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有的老屋,在我看到它,并且和它有了纠葛不清的情感之前,它就老了。比如我出生时的老屋,我睁开双眼看到的第一栋房子。
其实,之前的老屋有两栋,一栋坐北朝南,属于我家的,另一栋坐南朝北,是伯父家的。记忆中,两栋老屋都是土墙,没有楼,站在屋里一抬头,看到排列整齐的茅草们,紧紧地挤在一起,趴在屋架上。屋顶上,茅草经过风雨的洗礼,已经由土黄变成了灰黑,青苔成了绿色的补丁,东一块西一块的,被时光老人随意地抛洒着。漫长的岁月里,无数根卑微的茅草,用它们柔弱的身躯替我们遮挡烈日,抵御风雨。
两栋房子中间的院场,是我幼年时的游乐园。我在院场上玩耍,手里捏着一个记不清来历的滑轮。我手往前使劲一甩,嘴里“呀”地叫一声,滑轮便旋转出银色的光芒“骨碌碌”地跑动起来,我在后面一边吼叫,一边追赶,从东到西,从西到东。
南边的茅草房前立着一个女人,蓝色的对襟衣服,黑色裤子,褐色棉帽。女人端着簸箕,从右向左不停地旋转。洒了水的玉米面在簸箕里“唰唰,唰唰”地跑动,散沙一样的玉米面聚成了一群大小不一的面疙瘩。女人把簸箕里的面往上一扬,手的位置顺势调整,左高右低,身子微微右倾,簸箕成了一个斜坡。那些金黄色的小东西跌回簸箕,稍大的滚到了低处。女人伸出枯枝一样的手,在那些大的面疙瘩上搓揉起来。搓揉一阵后,继续旋转,往上扬,然后接住。在女人娴熟的动作下,那些面疙瘩在阳光下欢快地奔跑,跳跃。不一会,整个簸箕里的面疙瘩变得匀净细密起来。我知道,这些面疙瘩放在甑子里蒸熟后,就成了“疙瘩饭”那是我们当时绝大多数人家的主食。
一定是被我吵烦了。老女人抬起头,沟壑纵横的脸上挂满了冰霜,蛇一样的眼光,贴着地游过来。我怕极了,跑到屋里,对父亲说,爹,那个奶奶瞅我。父亲看了一眼,说,那是你姑奶奶,不用管她,继续玩。
很长一段时间内,我以为那栋老屋就是姑奶奶家的。后来才知道,姑奶奶是借住在伯父家老屋里的。
很多年后,我问起幼时住过的老屋建于何时。老人们说,早了早了,记不清了,应该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的事了。
2
在付出了一块菜地的代价后,伯父家的老屋成为我家的老屋。父亲找来亲戚和邻居,他们挥舞着锄头,几下子就把换来的老屋拆掉了。他们在老屋的西边,拉线,打桩,挖地基,砌石脚(房屋基础)。院场上摆满了大大小小的木头,当木匠的舅舅和他的徒弟(我的表哥)围着那些木头转。他们把木头抬到了木马上,用钢卷尺测量长度,锯掉了多余的部分。墨斗“吱吱呀呀”地尖叫着,吐出一条沾满墨汁的棉线,匍匐在木头上。舅舅右手掌墨斗,左手提起墨斗线,“啪”的一下,一条黑色的印迹弹在了木头上。舅舅半蹲在木头前,举起锛,一下一下地刨起来。多余的地方刨了,木头变得光滑了,舅舅再用锤和凿子,在柱子身上凿卯眼,在梁木两头刻榫头。白亮的木头一根接一根地抬到地基旁,有经验的老人指挥着穿屋架。几根梁柱榫卯相接,组成了屋架的某一部分,安静地躺在石脚旁。
上梁是要请“先生”(懂阴阳风水的人)瞧日子的。吉日到了,一大早,帮忙的人们陆续聚拢。人们围着穿好的屋架,用绳索把椽子的一头拴在屋架上。有几个人抓住椽子的另一头,拉或者是撑着柱子,有人直接用手推着柱子。十多个人发一声喊,一起使劲,躺在地上的几贴屋架慢悠悠地站起来。胆大心细的后生,灵巧地爬到立起的屋架上,固定梁木与屋架。下面帮忙的人,有的往上递梁木,有的忙着送工具,有的在指挥梁柱上的后生,还有人在用大木锤敲打柱脚,校正位置。“嘭嘭嘭”的木锤声在寂静的山村里四处激荡。
崭新的屋架在滇西高原湛蓝的天宇下立了起来,那些新鲜的木头白得耀眼,散发着好闻的松脂味。有人在屋架下,把从顶上垂下来的“皮条”(牛皮制成的绳索)套在中梁的两端。中梁上,一百响的电光炮早已挂好。柱子上贴满了红通通的对联,中堂方木匹上贴着“吉星高照”,下方横梁上贴着:“吉年吉月吉日吉时吉刻,姜太公在此诸邪回避。”老人和小孩也来了,人们围在屋架四周,等待着吉时的到来。
师傅把斧头别在后腰,登上梯子攀到屋顶。中梁上的鞭炮点燃了,师傅一边拉中梁,一边唱:“上梁上到青龙头,后代子孙封王侯;上梁上到青龙腰,后代子孙做大轿;上梁上到青龙边,后代子孙买大田”。中梁放进卯眼后,师傅边敲边唱:“喜洋洋、闹洋洋,主家请我上中梁,中梁今日上过后,幸福生活万年长。”每当师傅换气停顿的时候,众人就大声应道:“谢金口!”装有饵、糖果、硬币的竹篮吊上去了,装着水的木桶也吊上去了,人群骚动起来。接着是“破五方”,丢“大元宝”(外面涂成红色的饵),师傅骑在梁上讲吉利,父亲站在下边接元宝。元宝落下来,在桌子上滚了两滚,掉在地上,围观的人们哈哈大笑。当师傅唱到“一撒东方甲乙木,多子多孙多福禄;二撒南方丙丁火,先开花来后结果。三撒西方庚辛金,先盖主房后起丁。四撒北方壬癸水,富贵自从今日起时,就抓起饵、糖果,朝东南西北四个方位撒下去。看着人们跑过来了,就舀了两瓢水泼下来。人们一哄而上,争抢落在地上的饵和糖果。抢到饵或者糖果的人在笑,没抢到东西被泼了一身水的人也在笑。
竖柱(上梁)过后,帮忙的人就少了,多数是亲戚和邻居,大家帮着舂墙,盖屋顶。人们把两块墙板架在石脚上,中间用几根一尺多长的顶杆撑住。墙板外是一对椽子做的木桩,下截擦着墙板边缘栽进土里,上截用在水里泡过几天的蔑子箍起,再用一根短棒绞上几圈,非常牢固。一般三对木桩就可以固定稳一副墙板。筑墙时,有人挖土,有人把土倒入墙板内,站在墙板内的人将土摊平,两只手提起墙棒(舂墙的工具,一头较为粗大,另一头像锄把那么细)使劲往下舂。土一筐一筐地倒入,墙一寸一寸地长高。
土墙快要舂到房梁高的时候,就要盖房头了。所有的人又忙碌起来,割茅草、砍石竹、划篾片、钉椽子,再把一把一把的茅草用篾片牢固地绑在屋顶上。几个月的时间,一间冬暖夏凉的茅屋从土地上長了出来,矗立在我们面前。现在的家乡,山上到处长满了黑头草,再也找不到那么多的茅草了。即便找到茅草,但随着村里老人的离世,那一整套建盖茅屋的技术早已失传了。
舅舅为我家新盖的房屋作装潢。他把木板放在推架上,用锯子锯,用推刨推。舅舅两只手握住推刨,平放在木板上,往前用力一推,“哗哗——”,推刨花卷曲着,从推刨的肚子里钻出来。不一会,推架下就隆起小山一样的推刨花,白花花的一堆。有时,舅舅会举起推刨,眯着眼看,然后用小铁锤轻轻敲击推刨的齿片,或者是木质后座。一个多月后,我家的堂屋有了两道厚实的木门,木门两边是结构严密的板壁,板壁上镶嵌着两块雕花的木窗,最下边是三十多厘米高的木门槛,最上边是木条拼成的气窗。村里人对舅舅的木艺赞不绝口,我们也为此神气了很长时间。
新盖的茅屋里装满了一家人的欢声笑语,那时候的茅屋,到处都充满着生机。至于另一栋摇摇欲坠的老屋,不久就坍塌了,只剩下几截断墙。几年后,断墙也不见了。
3
我九岁那年,母亲因为车祸而去世了。难以接受现实的父亲,用酗酒来对抗命运。很多次,喝醉了的父亲就蹲在院场边,睁着含血丝的双眼,和村子前边沉默的大山对视。短短数年时间,父亲就像过了几十年一样,在我们眼前迅速地衰老下去。衰老的父亲和老屋一样,散发出颓败的气息。
老屋老了。屋顶上的茅草变薄了,好几个地方漏出天来。雨来了,屋顶漏下的雨水把下边的锅碗瓢盆击打得叮叮当当的响。湿漉漉的空气中,掺杂着某个角落里飘来的霉腐气息。“啪啪——”,有雨滴落到了楼板上,煤油灯橘黄色的火焰闪了一闪,光线似乎黯淡了下来。父亲从床上起来,端着油灯上楼,小心地护着灯焰。听见拖曳铁盆的声音,接着是“咚咚——”的击打声,许多带着湿气的声响,向我涌过来。我钻进了被窝,把它们挡在外面。父亲回来后,半躺在床上,依旧在煤油灯下看书。时间似乎静止了。几个闷雷后,外面的雨声又大了。有风吹过,窗外的柿子树哗啦啦地吵起来。楼上的雨滴落在塑料盆上、铝盆上、铁瓢上,或者缺了一角的铁锅上,不同的声响混在一起,在雨夜里异常清晰,像讲述着一个忧伤的故事。没有听到父亲翻书的声音,却听到一缕悠长的叹息,像黑色的蝙蝠,从煤油灯下起飞,在昏暗的屋子里四处冲撞,最后在我的心里跌落。那时的父亲顾不上管护漏雨的房屋,漏了,丢上一个烂盆接起就行。父亲想着更重要的事,想着到何处找来能填饱肚皮的粮食。
第二天一大早,父亲背着竹篮出门去了。一个多钟头后,父亲回来了,篮子里装满绿色的玉米苞。我们一起动手,撕掉外皮,把那些带有浆汁的玉米粒剥下来,用石磨磨成面糊一样的玉米浆。父亲用一小块肥肉在热锅上擦了几下后,把一坨玉米浆放到锅里,摊成圆形,过一会儿把熟了的一面翻朝上。几分钟后,我们吃上了香喷喷的“浆粑”,装满了“浆粑”的肚子非常舒坦,久违的饱足感传遍全身。父亲和弟弟很高兴,我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我心里明镜一样,父亲背回来的青玉米“来路不正”。
不知道谁家的玉米地又遭了殃?
4
师范毕业后,我参加了工作。在吃了两年多的“皇粮”后,2000年秋天,我决定修葺一下家里的老屋。我到县城拉来了一卡车青瓦,从教书的地方买了几根木头,请了几个技术过硬的人,掀掉茅草屋顶,换成了瓦屋面。房头改好后,我又购水泥,拉沙子,将室内坑坑洼洼的地面铺成平整的水泥,最后还硬化了院场。旧貌换新颜后的老屋,在人们艳羡的目光中扬眉吐气。
老屋修葺后不久,父亲就永远地离开了我们。后来,我和妻子结了婚,有了女儿,我调回离家不远的中学教书。我们像父辈一样在老屋里生活,早出晚归,日子像门前那条小河一般平缓地流过。那时候,我以为自己会一直待在老屋里,然后,陪着老屋一起慢慢老去。然而,生活总会在前方给我们设置一些意想不到的遭遇。在生命的旅途中,我们会不断地和某些从未想到过的事物发生联系。比如某个人,某个村寨,或者某一栋楼房。
后来,因为工作的变动,我和妻子相继离开家乡,走进县城,远离了老屋。到了新的地方,住是一个难题。先是租房住,二室一厅,有阳台改造成的厨房,能满足生活的基本需求。唯一不满意的是整栋楼二十多家人只有两个卫生间,经常要在卫生间门口等候着“轮蹲”。再加上租住地位于学校附近,天还没亮,各种噪音就拼命往屋里挤。租住一段时间后,心里萌生了买房的念头。
估量了一下自己的收入,新盖的楼房是惹不起了,决定买价格相对便宜的二手房。2010年,在朋友的介绍下,我们很快找到了房源。是以前某单位的集资房,十多年的房龄,三室一厅,有厨房和卫生间,比租住的房屋大多了。房子离主路有两百多米,夜里非常安静。全家人商量好后,用住房公积金贷了款,和亲友筹借了一部分,添置了几样家具,简单收拾一下,我们就入住了。自从在县城有了属于自己的“蜗居”后,我们回老家的时间就明显少了。
2018年,我们第二次买房,这一次我们选了新建盖的一套110平米的电梯房。装修用了几个月的时间,吊顶、墙布、地板、橱柜、玻璃推拉门等,每一样都要达到美观实用的效果。恒洁的浴具、派尼尔的家具、欧普的照明、老板牌的油烟机,这些都是小县城时下流行的品牌。装修新房子的过程累并快乐着。不久以后,我们将搬入新居,和另一栋楼结缘,一起在风风雨雨的人生路上相伴而行。
欣喜之余想到了老屋,想起了雨夜里父亲的叹息,从租房住到第一次买房,到如今的再次买房,几十年的时间里,生活竟然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5
我再次回到了老屋。
院子里,野蒿筷子般立着的茎早就枯干了,一团毛茸茸的绿叶,依然温柔地匍匐在根部。粘人草细长干瘪的枝杈上,蹲着许多黑色的小球,只要人或者动物从它旁边经过,那些带叉的小长矛就灵巧地跳起来,紧紧地扎在衣服上,皮毛上。黑头草(紫茎泽兰)已经腐朽,轻轻一拔就折了,只有为数不多的几棵依然绿着,在努力剔除严冬的印记。院场上,夹杂着一些叫不上名的野草,它们和野蒿、粘人草、黑头草等联合起来,包围了整個院场。曾经干净整齐的小院成了荒凉的驻地,像山坡上那块荒芜了数年的土地。几棵胆大的黑头草跑到了屋檐下,站在被风从远处捎来的那层薄土上,探头探脑地窥探着老屋。
右边的山墙前蹲着一截刷白过的矮墙,挂着一块有些掉色的硬纸板(村委会挂的)。纸板上的黑字被风雨和阳光轮流洗刷了几次,有些淡了。“此房无人居住”,我轻声念出上面的文字。四处蔓延的野草听到了口令,“哗啦”一下,全部钻进了心里。
我用怜惜的目光触摸老屋,像抚摸着正在丧失生命力的老祖母。我能感觉到,一些属于生命的能量正从老屋失去温度的躯体里离去。那些能量,聚成了无声无形的细流,奔向某个神秘的时空。这是一个剥离的过程,这个过程漫长或者短暂,时间在这一个过程中展露了它残酷的本性。当所有的能量消失殆尽的时候,老屋走到生命尽头,离开我们的视界。在我的村庄,许多老屋消失了,但有更多的新屋,像贮满春雨的种子一般从土里拱出来。新屋里,飘荡着熟悉的欢声笑语。
不仅老屋,世间所有的事物都是这样。有时,我在想这些如水一样流淌着的生命力,只是从眼前消失了,失去载体的它们以我们无法感知的形式继续存在,或者是依存于某个遥远的时空,不久以后,它们会像奔赴约定一般赶回来,再次陪伴我们。
面对着四处疯长的杂草,我像举行一个古老的仪式一般,庄严地举起了锄头。
午后的村庄,似乎和很多年前没有什么区别。
整个世界如湖水一般宁静。
编辑手记:
刘绍良是一位“诗意”的写作者,他的思绪、思辨、思忖都带着诗意的体悟和追求,因而,当他行走在宾川这块土地上的时候,他把这样的诗意也倾其灌注其间,用温暖深沉的内心去接触、抚摸、感受、接纳、反观、融合,找寻出自我个体乃至这块土地上的人们与自然的诗意和谐,折射出人性的光辉。《宾川散板》一文中,朱苦拉的故事传承百年,由一株咖啡苗成长为宾川县的名片产业;力湾坪那个似乎不适合人类生存的傈僳族村庄,祖祖輩辈靠着坚强的意志和毅力一代代延续了下来;生命姿态可谓万千不一,作者在写这些的时候,他的内心或肃然起敬、或震撼心悸、或意趣盎然,都以一种冷静的、思考的、超越的视角流露着对生命的崇敬,对人与自然相融共生的礼赞,对未来的肯定和美好憧憬。这样的诗性意识在《滇西的农耕岁月》一文中也体现得淋漓尽致,和刘绍良“叙述在别处”的角度不同,庄文勤是以一位参与者、见证者的身份来展示了滇西大地上的父老乡亲们的农耕岁月,那位赶着耕牛把太阳驮上了山岗的“父亲”善良、内敛、坚毅,坚守着属于这块土地上的生命、生存哲学,作者的内心敏感、充满诗意,表达丰富、自由、灵动,情感的融入和流露温和蔼然,让其笔下的滇西大地洋溢着脉脉生命力,人的一生也在其中耕作结果,生生不息。张树超的《老屋琐记》是一篇极具画面感的文章,不同时段的老屋在作者的记忆中呈现出不同的光影色彩,和作者的生命历程相辅相成,作者的文字真实朴素,细节描写耐心细致,让我们可以透过一个个画面嚼蕴那些含在字里行间的人生况味,老屋不可逆的衰老、消逝,新的房屋源源不断地出现,犹如人的一生总在坎坷中前行,但爱和坚韧让生活充满希望,并一直延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