式和手段主要有哪些？

于建嵘：当时我们发现，某些地方黑恶势力之所以能控制村级基层政权，与基层的乡镇党政存在某些关联。由于乡镇党政治理不当和打击不力，导致辖区内黑恶势力猖獗。甚至某些乡镇党政领导有意识地扶持或纵使黑恶势力控制村级政权，还亲自为这些黑恶势力张目，使其行为“合法化”，就出现了“以黑治黑”或“以毒攻毒”的状况。

另外，一些家族势力与黑恶势力相互勾结，控制农村的地方选举，使基层政权的政治生态遭到极大破坏。当时我们还发现一个严重的问题，有的农村政治精英向地方黑恶势力转化。

廉政瞭望：你提到个别农村精英向地方黑恶势力转化，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于建嵘：由于社会转型和城市化进程，农村拆迁、征用公共建设用地、发放补贴等等，都牵涉到巨大的资金流转。由于村组干部的“合法权力”控制的经济资源有限，难以满足他们的私欲，他们就采用非法手段来达到满足私欲的目的。

村民的反抗呈现出个体与无组织状态，所以就在某些村组干部身边形成了一股黑恶势力，打压有异议的村民。这些村级政权的政治精英们，利用自己手中的权力，逐渐将村级政权变成他们从事非法活动的掩蔽所，充当地方黑恶势力的保护伞。

我们在调查中发现的一些事例很能说明问题，某村支书还是县人大代表，他利用涉黑势力进行涉嫌敲诈勒索，而被刑事拘留；某村主任、镇人大代表不仅保护涉黑势力来欺压群众，还发展到组织涉黑团伙，成了“大哥大”。

出现这种情况最根本的原因，是村级政权缺乏必要的监督和评价制度。乡镇领导对于村级干部的管理表面上是强性的，实际上却较为软性。村级干部的本土性使他们更容易获得家族势力或乡土社会势力的控制，但是镇干部在监督和评价村级干部时就往往以是否完成国家和乡镇的任务为标准。这样势必对那些本地的政治精英产生很大的依赖，当这些政治精英发生蜕变时，就不能得到及时有效的制约。

廉政瞭望：当前农村黑恶势力与十多年前相比发生了怎样的转变？

于建嵘：黑恶势力对农村基层政权的侵入，关系到农村稳定和社会发展，一直以来各级党政对此高度重视。许多地方党政在这次扫黑除恶的专项斗争中，对乡镇农村的黑恶势力进行了集中打击和整治，取得了显著效果。

原来，湖南某村的村主任在村委会之外还成立了非法组织“村理事会”，组织社会黑恶势力进行犯罪活动；某村支书甚至利用村委会的名义，强迫村民出钱非法购置枪支。

近几年，这些明目张胆的黑恶势力基本都已被清除，黑恶势力控制村级基层政权的情况也越来越少。但是，仗着家族势力欺负村民、把持村干部等位置侵吞村民补贴款等现象，依旧还在。特别是有的地方，通过选举的方式，来使社区内的黑恶势力“合法化”，这是目前农村基层政权建设必须注意的问题。

建立现代社会治理的基础尤为关键

廉政瞭望：黑恶势力为什么能在一些农村地区长期存在与滋长？

于建嵘：有现实原因也有历史原因。美国历史学家杜赞奇，在研究民国时期乡村政治状况时就发现，随着地方乡绅从传统的乡村自治中退出，农村政治领域出现了真空，地方恶势力趁机进入乡村政治中。这些恶霸地痞勾结地方政府的官员，表面上是为国家收集资源，实际上是利用征税为名中饱私囊、横行乡里、欺压良善，造成国家政治经济资源严重流失。

新中国成立后，重构了农村治理体制，原本处于弱势的贫苦大众的权利得到了一定的保障，原来那些地痞流氓经过改造，允许他们以旧政权受害者的身份进入新体制。另一方面，地方强人和宗族势力受到一定程度的遏制，在农村建立了较为系统的基层政权组织。

随着改革开放，农村经济得到发展，但在社会转型时，乡村社会由于出现管理漏洞，有的地方基层组织瘫痪。在向新机制过渡阶段，一些落后观念和封建糟粕死灰复燃，也给黑恶势力的产生提供了条件。

廉政瞭望：肃清农村黑恶势力，需要建立一个怎么样的长效机制？

于建嵘：就农村政治领域而言，我觉得首先应该适当地给予乡镇社区一定的治权。另外，就是要保障农民土地所有权和确保村民自治。为防范社会强权控制选举，需要制定严格而科学的选举办法，以国家法律的力量来确保这种选举体现公平和公开的原则。最后，还应该打开司法大门，为村民提供正规的司法援助，逐渐建立现代社会治理的基础。

随着反腐败不断深入，打击黑恶势力与基层反腐“拍蝇”、脱贫攻坚相结合，以后会成为反腐与基层治理的明确主题。可以预见，未来对各类黑恶势力违法犯罪的严打将始终保持高压态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