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明
1
来到马晓丽家,我才知道刘啸和黄一亮还没到。马晓丽告知我,刘啸和黄一亮来了电话,说要迟一点才到。
我和刘啸、黄一亮、已经死去十多年的曹缘是高中时的“四人帮”,是围着马晓丽转的“四人帮”。这么多年来,我跟他们基本上不来往。不是我不想跟他们来往,是我觉得自己与他们完全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他们三人都是生意人,我就一个教书匠,跟他们在一起,能说些什么话题呢?但两个月前,这种情况变了,我们举办了高中毕业十几年后的第一次同学会。我们当年的同窗之谊就像蛰伏多年的藤蔓,在这个热切的夏天“倏忽”一下长出,并纠缠在一起。才过去两个月,马晓丽已是第三次约我们到她家做客了。
“他们眼里只有生意,早就没有我这个老同学了。”马晓丽边招呼我坐下喝茶边说道。她话语幽怨,但媚眼是欢欣的。很明显,是因为我的如约到来。
今天,我巴不得刘啸和黄一亮失约了。我离婚多年,相过多次亲,但一直都没遇上合适的人。听说马晓丽老公出车祸后她一直单着,我曾有过跟她联系的念头,但最终放弃了。
那么多年来马晓丽变成什么样子我心中没底,不敢贸然闯入她的视线。这次同学会后,我才知道马晓丽还一直占着我心里的那个位置,其他人是轻易闯不进来的。
马晓丽什么时候钻进我心里的呢?回想起来,应该是初三那年的暑假。那天,我们“四人帮”随马晓丽到她家玩。马晓丽家在我们老家加田乡那条穿镇子而过的加田河对岸。到她家,得蹚水过加田河。河水不算深,只到我们的大腿根。但那时,我家里穷,穿的都是我哥穿剩的旧衣服,有点宽大。上衣宽大还好说,裤子宽大了只好扯条绳子当裤腰带。谁知道过河的时候我的裤腰绳“砰”地一下断了,整条裤“哧溜”一下滑落到河水里去了,露出了破旧的灰底裤。三个男伴见此,都指着我裆部“哈哈”大笑。马晓丽当然也看见这一切,但她没笑,反倒对另三个男伴说,你们笑什么?这有什么可笑的?说着,她“扑通”一下连人带衣服扑在河水里,说,河里多清爽,我们干脆玩闹一会儿再回去。
这么一个举动,马晓丽就装进我心里了。
再往前一点推,应该说第一次见到马晓丽时,我就已将她暗藏于心底。那是我升上初中第一天来上学时。那天早上,我刚到课室门口,一个女孩子突然从课室里窜了出来,差点撞在我身上。她看也没看我一眼,扔下一句“对不起”就朝课室窗户那边跑去,一个跨步便男孩子一般跨上了那窗户里,“咯咯”地逗窗外追她的女伴。我第一次看见一个女同学像男孩一样翻窗户,不由得多看了她一眼。她长得很俏丽,神情娇憨,就像传说中的小仙女一般。就这么一眼,我感觉我的心里“咯噔”地一下,这张娇媚的笑脸就永远定格在我的脑海里。
后来,我之所以喜欢跟刘啸、黄一亮、曹缘在一起混,完全是因为马晓丽。曹缘是我的同桌,他和刘啸、黄一亮喜欢围着马晓丽转。我自然也名正言顺地成为了他们当中的一员。然而,我不像刘、黄、曹那样有个好家庭。刘爸是村长。黄的父亲是我们中学的教师。曹更牛,父亲在政府,母亲在信用社。
我家本来也不错,父亲是木匠,手艺很精,每天都有人找来做家具。但我读六年级那年,父亲因脑溢血去世了,整个家只靠种地的母亲来支撑,家境便一下子垮了下来。正因如此,我比常人自卑,把马晓丽装进了心里却丝毫不敢显露出来。
上高中后,刘啸、黄一亮和曹缘他们开始追马晓丽。他们常在我面前争吵着要怎么公平竞争云云。而每每此时,我只能沉默。当然我也有优势,学习好,作文常被老师当范文念,但这优势在我眼里跟家境比起来屁都不如——我连马晓丽爱吃的两毛钱一根的冰棍也买不起。
2
两个月前在广州的同学聚会,给我的回忆是美好的。当年那些花容月貌的女生大多已变得腰圆体胖,上下严重失调,脸上纵横交错得不堪入目。但马晓麗例外。她身材没什么变化,依旧那么苗条,穿着一条黑色连衣裙,长长的黑发披在后肩,脸略施粉黛,眼神依然清澈如水,只是少了以前的霸道,添了几分亲和。在大笑时,眼角才隐约现出几道鱼尾纹。
我虽然跟马晓丽没有联系,但她的家庭变故我还是了解些许的:大前年,她的老公因一场车祸去世了。按常理说,这种变故哪个女人都承受不了的,但出现在我们面前的马晓丽,浑身上下一点悲伤的痕迹也没露出来。也许,是她化的妆掩盖了她的一切。
马晓丽进来那一刻,我感觉自己仍像第一次见到她那样心“怦怦”乱跳。很自然,马晓丽成了这次同学会的焦点,不少男同学围着她转。当年“四人帮”之刘啸和黄一亮尤其明显。刘在东莞某房地产公司做副总,身份在男同学中足够显赫。黄在番禺开广告公司,当老板,也是威风八面。而我呢,一个教书匠,平日呆在佛山的某中学里,就像是呆在孤岛里,除了同事和家长,很少机会接触外人。而今,见面的同学们不是老板就是企业高管,我难免自惭形秽。只好躲于一旁,任他们高谈阔论。
是马晓丽,把我揪到众人跟前。她说,军喜,你这个大才子怎么不出来说两句呢?
教书的日子平淡无奇,有什么值得说呢。我连连躲避。
你那么会写小说,怎么就没东西说呢?马晓丽又推我一把,瞪着那双仍然会说话的眼睛热切地望着我。马晓丽竟然知道我写小说,我的心头热了一热。这年代在世人眼中,写文章跟乞讨没什么区别。写的小说都是胡编乱造的,不值一提。我依然笑推。
刘啸和黄一亮一听说我写小说,如见了外星人一般,双眼往我身上脸上上上下下剜,好像非要将我剜出一身的血来不可。刘啸朝我揶揄道,不是吧?军喜。这什么年代了,你还写小说?能挣多少稿费啊?
我笑了笑,这个能挣什么钱?我这不是闲得无聊嘛……
你将我的经历写下来好了,我给你二十万。刘啸笑道。
对对对,你把我的经历也写下来,我也出二十万。黄一亮也附和。
我笑道,好啊,你们每个人都找我写,我就发财啦。
见刘啸和黄一亮一起挤兑我,马晓丽连忙把话岔开,让我编个故事逗大家一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