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薇》卒章再探

2019-08-18 15:23郑晓婷
北方文学 2019年21期
关键词:孔颖达毛诗采薇

郑晓婷

关于《采薇》主旨的争议由来已久,有三种说法最为突出。一是起源于《毛诗》的“遣戍役说”,二是认为《采薇》是戍役还归诗,即“戍役还归说”,还有一种是“劳还说”,认为是君王以《采薇》劳归来的将士。

三种不同的说法,对卒章往来之地的理解却大体一致,都默认或言明“昔我往矣”,“今我来思”,乃言归家之时回忆往昔。究其源头,还得从《毛诗正义》说起。

《毛诗正义》中孔颖达对卒章的解释是“此遣戍役,豫叙得还之日,总述往反之辞。汝戍守役等,至岁暮还反之时,当云昔出家往矣之时,杨柳依依然。今我来思事得反,又遇雨雪霏霏然。既许岁晚而归,故豫言来将遇雨雪也。于时行在长远之道迟迟然,则有渴,则有饥,得不云我心甚伤悲矣。莫有知我之哀者,述其劳苦,言己知其情,所以‘悦之,使民忘其劳也。[1](p413)”直接言明卒章乃写归来之景情,后来朱熹的《诗集传》也遵循孔颖达的说法,对卒章的解释是:“此章又设为役人预自道其归时之事,以见其勤劳之甚也。[2](p124)”孔颖达是在郑笺的基础上得出了这番解释,但是郑笺的原文“我来戍止,而谓始反时也。上三章言戍役,次二章言将率之行,故此章重序其往反之时,极言其苦以说之。[1](p413)”只是说“始反”,其实也并未确切点明“归家”。孔颖达揣度其意,认为“反”就是“归家”,似乎很有道理,但是有一点说不通,既然是“归家”,为何“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显然大家也觉得不通,对此给出了许多解释,最著名和最被广泛引用的属王夫之的“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一倍增其哀乐[3](p10)”之说,“往戍,悲也;来归,愉也。往而咏杨柳依依,来而叹雨雪之霏霏。善用其情绪者,不敛天物之荣凋,以益己之悲愉而已矣。[4](p75-76)”按照王夫之的说法,诗人归家确实是高兴的,“雨雪霏霏”是用“哀景写乐情”,更体现诗人归家的欢愉之情,这种说法为近人广泛接受,如周振甫先生的《诗词例话》:“在雨雪中赶路是苦的,用苦景来反衬愉快的心情,见得士兵为了急于回家而不顾雨雪忙着赶路,加倍显出心情的愉快。[5](p295)”但是船山的这个解释真的能说通吗?历来分析《采薇》卒章,都把重点放在前面四句,而对后面四句视而不见,若按照王夫之对前面四句“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的解释,则置后四句不顾,不能解释诗人的“伤悲”。诗人盼望着归家,真的归家的话,心情应当是轻快愉悦的,何至于哀伤难捱,溢于言表。“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分明只是写眼前之景,读来全无喜悦之感,周振甫先生等人所言欢愉之情是他们强加给诗人的,联系后面的“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们可以想象本就身心疲惫的诗人在行路中遇到纷纷雨雪,这样糟糕的天气对赶路的人来说何其艰难,本就难行的路更加泥泞,天气的严寒,加之不断地赶路,诗人又渴又饥,这样的情况下,有什么愉悦可言呢,更何况诗人直言自己心中满怀悲伤。

王夫之对《采薇》卒章的解释归根究底是受了“‘今我来思是指诗人归家”这种说法的影响,但如果将“昔我往矣”“今我来思”理解为戍役期间在战场和驻地之间的往反,王夫之解释不通的地方,卻能够解了。

从《采薇》全诗来看,“思乡怀归”的确是《采薇》的一个主题,前三章用“薇”从“作”,“柔”到“刚”的生长变化来体现诗人的“久戍不归”,突显其对归家的期盼,体现其内心的煎熬和忧伤。诗人急切期盼着归家,但是敌人不胜其烦的侵扰,饥渴困乏、起居无定的战争环境更增其伤悲。第四章和第五章写从军作战的紧张战斗生活,虽然“一月三捷”,但是“玁狁孔棘”,仍需日夜警戒。到这里,整首诗的连接是自然顺畅的,但如果将第六章理解为战争结束,诗人已经走在返乡之途,则会显得很突兀,因为第五章末写道战争情况仍然十分紧张,需要日夜戒守,可见战事吃紧,若这时候突然一下结束了,直接跳到写战争结束归来,就有如登山到了一半突然掉了下去。而如果说前面五章是作者在归乡途中回忆以往从军作战的艰辛,到卒章重回到眼前,显然也不合理,因为卒章的“杨柳依依”也是回忆,这个回忆和第五章结尾的“回忆”无法连接上,也是不能够自然承接,所以这两种理解是说不通的。

又《诗集传·采薇》中载录程子所言:“古者戍役,两期而还。今年春莫行,明年夏代者至,复留备秋,至过十一月而归。又明年中春至,春暮遣次戍者。每秋与冬初,两番戍者皆在疆圉,如今之防秋也。[1](p413)”指明当时正是“防秋”之时,这正与诗中的“岂不日戒,玁狁孔棘”呼应。秋高马肥,正是匈奴侵略的好时机,是以军队必定要加强防守警卫,诗人又怎会在此时得以归家?

通过以上分析,《采薇》卒章,应当是全写哀情的:“杨柳依依”以乐景写哀,“雨雪霏霏”以哀景写哀,“行道迟迟,载渴载饥”以身体之劳累更增其哀,“我心伤悲,莫知我哀”直言其悲伤以及不为人知的痛苦,读来令人断肠。正如方玉润在《诗经原始》中所说:“此诗之佳,全在末章:真情实景,感时伤事,别有深情,非可言喻,故曰‘莫知我哀。[6](p341)”

这个解释比王夫之的理解更合理些,但是它是基于诗中所提到的往来之地为战地和驻地往来的基础之上,那么“往来之地”为“战地和驻地”这一解释是否有依据呢?

紧随《采薇》之后的《出车》,同样是写战争的诗歌,《出车》中有诗句“昔我往矣,黍稷方华。今我来思,雨雪载途”与《采薇》卒章前四句十分相像,郑笺对这四句的解释是:“黍稷方华,朔方之地六月时也。以此时始出垒征伐猃狁,因伐西戎,至春冻始释而来反,其间非有休息。[5](p415)”正义曰:“此因筑垒,从垒叙将帅之辞。言将帅云:正月已还至垒,乃云昔我从此垒出伐猃狁矣,时黍稷方欲生华,六月之中也。今我自西戎还到此垒,时天降雨雪,则为涂泥,正月之中也。从六月以去,至于今而来,以王家之事多危难,其间不得闲暇跪处也。虽则到此,尚不得还,我岂不思归乎?[1](p415)”郑笺和孔疏将“往”解释成出垒伐猃狁,将“来”解释为返回垒地,即为在驻地和战地之间往来的意思,那为何在《采薇》中却解释为“归家”呢?正如前面所澄清的那样,郑笺并没有明确说明“来”是“归家”,是孔疏所说;《出车》中“昔我往矣,黍稷方华。今我来思,雨雪载途”在诗歌中的六章当中的第四章,和《采薇》位于卒章不同,两首诗解释不同与此也许有些关系。

将《采薇》卒章“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解释为“归家”,有两大疑点:一是与卒章后四句矛盾,不符合人的情感;二是诗的第五章末尾尚在强调战情紧张,第六章突然写归家,衔接很不自然,并且过于突兀。至于解释为“战地和驻地之间的往来”,有《出车》一诗的郑笺孔疏作为旁证。这两种不同的解释对《采薇》一诗的相关研究有不同的影响,希望本文能引起大家对《采薇》卒章的重视,透析“往来”之辨,为《采薇》其它方面的研究给予补充和提供新思路。

参考文献:

[1]阮元.十三经注疏·毛诗正义[M].北京:中华书局,1980.

[2]朱熹.诗集传[M].北京:凤凰出版社,2007.

[3]王夫之著,戴鸿森笺注.姜斋诗话笺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

[4]王夫之.诗广传[M].北京:中华书局,1964.

[5]周振甫.诗词例话[M].江苏:江苏教育出版社,2006.

[6]方玉润.诗经原始[M].北京:中华书局,19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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