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眉庵

2019-08-18 15:25陈再见
大理文化 2019年7期
关键词:母亲

陈再见,男,1982年生于广东陆丰;已在《人民文学》《当代》《十月》《钟山》《中国作家》《青年文学》《长城》《江南》《山花》等刊发表作品多篇,并多次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新华文摘》等选刊选载;出版有长篇小说《六歌》,小说集《喜欢抹脸的人》《你不知道路往哪边拐》《青面鱼》等;荣获《小说选刊》2015年度新人奖、广东省短篇小说奖等。广东省文学院签约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現居深圳。

何家正每周都会开车去一趟月眉庵,有时带上托人从香港买的虎标油、行军散和胃药,有时则带点咸蚝、紫菜和香芋腐竹,前者带给母亲,后者带给庵堂的其他斋姑。母亲在月眉庵堂吃斋六年了。何家正记得很清楚,父亲去世后,母亲不愿意在村里生活,老觉得村子一树一石都有父亲的影子。实在受不了了,阿正。母亲说。何家正明白母亲的意思,她忌讳的还不仅仅是父亲的影子,村子里有更让她伤心欲绝的记忆。母亲不说破,何家正也绝口不提。何家正说,那你随我到县城里住吧,能腾出一个房间。那时何家正还没结婚,租住在城东马街尾五十平方不到的两居室里。母亲摇摇头,说,我哪也呆不下,你要是真关心我就帮我找个庵寺吧,我要吃斋念佛去了。

月眉庵不大,城东再往东,也就二十里路,十里省道十里山路。算上何家正的母亲,庵里经常能见的有五个斋姑,时头过节人要多些,附近的村民会去添油还福。何家正一般不会选择人多的时候去,那时母亲要忙着接待来客,根本没时间理儿子。母亲在庵里也算是老斋姑了,俨然一副主人的模样,忙里忙外,整个人的气色看起来比以前好很多。珍姑是庵堂的住持,珍姑笑着跟何家正说,胖了,至少胖了有十斤。何家正也觉得母亲胖了,跟在村里时可以说判若两人。这么看来,何家正当时的阻扰多少有些自私,如果他继续坚持,说不定母亲也会依了他,搬到出租屋和他一家挤着住,要是那样,保不准,情况会很糟糕。何家正是村里唯一读过大书的人,虽然只是搭了尾班车的师范生,身份的优越感还是让他对面子极其看重,至少在他看来,父亲过世后就让母亲去庵堂生活,是十分丢面子的事。村里也确实有过闲言闲语,何家正就算常年不回去,多少也有耳闻。他最后还是退了一步,跟母亲商量说,可以答应帮母亲找个庵寺,但必须听他的,得在县城附近,离县城太远他可不放心。这个条件当然可以接受,母亲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不过,何家正第一天带母亲去月眉庵时,母亲还是流露出失望的神情。在她看来,月眉庵也太小了点,至少和她想象的情景不一样。何家正不知道母亲把庵寺生活想象成什么样,大概也就像他当年刚考上师范,整个暑假都沉浸在对未来校园的幻想中吧。人同此心。何家正算理解了母亲的失落,他当年第一脚迈进师范校园,看见满校园的败落气象,也曾大失所望。不过现实可容不得母亲任性,她还是听话地住了下来,这中间有过一次口角,起因是母亲把一坛咸菜给毁了,珍姑多说了几句,母亲赌气跑了,没告诉儿子,也没回湖村。何家正找疯了,差点要到庵里把珍姑揍一顿。两天后,母亲自己回到了月眉庵,背上还背着一个大筐腌制咸菜用的大菜,把珍姑愧疚得大哭一场。自那起,珍姑像照顾自家妹子一样照顾着何家正的母亲,何家正也视珍姑为亲人,有时需要了解一些母亲的动态,何家正干脆就从珍姑那里打听了。

珍姑做得一手好斋食,尤其是她亲手炸的紫菜片,油刚好,火候也刚好,炸多几秒就糊了,炸少几秒还生韧。母亲夸珍姑总能在那刚好的一两秒间,将紫菜从菜籽油里捞起来,油水随着紫菜到了瓯里还吱吱响,也许秘诀就在于其他人都少算了上瓯后油还会继续炸的时间。何家正每次去月眉庵,没什么急事都会留下来和斋姑们吃个午饭,说是午饭,其实也简单得很,一锅饭,一瓯炸紫菜片,另加一盆叶子菜,有时是拌了米线的菠菜,有时是杂菜煲,边上还摆着一小碟酱油,当然还有何家正带去的小罐咸蚝。说起来也怪,咸蚝在斋堂里竟然也算是素菜,何家正没想明白,但也不敢多问,怕犯了斋姑们的戒,或者有当面拆穿的贸然。一餐下来,何家正吃得难免有些尴尬,有他在,斋姑们吃得也不自在,但何家正把它当作是和母亲吃饭的唯一机会,也许到死,母亲也不愿意随儿子回家里吃餐荤菜了。何家正会刻意控制食欲,饭只吃一小碗,菜基本不动,不过炸紫菜沾酱油下饭的美妙味道,却让他念念不忘。他甚至还向妻子夸了月眉庵的伙食,意思是母亲吃的可不比外面差,有些美味还真不是“凡人”能吃到的。妻子有点不以为然,如法炮制过一两次,均没有珍姑做的好吃。何家正想,一样的紫菜一样的菜籽油一样的酱油,做出来的炸紫菜片却截然不同,看来就是手艺问题了。他没敢作声,只是吃得默然,两次过后,妻子就不再弄了。妻子也是心细如毫之人,何家正的一举一动,都躲不过她的眼睛。

慢慢的,月眉庵之行成了何家正日常生活之外的特殊体验,心里有一种秘而不宣的期待。当然,看望母亲是堂而皇之的理由,更为深层的是,他似乎把月眉庵当作一种生活的切换模式。月眉庵在县郊村边,开车最迟也不过半个钟头,却比县城安静许多,就连她们吃餐饭,都要比常人安静,不见交谈,放个碗筷也要小心翼翼,生怕制造出一点不必要的声响,扰了神明。除了母亲,何家正不知道其他四位斋姑的来历,包括珍姑,有一次从母亲口中得知,珍姑似乎也有儿子,不过很少来看她;其他三位稍微年轻一些,其中一位讲客家话,西南人,另外都来自边邻村庄。母亲能成为珍姑比较亲近的人,估计也是占了年龄的优势。何家正才不管这些,他对她们保持礼貌、尊敬,为的也是母亲能在这里过得顺遂、开心。

何家正总是第一个吃饱饭,他缓慢着起身,想去外面抽根烟。母亲问,饱啦?他说饱了,你们慢吃。何家正走出庵门,回头看她们五个上了年纪的妇人围在一张陈旧的桌子上吃饭,这景象突然让他心情复杂,却也不知道怎么来表达。庵堂门口是一片茂盛的菜地,斋姑们自己开垦的荒地,有半亩的样子。何家正抽完烟,想帮忙做点什么。起初还得征求珍姑的意思,菜浇水了吗?珍姑说还没呢。他说那我去浇水吧。后来珍姑也不客气了,看他吃饱了,就说,何先生,没什么事你帮忙浇下菜。母亲也附和着说,是啊,来了就要干点活,知道你整天坐办公室,把腰都坐坏了吧。于是,给菜园子浇水成了何家正每次必须完成的任务。当然他是乐意的,菜园子也不大,他挑着老式渲桶下到边上的池子里,来回七八趟,基本就能把菜浇透了。何家正恨不得多干点什么,确实如母亲所言,在教育局那间散发着霉味的办公室里,不但把腰坐坏了,颈椎也坐坏了。

何家正浇好菜园,母亲才端着碗筷在井边洗,这时候母子俩能说几句私下话。母亲问,家里没什么事吧?家里能有什么事?何家正知道母亲关心的是阿迎。她的记忆似乎起始于阿迎被何家正带走的那一年,往后是父亲的过世,直到搬进月眉庵——母亲自愿生活在这一段记忆里,屏蔽过去,也不关心庵堂之外又发生了什么。母亲不提,何家正也不会说,甚至他结婚生子、工作变动,在母亲那里都是印象模糊的,母亲似乎也从没正经过问。

何家正看着母亲身穿一身灰色僧衣蹲在井边洗碗,水很容易溅上她的衣服下摆,这让她很慎重,一边洗碗一边还得护着僧衣不让污水溅了,在她看来保持这一身衣物的干爽就是对神明最大的敬意,没有什么比这更重要。

“没什么事我就先回去了。”何家正最后说。

“下次记得把阿迎带来啊。”母亲也就随口一说。几乎每次何家正离开,母亲都会这么嘱咐。然而,何家正心里很清楚,他怎么可能轻易带阿迎来呢。

“好好,不过他升高三了,学业比我的工作还繁重,不一定比我有时间哦。”何家正转身离开,拿出钥匙按响了榕树下的车子。

倒也不是何家正故意不带阿迎来见奶奶。阿迎上高三后,学习起来真是拼了命,连上个厕所喝口水都做好安排,规划好了时间。何家正也是读过书的人,他知道阿迎之所以这样,心里肯定是较着一口劲。这孩子话又不多,难免让人觉得深沉,何家正有时看了都犯怵,妻子在背后也没一句好话。当然,这些说起来都是借口,实际上何家正是怕把阿迎带去月眉庵,那样就等于把一个活生生的何家廉带到了母亲面前。阿迎越长越像他的父亲何家廉,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人儿,连沉默起来那双下垂的法令纹都如出一辙。何家正也不明白阿迎怎么小小年纪也长了何家廉那样的法令纹,不过仔细回想,打何家正记事起,似乎哥哥嘴边两条威严的法令纹就存在了。他从小畏惧哥哥,具体也是畏惧他沉默时两条下垂的似乎意味着某种后果的法令纹。

二十年前,何家正的哥哥何家廉的意外去世,对他们一家的打击实在是太大了。

他们都说何家廉长得像某位港星,一个人长一个样,不像爹也不像娘。何家正那时已经发育完毕,看个子也只能到哥哥的肩膀上,完全不像是亲兄弟。何家廉像是别人家寄养过来的孩子。父亲矮小得像是侏儒,说话都不利索,经常在村里闹笑话,自然也被人瞧不上。如果何家廉不是捡来的,美好的基因看样子只能来自母亲,然而母亲除了身高还可以,也没什么好东西可以遗传到儿子身上。何家廉的本事,尽捡好的,不到二十岁就长出了一米八五的个儿;何家正却像个捡破烂的,把父亲矮小的身板给继承了。每次母亲从镇上买回来两条裤子,兄弟俩一人一条,哥哥穿上去还显短,弟弟却要裁掉一大截。何家正的自卑大概也是从身高开始的。何家廉去西藏参军那两年,在何家正想来,却是他过得最为自在的两年。那时他还在读初中,每礼拜回村里一次,感觉家里就他一个男孩子,母亲买裤子也只买一条。

两年后,何家廉从部队退役回村,浑身散发着诱人的男性荷尔蒙,兄弟俩又拉开了一大段距离。何家正刻意不回家,那段时间连周末他都躲在学校宿舍里,身上憋着一股劲,拼了命想考上市里的师范学校。他知道要“战胜”哥哥,唯有读书这么一条路子了。本来说是何家廉退役后能安排到镇上的派出所上班,不知什么原因没去成。何家正也没怎么关心,大概也是家里没权没势,名额早被挤掉了。何家廉似乎也没把事情放心上,依然对生活充满希望,整天乐呵呵的,对母亲说,他在部队考了驾照,想买辆中巴,在省道上拉客,往上是扇背镇往下是东海城,不怕拉不到人赚不到钱。没多久,何家廉就把中巴车开回家了,何家正才知道哥哥确实有能耐,能开车在村里已经算是不多见的本事,他还能弄回一辆中巴车,村里人第一次见那么一辆大机械被开进巷口来。中巴车虽是旧的,好几处都脱了漆长了锈,据说是何家廉从一位战友那要来的,战友都仗义,不要一分钱。哥哥依然笑呵呵,他笑起来确实好看,至少那两道威严的法令纹不那么明显了。哥哥把中巴车停在巷口池塘边,一个人拎着个水桶上上下下兀自洗车。他赤裸着上身,就像中巴车也赤裸着身子,中巴车被洗刷干净,每一块锈迹都被砂纸磨去,再喷上油漆,看起来就像是新的了。全村的闲人几乎都在围观,哥哥浑身的肌肉布满汗珠,他用一块干布把全车抹拭干净,上了驾驶座,启动,摇下车窗,冲着围观的群众喊:“以后要上扇背下东海,记得找我,价格合理,童叟无欺。”围观的人都笑了。围观人中就有黄细菊,一年后,她成了何家正的大嫂。

何家廉确实把中巴车生意做起来了,一天往返两趟,早上去扇背镇,拉了客一路奔县城,沿途上客,几乎每个村口都能拉上人。那年月摩托车还没在湖村一带真正普及起来,村里人出行还得依赖小客车,有时路口一站,半小时也等不到一辆中巴车。何家廉的中巴车开得正是时候,很快就赚到了钱,忙不过来。何家廉一边开车还得一边收钱,这时候,他才想起有个弟弟叫何家正,他跟父母说,要不让家正回来帮忙吧,读书能有什么前途?何家廉在家人面前展示了内心宏图,比如两年后老屋可以翻新,还加盖一层,到时底层给哥哥,二层给弟弟;还有,弟弟一边帮忙一边还能学开车,时机一到,再搞一辆中巴车,兄弟俩一人开一辆,赚钱就翻倍了。父亲和母亲听着一脸笑容,特意让何家正回家商量。何家正半天没说一句话,何家廉急得都快动手打人了,何家正真怕哥哥会打人,他故意退到门边,做好随时跑路的准备。何家正最后说了句挺怂的话——“我晕车。”

黄细菊便成了何家廉的帮手,一个开车,一个招客收钱。黄细菊喜欢何家廉,何家廉要雇人的消息一放出,她就跑上门来了。黄细菊那时才十八岁,长得壮实,看起来不像十八岁,不过蛮好看。何家廉看中的倒是黃细菊的机灵。半年后,黄细菊就怀上了,怀的正是阿迎。何家正记得哥哥没办任何婚礼,再说黄细菊还没到法定年龄,民政局那里反正也领不到证,便想着过几年,等小孩要上户口才把证领了,村里有些老夫老妻到死了也没领证,不也一样是夫妻嘛。大概也是太忙了,少开一天车就少赚不少钱,何家廉连个喜酒都没请人喝,只是给黄细菊家包了一万块钱的聘礼,几乎把黄家吓一跳,村里还没有哪家的女孩出嫁能收到那么多的钱,便什么都依了何家廉。那天,黄细菊羊水都破了,还站在中巴车门口吆喝收客,腰间系着个黑色的布袋,布袋里塞满了零钱。黄细菊朝车头喊,家廉,看样子要生了。何家廉连人带车赶到妇幼门诊,一车去东海城的乘客都被拉到了医院,何家廉把车门一关,抱着黄细菊奔医院,留下一车人骂骂咧咧。

阿迎出生后,还没满月,何家廉就出事了。

阿迎对父亲的唯一印象只来自何家廉仅存的那张身着军装的标准相。孩子对父亲何家廉本来没什么印记,犯不着忌讳什么。不过这么些年来,由于害怕母亲触物伤情,何家正把家里所有关于何家廉的物件都丢弃一空,中巴车被何家廉的战友要回去了,大厅墙上那张根据军装照画的遗照也被何家正撤了下来,后来不知藏哪去了,再也找不着了。唯一能留下来的那张底照,还是何家正从旧课本里翻出来的。何家正倒是忘了什么时候还藏着哥哥的一张军装照,由于没过胶,照片已经氤化,何家廉头上戴着的军帽糊成了一朵不规则的云朵,看起来整个人像是飘在了半空中。哥哥一辈子大概也只拍过那张照片,很少见长得那么俊朗的人竟然也不喜欢拍照,于是入伍时那次拍照在他看来肯定是极其严肃的事情,他端着个身板,头昂着,像是故意和某个人挑衅般地对视。那时候自然不能笑,脸部的坚硬让他看起来有种陌生的距离感,那两条让何家正记忆犹新的法令纹却像是刻在照片上的划痕。何家正试图用手去磨拭,也许那是年月留下来的折痕,不过总是徒劳,两条法令纹实实在在生在哥哥的脸上,打年轻时起就有,一直到去世。有段时间,何家正刻意把何家廉的照片镶挂在客厅里,让阿迎每天都面对,面对那个他并不认识的父亲。可是,阿迎对此并不在乎,在他看来,挂在墙上的,不过是收养他的叔叔的哥哥而已,与他似乎一点关系也没有。这让何家正很挫败,何家正可不愿意墙上挂着的男人仅仅是他的哥哥,更重要的是,他还是某个人的父亲。这么说来,何家廉唯一留下的遗物大概就只有阿迎了。这点毋庸置疑,和何家廉一样,二十岁的阿迎也已经长出了一米八五的身高。

何家廉去世后,有好几年时间,母亲疯了。那是何家正最不愿意看到的结局,整个家庭像是一艘台风中的渔舟,濒临沉毁。何家正才意识到,家中有个何家廉和没个何家廉还真不一样,不一样不仅来自内部,也来自外人对他们家的态度——但愿那只是他年少时的敏感。总之,自哥哥何家廉意外身亡之后,村里人看何家正一家就不再像之前那么客气了,虽然之前也没人捧着他们家,但有何家廉在那摆着,保不准会干出什么事来,或者日后成为什么样的人物,人们有些话有些事也就留了几分情面。似乎他们的情面都只能留给何家廉,至于何家正,不过是书呆子一个,没什么出息的——具体到房头内的叔伯,有时也会因一分半亩地和父亲怒目相向,逼迫辱骂。何家正都看在眼里。何家正觉得,这湖村怕是呆不下去了。

十年前回县城是何家正迫不得已的选择,也幸好有个县城,让他有了落脚之处。何家正当然知道东海城的存在,哥哥在世时,就把它视作成功人士的栖身之所,只是在何家正走南闯北的那些年里,小小的县城根本不在他视线之内。师范毕业后,何家正被分配回家乡一个海边小镇当小学老师,除了回去报到,他再也没去过那个现在想起来都感觉遥远的破落校园。那年月,家乡的教育界默许停薪留职,他下了血本,往校长家里提了两条软装中华,让校长无论如何帮个忙。事实上,何家正后来知道,根本谈不上帮忙,顺水人情,当时整个学校的老师几乎都是外请的代课老师。也就是说,但凡是个有头脑的正式老师,都不愿意老老实实呆在小镇里虚度一生。

何家正出走后,便很少回过家乡,清明节没回,春节也没回。那些年,他几乎去遍了半个中国,从事过好几种行业,还去过俄罗斯,也算是湖村走得最远的人了。如果何家廉在世,大概也会对弟弟刮目相看吧。正当何家正沉浸在對家乡疏离的快感里时,父亲得了一场恶疾,一时半会还死不了。何家正权衡半天,这才把目光盯在了东海城。让他难以意料的是,就当年那么一个折中之计,何家正会在县城一呆就是十年。也就回到了县城,何家正才想起曾经还是一名老师,托人一打听,幸好,职位还在。小城里一时也寻不到事做,到处是慵懒的气氛,小公务员除了在酒桌上吹牛,就是在麻将桌上输钱,老师嘛,听说白天上课,晚上还得到街上蹬三轮车。何家正那些年存了点钱,虽说父亲的病花去了一大半,不过医院尽早下了死亡结论,也没必要在那具末期的身体上再花冤枉钱。母亲说,你走吧,我留下给你爸送终。何家正听着,想发一通脾气。最终也没能发出来,他把县城里租好的大房子退掉,换成二居室,并把还在读小学的阿迎接到身边。这个小男孩屁颠屁颠的样子,倒把何家正当成了出走多年终于回家的父亲了,何家正看着满眼是辛酸。

何家正那时每个礼拜乘中巴车回村里一次,也奇怪,这个地方竟然还没通公交,省道上跑的还是当年何家廉开的那种黄褐色的破中巴。何家正每回被晃得头晕,心想得尽早买辆车,又想,万一父亲死得早,买车也等于白买,他没想过要在县城久留。工作的事却很快有了眉目,说起来也是有钱能使鬼推磨,县城某小学有个空缺,正好能把何家正像榫子一样塞进去。替何家正办事的领导叼着烟说,阿正啊你还真走了狗屎运,现在的老师只有往乡镇调的还没有能从乡镇往县城里调的呢。何家正嘴里一句一个感谢,心里却一点都不屑,似乎小县城也成了多大的城市一样,说不定哪一天,他突然就辞职不干了,到时领导还不得大吃一惊。然而,父亲的病一拖就是四年,何家正也算是歪打正着,工作一帆风顺,竟然从小教员干到了副校长,教育局还有意借调他去帮忙,在旁人眼里,前途可谓一片光明。不过父亲病重那四年,可苦了母亲,几乎像个刚出生的婴儿,一把屎一把尿地把父亲送走。那几年,母亲的精神状态蛮好,没有旧病复发,至少不会哭哭啼啼坐在村口,等着何家廉把小中巴车开进村里来。

父亲的死对于母亲和何家正来说都算是种解脱,至少何家正是这么认为的。他竟然感觉不到一点悲伤,只想着尽早处理好父亲的后事,带母亲离开,从此除了清明回来给父亲和哥哥上坟扫墓,其他时间也就和这个村庄一点关系也没有了。对未来生活的设想,竟让何家正感到莫名的兴奋,兴许是父亲的病拖得太久,否则这兴奋会来得更强烈——何家正隐隐有种愧疚感。如母亲所遗憾的,父亲到死也没能看到何家正成家,甚至都没领过一个女孩子回去给父母过目。何家正并不着急,他觉得父亲的临终遗愿也有某种表演的成分。在县城教书四年下来,何家正也不是没遇到过心仪的女孩,只是他心里隐约有种排斥,甚至当有人误以为他结过婚阿迎就是他的儿子时,何家正也不急于出来为自己辩护,仿佛阿迎就真的是他的儿子,他真的就结过婚一样。事实上,在何家正心里,是有阴影的,阿迎的母亲,也就是何家廉的遗孀,黄细菊,在某种名义上甚至都已经与何家正夫妻一场了,至少有过那么短暂的一段时间,村里人都觉得何家正会顶替哥哥何家廉成为黄细菊的丈夫。多么荒唐的举动啊!事后何家正总是会惊出一身冷汗,如果当年稍一妥协,大概事情也就真如人们所乐意看到的荒诞之戏,何家正会被抬上舞台中央,出演大丑角。

在父亲的葬礼上,何家正再次见到了大嫂黄细菊,她身穿麻衣,怀里抱着一个刚出生不久的婴儿,时不时当众撩起衣裳给孩子喂奶。她已经不再年轻,何家正差点没认出来,他以为是某位堂亲不知何时娶过来的嫂子,事实上他怎么也想不到改嫁后的黄细菊会回来参加前家公的葬礼,礼节上还不常见。不过何家正很快就明白,黄细菊来参加葬礼不假,更多则是要看看她的儿子阿迎。阿迎却对黄细菊表现得很陌生,这让她很失望,不过也没必要太在乎了,她估计又生了不少孩子,怀里的婴儿不知道是第几个了。何家正没有继续打听黄细菊的消息,有些记忆对他而言简直是一场噩梦。离开家乡前,他只是听说,黄细菊在娘家的安排下,改嫁到了邻村,对方也是丧偶,谁也不便宜谁,只是黄细菊小小年纪,丢下阿迎,去当了人家的后妈,心里肯定不好受。葬礼上,何家正没有过去喊一声大嫂,他知道黄细菊也不好意思过来跟小叔子说什么话,两人目光虽偶有对视,却快速地移开了,像是从来就不认识。

有些秘密,何家正大概只能一辈子都藏在心里,比如他喜欢黄细菊,或者说,曾经喜欢过黄细菊。这件事,何家正偶有想起,都羞辱难当,可在当年,却是他所有美好和痛苦的源头。作为同龄人,何家正和黄细菊有过一段交集,他们是小学同学,黄细菊当班长,何家正当副班长。每天放学,所有同学都回家了,教室里只剩下何家正和黄细菊在整理同学们的作业本,两人都一样较劲,非要把那些褶皱的作业本抻得平整如一块砖头,才敢往老师的办公室里送。何家正对黄细菊的喜欢,大概也源于两人在此事上的一致,为了让黄细菊继续当班长,何家正甚至故意在期末考试时做错一两道题,那样一来,他的成绩就一直保持在比黄细菊少几分的水平上,从来没出乎何家正的意料。然而几年小学读下来,他们之间除了班务上的话题,从没说过一句题外话。何家正也不急,他觉得还有大把时光,他们会一起读中学、读大学,他一闭上眼睛,脑海里所能浮现的便是他们长大后牵着手走在大学校园里的情景。他的想象如此美好,以至于在现实的转折面前,让他倍感失落。湖村小学不是完小,也就是说,到了五年级,他们得骑单车去数里之外的管区学校上学,这看似不大的困难,在黄细菊一家看来却成了中断学业的理由。何家正读五年级时,黄细菊却辍学了。从此,何家正每次遇见黄细菊,不是见她绾着裤脚走在长满杂草的田埂上,就是斜着身子把弟妹抱于腰间站在榕树下看妇人剥花生壳。后来干脆有两年时间,何家正没能在村里见到黄细菊,她大概也和其他女孩子一样,外出做工,去了城里某户有钱人家当保姆,或者在工厂做流水线,谁知道呢?何家正不知道。他隐约觉得没希望了,黄细菊会过早发育,变成一个成熟的女人,然后在城市认识另外的男孩子,他们会谈恋爱,过早的怀孕,和村里的女孩子一样早早就嫁人,甚至都等不及何家正中学毕业。何家正的痛苦来得如此隐秘,是他少年时期无人知晓的暗疾。

何家正做梦也想不到,黄细菊最后遇到的男人,会是他的哥哥何家廉。何家廉和黄细菊几乎在同一时间回到了湖村,如果他们后来不是走在了一起,何家正不会把这些细节记得那么清楚。那年冬天,哥哥回来了,黄细菊也回来了,这个村庄除了把年轻人送出去外,也会把他们带回来。和何家廉一样,黄细菊出去两年,感觉也变了一个人,她不再是当年那个内向的每天都认认真真帮同学们抚平作业本的小女孩了,她长大了,大得讓何家正感觉自卑,连多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这倒还不至于让何家正绝望,有一天,当黄细菊找上门,何家正还以为她找他来了,紧张得心脏都快跳出来了。可是,不再含蓄的黄细菊连给何家正最后缓冲的机会都没有,见到何家正在门楼看书,劈头就问:“喂,你哥哥呢?”

何家正都快哭了。

何家正不可能和哥哥争黄细菊,他甚至意识到,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他心里所想。何家正故意装作冷漠,对黄细菊正眼不看,仿佛他们本来就不熟,四年同学的情谊似乎也在瞬间消失成了尘土,不见了踪影。

黄细菊和何家廉好上以后,似乎也没真正把何家正当叔子,还和以前一起收作业本时直唤其名;面对这么一位同龄大嫂,何家正却不得不屈于何家廉的威严,尊称为大嫂。不过,他能不喊就不喊,为了避免见面时尴尬,他有时好几个礼拜都不回家。他恨不得时间能手动拨快,好让他尽早考上师范,卷铺盖走人。

何家廉出意外那天,是个周末。何家正在宿舍学习,出来吃午饭时,听见边上两位吃粿条的男人在聊发生在老车站的事故:一辆拉客的中巴翻了,司机的头被压在了下面,车被人抬起时,发现司机的头都扁了。他们说得起劲,何家正听着直反胃,他压根没往哥哥何家廉身上想。吃了饭往回走,路上的他才突然停住脚步,拼命往路口跑。路口左拐三里路,就是扇背镇的老车站,正对着光明大街。何家正赶到时,车子和人都不见了,只在柏油地面上找到一滩暗色的血迹,像是一滩机油。待何家正回到家时,何家廉已经被一张白布盖了起来,放在大厅的中央,白布是新的,一尘不染,唯有头部那里,被血染成了深红色。

黄细菊还在坐月子,她哭晕过去几次,每次醒来都伸手要将身边的婴儿掐死。大家都以为黄细菊的脑子出了问题,赶紧把孩子从她身边抱开。还没出月的阿迎大概是被吓着了,大哭了两天两夜,无一滴奶水进肚,大家都以为情况会更糟糕,大的刚去,小的也会跟着没了的。所幸,阿迎还是活了下来。

事实上,何家廉的死,在黄细菊看来,则完全归罪于阿迎的出生。如果不是阿迎,何家廉也犯不着既当司机又当乘务,至少事发当天,黄细菊会劝阻何家廉为了抢客去超一辆大巴车,一个急转弯,中巴车侧翻在大巴车跟前,何家廉伸出去吆喝的头还来不及收回,就被卡在了车窗上,压向柏油路面。据说柏油路都被何家廉的头颅压出了个凹窝。何家廉死后,如果外面还有人闲话闲语说黄细菊是克夫的命,黄细菊却已经公然把阿迎当作是弑父的孽种了。黄细菊抱着阿迎去南塘找瞎子先生算八字,瞎子也迎合黄细菊的意思,说阿迎八字带煞,往后没好日子过,最好送人收养。因为这事,黄细菊和何家正家里人僵了不少日子。何家正一家怎么可能把何家廉唯一的血脉拱手送人,就算真是个煞星,反正人也死了,煞星也要留下。何家人大概觉得黄细菊已经疯了,她倒成了比较棘手的问题。留着黄细菊守寡是不可能的事,亲家那边也不会同意,当年黄细菊二十岁还没到,换作别的姑娘,还没开始谈朋友呢。黄细菊却铁了心要守寡,绝不改嫁,这让两家人一时都没了办法,只当是她年少不懂事,待一段时间冷静下来,就好商量了。

何家正不知道是谁想出的主意,总之它悄悄得到了两家人的默许,唯有何家正还蒙在鼓里。母亲让何家正请假回家,说是有急事参详。何家正放弃一午的学习时间回家,半天才等到母亲一句话,母亲说:“阿正啊,要不你就把黄细菊娶了吧,咱们办一场大礼,正式把她娶过来……”母亲还没把话说完,就兀自哭了,她大概也觉得这事委屈了何家正。何家正才知道,上天在跟他开一个多么大的玩笑。他没说话,只是觉得恶心,一个人趴在天井口吐了半天,差点没把苦胆汁吐出来。

多少年过去了,何家正还记得那天呕吐过后残留在喉头齿间的滋味。那是一种奇怪的味道,夹杂着胃部深处腐烂的血腥,类似哥哥被砸了稀烂的头部,隔着暗红的白布似乎还能朝他绷着个脸,垂下两条榕树根须一样的法令纹,容不得他作任何反抗性质的拒绝。似乎何家廉还看穿了弟弟的心思,知道这个可怜的弟弟其实暗恋大嫂很多年,只是苦于刻骨的羞耻感,只好把秘密埋进土里如肉体般败腐,却依然散发着罪恶的气息。而这个哥哥,横插一杠子的何家廉不是已經死了么,多么好的时机,看似体贴人心,把何家正心爱的姑娘让了出来,顺水推舟,没有比这更好的安排和结局了。不是吗?何家正的心中每一道闪过的亮光,都仿佛是哥哥从黑暗中投过来的阴鸷的目光,在他胃里搅起了风浪。何家正再次呕吐不止。

何家正甚至不愿意多看黄细菊一眼,他知道她躲在房间里等着小叔子的答复。她肯定先一步应承了家人的安排。她心里是怎么想的呢?是期待着被拒绝,还是期待着被接纳?何家正没办法获知,他只知道如果不能抑制自身的恶心,看似顺遂的安排就都指向丑陋,无论他们是一厢情愿,还是被逼无奈。何家正跑出家门,他奔跑在人迹稀寥的村道上,他恨哥哥何家廉,到死还没能放过弟弟,又分明感觉脸上都是泪,他比任何时候都希望哥哥不要发生意外,好好地活着,好好地和黄细菊过一辈子,那么他何家正也就能做一辈子心安理得的叔叔——可笑的是,他们最终连叔嫂都做不了。

何家正的反应无疑让家人都死了那条心。自此,母亲再也没提起,加上她精神上的疾病逐年明显,事情像是从来就没发生过,而残留在何家正记忆里的影像也只不过是若有若无的梦境。他多希望那就是梦境。何家正从此却落下病根,过后他每当饮酒,无论多少,总会呕吐,虽然吐过之后,依然精神清爽,还能再喝半斤,呕吐时从胃部一拥而上的腐败滋味却让他汗毛倒竖。

于是,仿佛生活中有了提示,提示又直指痛处,何家正怀疑当年何家的糗事已然是村人皆知的所谓“秘密”,尽管母亲后来一直闭口不语,谁又能保证风声其实早就寻了个缝隙传出去了呢,甚至他还怀疑其实已经世人皆知,没有谁能藏住任何羞耻的秘密,就像他也藏不住对黄细菊的非分之想。以至于后来,何家正遇见他现在的妻子,当妻子有意无意问起他是否曾经有个哥哥时,他似乎也看到了妻子眼神里的暧昧与诡异,导致他答非所问,直接回答说,我大嫂很快就改嫁了。他强调“很快”二字,以此来表达自己对那个黄姓女子的鄙视,顺带也怀疑了所谓坚贞不渝的爱情,人活着的时候什么好话都能说,人死了,好话就都成了可怖的冥纸,烧成灰,化成烟了。妻子当然不会聪明到能解读出何家正话语的潜意识,她只是对他的反应觉得诧异,不过这种诧异也是暂时的,就像她当初能容忍何家正收养阿迎,后来却多次在言语中表达过不满,至少证明当初还是出于对何家正的爱。

何家正回到县城后才开始有做回正常男人的想法,年纪大了是一方面,关键是他发现一个城市如果足够小,其风气其实和村庄差不多,几乎每个人都会像家人那样关心他的婚姻,母亲在父亲死后倒开始不闻不问了,似乎也死了心。何家正却不在乎,倒不是他缺乏爱人的能力,关键是他缺少被人爱的机会。于是,一旦有个女孩愿意爱他,他便毫不犹豫地接受了,尽管这个女孩大字不识几个,和何家正认识时,她只是县城香锭厂一个每天骑着电瓶车上下班的女工。有一天她代替父母来参加弟弟的家长会,何家正看她像只怕人的灰色鸟躲在角落里,就过去问她,你是家长?她头都不敢抬,说,我是张晓其的姐姐张晓双。何家正也是后来才知道,他们姐弟俩的父母在一年之间死于不同的癌症,就靠着张晓双打工供着弟弟上学。以后每次家长会,何家正就多看了张晓双一眼。那时何家正在红卫小学带升中班,隔三差五的家长会和家访不但家长烦,老师也烦,有了张晓双后,何家正就不烦了。为了跟张晓双联系,他倾注了不少精力在张晓其身上,完了还鼓起勇气跟张晓双汇报张晓其的学习情况。半年接触下来,何家正发现张晓双对弟弟的成绩实际上并不关心,之所以表现出关心的样子,大概也是看穿何家正的“伎俩”。何家正都三十好几的人了,对待爱情还是和少年时一样,迟迟疑疑,一直不敢跟张晓双表白。这倒好,何家正和张晓双的事情还没头目,张晓其倒以一个好成绩考上了龙山中学。最后一层纸还是张晓其帮老师捅破的,张晓其跟姐姐说,何老师喜欢你,你再这样下去,我读了中学,何老师就没有借口跟你联系了。张晓双一个打工女孩,心事本来就粗糙,被弟弟这么一说,整个人和一团刚出锅的发粿一样绵软。

何家正和张晓双结婚时,比何家廉和黄细菊还要低调。没人知道他们结婚,何家正的母亲也不知道,人们还以为何家正早就结婚了,妻子只是出了趟远门,突然回来了。这不,何家正还养着两个学生,看起来是个经营很久的大家庭了。阿迎和张晓其是同学,两人刚好同岁。何家正和张晓双结婚后,张晓其也搬到了姐夫家。何家正刚买的二手房并不大,除去主人房,只能腾出一个房间。阿迎和张晓其共用一个房间,上下铺。这样奇异的家庭搭配,何家正早就心存担忧,不过也没办法,他既要保证自己足够宽容,还希望张晓双也同样足够宽容。刚开始,夫妻俩倒是都能设身处地为对方着想,何家正对张晓其好,张晓双就回应似地对阿迎好,像是一种心照不宣的交换。何家正始料未及的是,问题最后竟然出在阿迎和张晓其身上,两个男孩之间的矛盾并没有通过一次口舌发泄,原来已经各自在心里较劲多年,都可以上溯到在班级里为一个名次的竞争。高中后,阿迎先提出要出去住校,理由当然是学业繁重,他不想把时间浪费在学校和家的往返路程上。何家正还没答应,张晓双在一边倒先说话了,她说这样挺好,迟早也是要住校的。阿迎沉默着回头收拾要带走的衣物。何家正看着他弓腰拾掇的背影,竟越看越像哥哥何家廉。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觉得何家廉回来了。这让何家正惊出一身鸡皮疙瘩。他知道以阿迎的性格,迟早有一天要离开,只是回想当年,他回家把阿迎从母亲身边带到县城时,阿迎拉着他的衣角小步跟随的样子,却还如在眼前。人终是会长大的!何家正没敢让母亲知道,他担心母亲误以为他没有好好待哥哥的孩子,这样的罪孽在母亲那里肯定不被饶恕。

张晓双连续为何家正生了两个女儿。

在生孩子这件事情上,张晓双表现出了穷苦人家的倔强。何家正已经是教育局一名小科员。以前何家正当老师,他可以与世无争,到了教育局,就算再低调,还是有不少眼睛盯着他看。别的没什么问题,何家正唯一能被抓住的把柄,大概也就是一堆不太清楚“来源”的孩子。何家正迟迟不敢为两个女儿上户口,小城的公职人员似乎也都留了这一手,有的还把女儿寄在亲戚名下。何家正找不到可以亲近的亲戚,而户口终归是要上的,他暂时还不知道到时该如何处理。也就是说,从名义上,何家正还没有孩子,事实上却一家大小好几口了。这事要是有人往人事部一捅,计生办查下来,何家正一时半会也说不清楚。事实上,单位已经接到过匿名举报信了,只是领导帮忙压着。领导也纳闷,找何家正谈过话,吩咐何家正还是谨慎点,读书人,没必要重男轻女。何家正都哑口无言了。这些他都不敢跟张晓双说,张晓双头脑单纯,理解不了这世上太多复杂的东西。

张晓双坚持要为何家正再生一个男孩。这事谁也别想拦住她。张晓双不知道从哪打听到的消息,说是怀孕七周就可以抽血去香港验出男女,B超的话得要三个月以上,无论如何,也要试一试。何家正说,我们家不是已经有两个男孩了吗?张晓双绷着个脸,不高兴,说阿迎是你哥的,晓其又不姓何,再怎么说,我得给你何家正留个后吧。何家正不知道张晓双还分得这么清楚,不过听着还挺感动。张晓双简直像是个从三从四德的古代穿越过来的女人,她几乎每天晚上都要在床头跟何家正商量这事,说得何家正都烦了,干脆答应了她,只是说别着急,慢慢来。张晓双高兴坏了,第二天就开始给何家正制定菜谱,以后每天就得按照她的菜谱进食。据说,她是特意跟一位妇产科的医生请教的。何家正不知道那些日子里,张晓双都跟一些什么人交往,在干些什么?总之,一切都跟要生一个儿子有关。张晓双甚至不让何家正去月眉庵,当然,去也可以,只是不要在那里吃斋饭,庵堂里的食物,刚好都不符合菜谱里的要求,豆腐干炸紫菜什么的,吃的都是些什么玩意。

何家正還是坚持每周去趟月眉庵,中午也在庵里进食,只是他骗张晓双说没吃饭,回来时再吃一餐。何家正喜欢月眉庵的炸紫菜片,胜过任何鱼肉,他也把月眉庵当成了世外桃源,是远离人事烦扰、清心静穆的地方,每次他关掉手机,和斋姑们一起吃饭、聊天,完了再干点活,出身臭汗,小城里染下的一身浊气似乎也被清洗一空了。何家正甚至觉得,母亲之所以能在月眉庵呆下来,五六年了,再也没有离开的意思,也跟庵堂的清静和珍姑一手好斋菜有关吧。何家正当年反对母亲去月眉庵,怕被人说不孝顺,如今看来,母亲也幸好去了月眉庵,幸好还有月眉庵收留她。反倒是何家正,他想到这辈子都要在小城里终老一生,就感觉特别丧气。

年底时候,庵里有些热闹,年初求了福的人家年末得过来还福,给庵堂捐献点油米,再求支签,让珍姑帮忙看看,预卜新年运气。何家正不知道珍姑从哪学来的本事,那似乎就是她成为月眉庵住持的资格,她熟知很多历史人物故事,借古喻今,教诲世人。何家正也知道那多是糊弄人的把戏,他读过书,受过马克思唯物主义教育,自然不会轻易信这些劝世文似的教导,不过每次见珍姑戴着老花镜念念有词,如有神助,他心里的渎神之念也不敢乱起,适当时候还得把自己伪装成虔诚的有神论者。母亲提前帮何家正和阿迎求好了签,签文写在一张粉色的利市纸上,折成贴身符的形状,偷偷塞在何家正的手里。母亲说,等人少了,你再问问珍姑。母亲不识字,她不知道他们求的是什么签,却总是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如泄了天机。何家正嘴里应着,事实上也没怎么当回事,他只是奇怪,母亲为什么不帮张晓双也求一签,敢情她又把何家正已经结婚生子的事情给忘了。何家正觉得也没什么,母亲能正常生活,脑子不再犯毛病就已经万幸了。这也是何家正一直不敢带阿迎来见奶奶的原因。在他看来,阿迎的出现可能会让母亲的情况变得糟糕。

何家正求的是五十一签“赵匡胤围困江东”;阿迎求的是五十五签“苏东坡游河”。

看签文,大致还符合他们叔侄俩的性情和处境。何家正趁着还有时间,他想帮张晓双也求一签。倒也不是心血来潮,妻子跟他讲过,你不是老去月眉庵吗?帮我求支签吧,看明年能否生个男孩。何家正知道,妇人得怀上了才能求签问男女,俗称六甲。如今张晓双还没怀孕,这不是欺神嘛,再说,这事要是真灵验,她也犯不着整天忙着去妇科诊所打听寄血到香港验DNA的事。权当是自欺欺人吧,何家正到供台上取了一张签纸,写上妻子的名字,想了想,后面又加上“六甲”二字。大殿里跪满了求签的人,签筒摇动和圣杯摔在红砖上的声响此起彼伏,氛围肃穆而庄正。何家正躲在一个角落里,竟像是在做着一件见不得人的事。

四十二签,何家正按号取签文,打开一看——孟姜女哭倒长城。

何家正吓一跳,明摆着,这是下下之卦。千年前一个哀怨女子对世间的控诉,似乎也在张晓双身上找到了某种神秘的联系,就像她经常咬牙切齿放出的狠话:同样是女人,我就不信我生不出男孩。何家正听着就比孟姜女还要悲壮几分。他想帮张晓双再求一签,要不只能让它作废,可不能在这时候回去泼她冷水。想想还是算了。何家正把三条签文攥在手里,到菜园子里转了一圈,抽了根烟,庵堂收养的那条瘸腿的黄毛狗还跟着他晃。何家正回到庵内时,珍姑已经把大部分人都打发走了,只剩下一个中年妇女在求儿子的功名,下学期就要高考了,希望能考个好大学。珍姑见何家正过来,立马笑着说,你看何先生就是老师,他更清楚怎么考上好学校。妇人回头看何家正,笑着给何家正让座。

回来的路上,何家正只记得珍姑一句话,她说:“共用天各人命。”这是句俗话,何家正从小听人说过无数次,他一直没什么感觉,简单一句乡下俗语,能道出什么天大的道理?何家正从小就排斥这种俗话俚语,它们散发着乡土的腐臭味儿。然而这会,听珍姑以家常的方式说起,似乎又赋予它重新焕发光彩的机会,几个字间突然有种让人捉摸不透的意味。车子拐出山路,在省道柏油路慢慢上坡,小城的建筑像是海市蜃楼浮在坡顶之上。这些年,何家正无数次往返于此,眼前的长坡,早已不是一个坡那么简单,他隐约觉得这是两个世界的分界点,一个往上,一个朝下。此刻,他很快就能到达坡顶,回到了县城热闹的大街里。小城人口的密集程度让他总有一种远在他乡的错觉,马街、人民路、东海大道、金碣路……太多的人疲命奔走,看似很近,谁都有可能跟谁挨在一起;却也很远,谁都不想和谁挨在一起。

何家正没有马上回家,他把车拐进马街,去了龙山中学。他想看看阿迎,寒假后,何家正就没见过他,眼看就要过年了。平常阿迎每隔一两周都会来家里坐会,吃个饭,喝杯茶,看会电视,虽然除了学习上的事也找不到更多的话题,不过何家正知道,即使是出于一种礼貌,阿迎也应该坚持,更别说他的学费、生活费还是叔叔在供着。何家正只是希望,阿迎是个懂事的孩子。

何家正并没有在龙山中学见到阿迎,微信不回,打电话,手机也关了。

联想到刚求的签文,何家正有些不好的预感,阿迎又是那种做出什么事来能出人意料的孩子,当初他提出住校,在何家正看来就显得突兀而没有商量的余地。

宿舍的门是锁着的,再熟悉不过了,脏兮兮的门板和生锈的锁头。何家正的大半个青年时期也多是在学校宿舍里度过,明知道门里不会有人,他还是敲了敲。敲门声在走廊里回响,空荡荡的。何家正转身,身体倚在护栏上,看校园依山势而下的阶梯,往右是马街,往左是烈士陵园巍峨的大门。此时的校园人迹罕见,除了教师宿舍楼里还能望见烟火的声息,学生宿舍看起来像是个被遗弃的场所。没有学生还愿意在空无一人的宿舍里住着,何况龙山中学的学生宿舍位于山腰,这里曾是老校区,新校区建成后,老校区就成了学生独立出来的生活区,平时嘈杂无序,与眼下的落寞相比,让置身其中的何家正有种恐慌感。想当年,为了躲避哥嫂一家,何家正也曾在假期留宿学校,只是那时他没感觉到恐慌,倒是有一种脱离人世的安全感。何家正仿佛能在转身之间,看见当年自己的身影,趴在书桌上做题,躺在床上看书,托着洗衣盆站在走廊里晾晒衣物,或者趴在栏杆上,抽根烟,即便是高声大喊,也没人会听见,出来阻止他的鲁莽行为。

何家正没敢再继续往下想,他无法揣摩阿迎心里想的是否也一样。有一点,倒是可以确定,阿迎比当年的何家正要显得成熟,至少更为坚决。这是何家正自愧不如的,但是这种自愧不如又带着犹豫,因为阿迎的坚决让他感觉凌厉,甚至悲寒。阿迎不想见叔叔婶子,何家正可以理解,但他对奶奶也很漠视,甚至有一次,黄细菊来县城,寻到何家正的单位,要见儿子一面,阿迎也拒而不见。两年前的事了,黄细菊能寻到何家正的办公室,他颇感意外。多年的机关生活早就让他在接人待物时波澜不惊,尽管来的人是黄细菊。她看起来自然更老了,如是在大街上匆匆遇见,何家正大概不会认出她来。不过,当她怯生生地站在办公室门口时,何家正脑海里浮现却还是多年前她年轻时的容貌,那么清晰,纤毫毕现。何家正仍以大嫂相称,还亲自开车把她送到龙山中学。何家正刚在校门口抽根烟,黄细菊就出来了,她尴尬地笑着,说小叔你忙去吧我等会坐车回去。何家正要送黄细菊到车站,黄细菊坚持说走过去就行了她还有事。何家正见她快速向马街尾走去,融进人群里,但她抬手擦泪的手势,还是被何家正看见了。

在阿迎的记忆里,肯定不会有父母的印象,他们一前一后离开得太早了。阿迎是奶奶带大的,奶奶那些年精神不好,病情一发作,就变了个人,疯癫的状态估计让阿迎都感觉害怕。何家正回去把阿迎带到县城时,阿迎误把叔叔当父亲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刚开始那几年,阿迎确实和何家正亲,至少在阿迎心里,何家正是他剩下的唯一亲人了。事情的转折大概在张晓双姐弟俩出现之后,也就是说,在阿迎看来,他的世界完全被侵占了。张晓其拎着包袱侵占了他的房间,张晓双则侵占了他唯一的亲人。何家正当然能理解阿迎,类似的情绪,何家正年少时同样经历过。只是,何家正像个经过蜕变的人不能原谅当初的自己一样,自然也不会任由阿迎重蹈覆辙。这是种复杂的情绪,何家正又觉得事情还小,小得没必要认真对待。

何家正经过多方打听,还是没有阿迎任何消息。

何家正没敢跟家人讲,只是找张晓其打听过。张晓其上了高中就和阿迎不在一个班,两人关系早就破裂,几乎没来往。但是,张晓其吞吞吐吐,倒是说了另外一件事,算是跟何家正告了阿迎的密。张晓其本来不好意思说,这孩子也老实,不是那种背后喜欢说人坏话的人,尤其是当着何家正的面说阿迎。何家正让他说,张晓其意识到姐夫真急了,才说的,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有一次午休,他见到阿迎和一个女同学在龙山桃李园的榕树下接吻。张晓其没敢仔细看,不过敢断定那就是阿迎。“他大概正在和谁谈恋爱吧。”张晓其搓着手。何家正“哦”了一声。这当然不算什么坏消息,甚至还谈得上是好消息,虽然早恋可能会影响到下学期高考,但至少可以说明,阿迎的突然失联,可能跟他开始恋爱有关。没什么大不了的,孩子都长大了,正像时下年轻人所流行的,大考之前找个地方,出去放松放松,缓解下学习压力而已。何家正太过于紧张了。同时,何家正暗想,这小子怎么和何家廉一样,长着一张冷冰冰的脸,却总是能讨女孩子欢喜。

阿迎没敢跟何家正要钱,大概花的还是女孩子的钱。何家正偷偷往阿迎的卡里汇了一千块。这事自然不能让张晓双知道,虽然知道了顶多也是唠叨几句,不至于会怎么样,何家正还是不愿意敞开来做,从小谨小慎微的性情,终究还是改不了。

何家正知道张晓双近期操心的是如何怀孕的事,具体是怀上一个男孩子。她一心扑在了那个事情上面,还真没心思管其他的,只是跟何家正说,家里得准备一笔钱,她打听好了,抽血去香港验,费用至少要小一万,亲自去会便宜一些,但那样太麻烦了,省不了几个钱,还是委托中介去办吧,咱们把钱先准备好。何家正假装认真听着,他还以为妻子只是说着玩,慢慢拖段时间,事情就会过去,或者遇到什么困难,这个懵懂的女孩就会知难而退,到时也不用何家正费口舌去劝了。没想到,张晓双还是来真的,而且要准备这么多钱,十有八九也是轻信了别人的话,让人给糊弄了。何家正不好说什么,如果能花钱给张晓双买个心安,他也不是花不起这个钱。有件事情倒是让张晓双很紧张,已经两个月没避孕了,月经却准时而至。这不像她的身体,怀两个女儿时,几乎都是意外,甚至何家正觉得,只要往张晓双身上一粘,她都可能怀上。张晓双听从妇产医生的建议,又是量体温算排卵期,又是体位,又是吃药,内服外用,能用的辦法恨不得全用上了。每次何家正气喘吁吁从张晓双的身体上翻下来,张晓双还翘着双腿,抬得老高,压着声音说,这次要是怀上了肯定是个男孩。何家正附和着,是啊,这次如果不是还真说不过去。

何家正的挫败感比什么时候都浓烈。这不是他想要生活,他觉得整个人都被周围的人绑架了,还绑得他心服口服,说不出一个“不”字。也许他就不应该回到县城,对当年遗落在这里的小饭碗心怀不舍,如果他更坚决一些,干脆辞职,也就不会给自己留下这么一条后路。他越来越讨厌这座小城市,四处弥漫着腐烂的气息,看不见未来,就像一张覆盖在尸体上面的白布,让人无法进一步去探究,也经不起进一步探究。或者,他就不应该遇上张晓双这样的女子,也不是不爱她,只是觉得不配。他总是想抽离这一切,无法死心踏地配合家人共同完成一件事情。他还不应该生孩子,不应该把阿迎留在身边……这些年做的事情似乎都违背了初心,没有一件让他觉得踏实,也没有一个决定给过他好果子。

过了年,张晓双终于怀上了。

张晓双高兴得像个孩子,抱着何家正哭了。何家正说,别高兴早了。张晓双捶了何家正一拳头,乌鸦嘴,这次肯定错不了,完全按林医生的办法弄的。何家正说,好吧但愿。张晓双给所谓的林医生打电话,约好什么时候去B超、抽血。医生说要七周,七七四十九天,也就是说还有小半个月的时间。张晓双却一副等不及的样子了,她问何家正钱准备得怎么样,到时她自己带钱去抽血就可以,都不用何家正陪同,何家正在家里等好消息就行了。何家正第一次觉得张晓双还有这么果敢的时候,以前去水务局交个水费她都害羞。看来,这事倒让一个怯生生的女孩变得凌厉了。

要说何家正无所谓,也是骗人,无论结果如何,对他都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像是赌博的人等着赌盘的开启,何家正和张晓双几乎每天都生活在焦虑中,他们仔细揣摩孕期反应,努力想找出一点跟之前两胎不一样的地方。确实也不一样,张晓双说,以前闻到油烟就想呕吐,现在好像不会了,不过整个人怕冷,尤其是晚上,盖了棉被也瑟瑟发抖。何家正也不知道张晓双说的是真是假,大概是心理作用,他几乎干不了其他事,下了班就留在家里陪张晓双。有两个礼拜没去月眉庵了,心想反正也没什么事,等结果确定下来,说不定还能给母亲带个好消息。这么一想,何家正还有些小兴奋,对于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他还有点小在乎。

可是,还没等到那一天,珍姑就打电话来了。珍姑说,母亲年后的精神状态好像不太好,夜里老是念叨一个叫阿英的人。何家正说,是阿迎吧?珍姑说,不知道是阿英还是阿迎,反正老念叨,前几天胃病也犯了,大清早呕酸水……何家正跟张晓双说了母亲的情况,张晓双这会倒通情达意,责怪何家正怎么不带阿迎去看看奶奶,还催何家正赶紧带阿迎去月眉庵,家里的事反正也不用他操心。年前,阿迎倒是回来了,他给何家正发了一条微信,说钱收到了。春节期间,阿迎也是在何家正家里过的,何家正没敢问他失踪去了哪,阿迎也没说一句多余的话,春节一过,就又回了学校。何家正想过找机会和阿迎好好谈一次,谈什么呢?唯一能谈的似乎也只有何家廉了。

其实何家正一直无法原谅自己在阿迎面前回避何家廉,无从说起是一方面,不想说起也是何家正内心的执念。眼看阿迎越来越偏离一个正常孩子的路线,何家正难免心存自责,他曾设想,如果何家廉在天有灵,他大概也不会原谅弟弟对侄子的放任。这些假设让何家正胆战心惊,仅仅是作为亲人,何家正也有义务帮阿迎在心里树立起父亲的形象。何家廉又是一个什么样的形象呢?或者说,何家正应该把何家廉哪一面的形象灌输给侄子。这种略带无耻的犹豫让何家正觉得虚伪,他尝试过为哥哥立碑,无非也是何家廉如何强壮地支撑起一家的重担,作为弟弟,他生活在哥哥的庇护之下,读师范三年用的钱也是何家廉留下来的,他就应该以满怀敬佩之情仰视哥哥微微高昂的脸。那张脸紧绷严肃,棱角分明,容不得任何质疑和嘲弄之情。这是何家正心目中何家廉应该有的形象吗?显然无法说服何家正相信自己编造出来的错觉。但是,他又能说什么呢?说哥哥的蛮横,不通人情,说哥哥横刀夺爱,说哥哥根本就没有把弟弟的存在放在眼里过,说哥哥本来就不是一个好哥哥,他又怎么可能会是一个好父亲呢?至于后者,当然也无法验证了。

奶奶想见你。何家正刚把微信语音发出去,就觉得措辞不妥,似乎他正要帶阿迎去见母亲最后一面。不过也没有撤回的必要,何家正还无法预料母亲见到阿迎的反应,如若情况和预想中的那么糟糕,这应该也是最后一次见面了。这么说来,何家正还是有自私的一面,他觉得何家廉的形象应该彻底从母亲的记忆里剔除,否则那具躺在大厅中央盖着白布的尸体会重新坐起来,代替何家正作为儿子的权威地位。阿迎并没有马上回复信息。周末,他可能在教室里自习,也可能和女朋友上街闲逛,谁知道呢?何家正驱车出门,在学校后门的烈士陵园靠边停车,如若接上阿迎,他们便可以沿着338省道一路向东去月眉庵。何家正又给阿迎发了一条微信:我在陵园门口。没一会,阿迎就出现在陵园上面高高的台阶上了,他一路小跑,正往何家正的车子走来。何家正侧身看着阿迎逐渐高大的身影,仿佛看见的是何家廉在向他走来。说实话,何家正已经想不太清楚何家廉的面部纹路了,但他魁梧的身材和走起路来由于胳膊过于壮实而刻意向两边弓着的形态,却怎么也不可能在脑海里抹去。

阿迎开门上车,闷不吭声。何家正说,坐前面吧。阿迎愣了一下,还是听话地下车,再坐进副驾驶座。依然闷不啃声,低着头,玩手机,也不知道在玩什么。何家正一时也找不到合适的话说。他把车开得很慢,打算在路上跟阿迎聊聊。可以从高考切入话题,何家正作为老教师,这正是他的专长。何家正却不想浪费时间,到月眉庵也就半个小时的车程。

“叔,能让我开车吗?”阿迎突然抬头看何家正。

何家正完全被这句无来由的请求懵住了。阿迎并没有驾驶证,可能都没碰过车。

“你会开吗?”何家正故作微笑。

“我想我会开。”

“你学过?”

“没有。我就是感觉我会开。”

“别开玩笑,感觉会开和会开是两回事。”

“可我相信我的感觉。”

何家正侧头看了阿迎一眼,眼前这个满脸自负的脸蛋让他打心里反感,不过也正如他所担忧的那样,如果何家正敢停下车来让阿迎试试,他说不定还真的就能蹦蹦蹦地开起来。这正是何家正羞愧的地方,当年他眼看何家廉像个超人那样把一辆中巴车开起来,性情懦弱的他看着都感觉心惊胆战。有一次何家正被哥哥强行拉上车,他紧张得浑身发抖,没过一会,就呕吐得一塌糊涂。何家廉骂了一句没用,从此也就打消了让何家正回来帮忙的念头。读师范那几年,何家正每每想起自己对汽车的恐惧都自卑难堪,甚至远远闻到汽油味,胃里就开始不舒服。他自己跟自己较的劲,报考了驾校,差不多花了两年时间,才艰辛地把驾照拿到手。如果不是何家廉那一句“没用”在激励着他,他估计早就在学车途中败下阵来了。

“你还真像你爸。”何家正的语气带有嫉妒的嘲讽,不过他相信阿迎没能听出来。

“何家廉是吧,听说他是我们村第一个会开车的人,不过很不幸,他最后还是死于车祸。”阿迎像是在说一个跟自己无关的人。

何家正对阿迎的态度不意外,何家廉在阿迎那里确实是个陌生人。好长一段时间,何家正还挺窃喜,阿迎的态度正好符合何家正内心隐秘的设想。只是此刻,何家正发现阿迎有故意调侃的意思,他似乎想表现给何家正看,好博得他的好感。这种微妙的讨喜心理让何家正觉得诡异。

“其实,你爸爸……”

阿迎突然打断了何家正,“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想说他是个有能耐的人,如果他不死,我们这一家大概会是另外一番模样,至少,我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是吧?”

何家正竟无言对应,他感觉阿迎在咄咄逼人。

“可是他死了,他死得也太早了,我都不知道他长什么样,我不知道我像不像他,最好是不像,我当然也不像她,你知道我指的是谁。我希望我将来的孩子最好也不要像我,这无所谓,反正我无论如何也不会生个小孩遗留在这个世界上,那样子太残酷了,比杀了他还要残酷。最好是杀了他,让他还在肚子里的时候就杀了他。这时候杀他是无罪的,等把他生下来又撒手不管,就有罪了。你说是不是这样子,叔叔?”

何家正继续开车,拐进月眉庵路口,汽车还需要在这条坑坑洼洼的山路上再走十多分钟。

何家正突然意识到阿迎话里有话,似乎不仅仅是针对他父亲。

“阿迎,没有人对你撒手不管,你爸爸那是意外,你妈妈……不管怎么说,你还有奶奶,还有我,没有人对你撒手不管。”

何家正情绪也有些激动。

“我不是这个意思,叔叔,真的,我对所有人都没有任何怨言,谁叫我是这样子的呢。生物老师说了,一个细胞,分成两个细胞,一直到无数个细胞,可也没有两个细胞是一模一样的,即便是相同的东西,存在的方式也会不同,细胞分裂太多了也会出现变异,出现了癌细胞那样可怕的东西,我想这也是上帝为了抑制世间万物无限扩大的虚荣心吧。我不就是一个癌细胞嘛,在我们这个家里。真的,我无从说起,说到奶奶,你知道我有多害怕吗。当然,那时我还小,不懂事,每次她发病,我都以为她会举刀杀了我。夜里,她趴在我耳边喊何家廉,我吓得尿裤子。何家廉何家廉何家廉,我一想起这个名字就想尿尿,你知道吗叔?可你们都跟我说,何家廉是我父亲。呵呵,我多想这是一场恶作剧。”

何家正难以置信阿迎能把话说到这份上,这么些年,他第一次听阿迎这么推心置腹。何家正也许应该在路上把车停下来,再好好聊聊,可他又发现谈话气氛完全偏离了他之前的预想,他处于谈话双方被动而劣势的地位,再谈下去,何家正似乎只能作为一家的罪恶代表接受阿迎的审判,最后还不得不站在阿迎这一边,承演家人的反叛角色。何家正的自尊让他觉得不应该屈服于一个少年的话语氛围里,一切可能还是刻意营造出来的假象,人的语言本身就具有某种曲解和篡改的特异功能。

月眉庵到了。何家正舒了口气。

母亲正蹲在井边洗菜,僧衣的长摆浸染在一湾水渍里,状态有些异常。珍姑看起来倒比年前瘦了一些,她正在把露天香炉里的香枝拔出来,放进焚烧纸锭的土炉里。燃烧干净的香枝密密麻麻插了一炉子,拔起来可要费不少劲,珍姑不得不踮起脚尖。

庵堂冷清得像是被世界抛弃,瘸腿的黄狗从菜园子里蹿了出来,胆怯地朝何家正和阿迎吠叫,具体是朝阿迎吠叫,有何家正陪同,黄狗只是象征性地叫几声,就又咻咻地转回菜园子了。菜园里除了几棵已经长废了的格兰菜,剩下的都是光秃秃的菜头。过了个年,满园子的菜都被求签的人吃光了,好像求签是次要,主要是对珍姑的手艺念念不忘。此时,庵里除了母亲和珍姑守着,其他斋姑还没有返回。珍姑守着月眉庵几十多年了,她几乎没离开过一天,据说以前收养过一个孤儿,是个女孩,养到十八岁时,实在受不了庵里的寂寞,跟人跑了。母亲到月眉庵后,每年都会陪着珍姑在庵里过年,不愿意随何家正上县城,两人看起来倒更像是相依为命的姐妹。

“阿正来啦。”珍姑弯下身提醒,母亲这才转过脸来,她看见何家正和阿迎就站在身后。老实说,她吓一跳,那分明是何家廉和何家正兄弟俩又站在了一起啊。

母亲领着他们进屋,她不知道该干什么,双手摸摸索索,最后在窗边站着,背着光看他们。光刚好从窗口照进来,何家正看不清母亲的脸,自然不知道她是在看他,还是在看阿迎。阿迎这会倒沉默得一句话也不讲,也没叫声奶奶,他找了张矮凳坐在角落里,时不时看手机,回着谁的信息。何家正问母亲,药吃了吗?母亲看了一眼摆在窗沿上的几个药罐子,都是何家正每次给她带来的胃药,老毛病了,几年前何家正带母亲去人民医院检查过,没什么大病,至少不是胃癌,像慢性胃炎,医生也没说清楚。

“没事了。”母亲似乎笑了一下,“我还以为你把你哥领回来了。阿迎越来越像你哥,你看出来了吗?”

“阿迎,奶奶说你呢。”何家正没正面接话,转身去叫阿迎。阿迎这才把手机收了起来。

“我知道他叫阿迎。他是我带大的,我能不知道嗎?”母亲从柜子里找出几个柑橘,她似乎知道该干什么了,“你们吃橘子吗?这是来求签的人送的,吃了阿公会保平安。”

看来母亲没有何家正想象的脆弱,他早就应该带阿迎来看她。何家正不知道母亲带大阿迎的那些年他们都经历了什么,说起来是何家正抛弃了他们,尽管他把所能赚到的钱都分一半寄回家。母亲那时隔三岔五的发病不但让阿迎感到害怕,父亲也为难。那个没用的男人甚至听从村里人的意见,打算把母亲偷偷淹死在池塘里。幸好他没那么干,否则在他病倒的四年里,谁来帮他擦屎擦尿?他们家的故事简直可以拍一部连续剧。何家正经常这么想,而且这部剧还没有完结的意思。何家正一想起往后的生活,胸口就像堵着一块石头。

母亲把一颗稍大的柑橘递给阿迎,她说她从没吃过这么甜的柑橘,是一位潮州人送给庵堂的。阿迎伸手接了柑橘,却没有剥开吃的意思,一直拿在手里,一言不发,最后把柑橘放在被多年水洗得凹下去的红砖地上,像逗着一只小动物一样拨来拨去。母亲显然已经难以面对眼前这个长大了的孩子,他不再听话,也不再害怕。多年前,母亲没发病时,也会把藏在柜子的水果和糖拿出来给阿迎吃。她那时的神情大概和现在差不多,一旦发病,失去理智的母亲会冲阿迎大吼大叫,甚至会打他,举着菜刀声称要杀了他,正如黄细菊一开始就坚信的那样,母亲也在潜意识里觉得,正是阿迎的到来,才害死了她的大儿子何家廉。母亲并不自知,至少她在给孙子递上水果的时候,她一点都不觉得这是她曾经想过要杀掉的孩子,就像她给孙子取名“阿迎”一样,多么美好的寓意。

何家正看起来像个局外者,他一会看侧着身子继续摸索的母亲,一会看埋头玩弄一颗潮州柑橘的阿迎。他几乎没办法缓解这祖孙间的尴尬,脑海里也找不出值得在此时一说的话语,他是引导他们回忆往昔,还是祖孙三代坐下来谈谈阿迎的高考,或者说说张晓双肚子里怀的孩子到底是男是女……显然都不合适。何家正还是后悔把阿迎带过来了。

“你爸在的时候,最喜欢吃柑橘了。”母亲又从柜子里找出两颗,上面还留有插过香的痕迹,像是柑橘渗出了血。

何家正不知道母亲这话是对他讲,还是对阿迎讲。

他说:“不在的人就不要老提起了。”

“不在了吗?哦,是不在了。”母亲把手里两颗柑橘都剥好了。她把柑橘皮晒在窗台上,剥好的两颗柑橘也摆了上去,并排着,像是两兄弟,沐在阳光里,插香残留下的染红更为明显,像是伤口。“这两颗就给他们吃。”

“妈!”何家正站了起来。他突然蹿上去,把窗台上两颗剥好的柑橘扔了出去。

阿迎几乎同时也闪到了门边处。

这时珍姑笑着进屋,她显然忙完了一些活,正准备去厨房做饭。她看着门边的阿迎说:“你就是阿迎吧,你奶奶天天念叨你,你也不来看看她。”

阿迎没说话,他显然有点紧张,这种紧张又被包裹在无所谓的外表里,整个人看起来让人觉出隔膜。

何家正说:“他读高三了,学习比较忙。”

珍姑说:“现在读书人比什么人都累。”

何家正说:“我们当年读书也没这么累过。”

母亲突然插话:“阿正,你考上大学了吗?”

何家正说:“我那不叫大学,我读的是师范,你忘啦?”

母亲说:“我没忘,我忘不了。我知道,读完书,你就跑了,都不要我们了。那时阿迎还小,你哥哥出车祸死了。你哥哥比你好多了,他去西藏都知道要回来。”

何家正心里一凉,他感觉母亲确实有些异样,又开始糊涂了,可也正是糊涂,以前的事,反倒更清楚了。他不知道怎么回答母亲,也不想在外人面前说太多家里的陈年往事。原来到头来,无论何家正怎么做,在母亲的心里,她还是觉得他是个逃兵。何家正反而羡慕起何家廉,他一走了之,给家里留下多么糟糕的烂摊子。母亲念叨的还是何家廉,还是何家廉的儿子阿迎,她就从来没问过何家正到底结婚没有?妻子是谁?有孩子了吗?几个孩子?男孩还是女孩?

“是何家廉跑了,他才是忘恩负义的家伙。”何家正心里暗想,可他沒敢说出口。何家正撇下母亲,兀自走出房间。

阿迎跟了出来,珍姑在屋里跟母亲说了几句什么。出来时,珍姑说:“人老了,就让她多说两句。”

何家正点点头,他觉得真是麻烦珍姑了。如果母亲继续这样下去,没见好转,估计也不大可能在月眉庵呆下去了。何家正得想办法把母亲接回家,或者找个养老院。

珍姑似乎明白了何家正的意思,她接着说:“没事的,以前也有过,慢慢就好了,放心,就让她留在我身边。她到哪也没有我这里舒服。”

何家正握了握珍姑的手。

珍姑说:“中午一起在这里吃吧,我去做饭。”

阿迎抢先说:“不用了,我学校还有事,要回去。”

何家正说:“好吧,今天就不吃了,我们先回去,有什么事你再通知我。”

珍姑说:“放心,你挺孝顺的,别人都能看到,你妈那是糊涂了,乱说话。”

何家正说:“那就麻烦珍姑了。”

张晓双还真独自去诊所做了B超、抽了血。何家正下班回家,张晓双跟他说,血寄去香港了,抽了满满两袋子,没想到需要那么多血,要两天后才有结果,诊所的人会打电话过来的。何家正明显能感觉到张晓双的声音在颤抖。事实上,在接下来的两天里,张晓双可以说坐立不安了,什么事都干不了,手机一有什么动静整个人就像公仔一样弹起来。

何家正看着都不忍心,求子之心倒是其次,反而是想让张晓双开心起来,成了他最大的心愿。何家正却似乎又早有预感,他的心情沮丧到极点。他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下了班也迟迟不回家。从办公室的窗口向外望,刚好能望见穿城而过的螺河。立春已过,螺河水涨,几乎淹没了对岸南堤铺设下来的石阶,河面上漂浮着翠绿的水浮莲,正被裹挟着往下游滑去。何家正每天与螺河对视,这条河流早在置县之前肯定已经存在,那时要更大一些吧,现在看起来倒像是一条稍宽的露天下水道。只是每天总有不少老人聚集在河边,下棋、打牌、闲聊,或围着几个枯树头讨价还价。何家正不知道这些老人是怎么在县城熬过一生的,估计在不远的将来,他也会如同他们,把螺河当过唯一消遣的场所。这是年少时的何家正万万没想到的结局。正如母亲所言,在他“出逃”的那些年里,他最远去过满洲里。那是一个中、蒙、俄三国交界的城市,非常漂亮,尤其是晚上,他一到那儿几乎舍不得离开。那时他在一家旅行社打工,没人愿意去北方带团,他自告奋勇,去了,还自学了半年俄语。虽说当的是导游,干的也多是坑蒙拐骗的事,他每天负责把游客领到俄罗斯,声称是“过境一日游”,实际上也就上俄罗斯边境的小县城逛一圈。何家正还记得那城市叫红城,还没有他现在生活的县城大,光秃秃的,几十米都不见人影。可人就是贱啊,看别人的东西总是新鲜,看看道街,看看商场,再啃块面包喝碗红汤,和几个俄罗斯小姑娘合影,一张收费十块钱。何家正还能赚点兑换卢布的差额,游客们还喜欢买巧克力和俄罗斯套娃。何家正在满洲里呆了不到一年,最后实在挨不了那儿的冬天,辞职不干了。

如今何家正想起这些,都仿佛隔了半个世纪那么长远。

何家正越来越害怕想起往事,那些事无论大小,即便是人尽皆知的错误,是不孝之举,也无不可以作为一个反证,证明他现在的不堪与无力。同样是在期待一个结果,年少时的期待像潘多拉的盒子美好而刺激,而如今他的期待,庸常而世俗,无论结果如何,对他而言都谈不上有多大的意义。事实上,连这么一丁点意义,上天也没有慷慨给予。张晓双的电话一来,还没说任何话,就那短暂的沉默中,何家正就听出了哽咽和丧气。他便知道,一切并未如张晓双所愿。

张晓双说:“你回来吧,带我去医院。”

何家正说:“你先别激动,没什么大不了的,明天去也行。”

张晓双说:“不要,我现在就要去医院,我一刻也不想把她留在身体里,马上,立刻……”

张晓双哭了。何家正能理解她的崩溃,他闭上双眼,深深呼了口气。

回到家,何家正看到了诊所医生发来的报告单,单上都是英文,只在后面有一行繁体中文:测验结果显示在本样本中未能验出Y染色体DNA物质。张晓双说,血液里没有Y染色体就说明是个女孩。何家正还真不懂,张晓双倒成了半个生育专家。

哭过之后,张晓双稍稍冷静了下来。她说早知道这样,就不用花冤枉钱了。

何家正想起在月眉庵求的签,还真灵验。

他们约好第二天去医院,怕遇到熟人,他们去得很早。医生看过B超单之后,劝他们留下来生,胎儿都快成型了。医生是个中年妇女,她做出一副心酸的神态。何家正讨厌医院的氛围,空气里消毒水的味道也让他难受。他突然想起阿迎在车上说的那番话,心里有些发凉,像是被一块冰块长久地捂着。张晓双态度坚决,声称是意外怀孕,他们不想再要孩子了,生活压力太大,养一个孩子的成本高得离谱。他们当然不敢说已经去香港检测过DNA的事。医生换了一副冷峻的神情,说如果确定不要,就尽早做了,刚刚有个女孩子,我猜她还是个学生,都怀孕三个月了才知道,没办法人流了,只能引产。张晓双说三个月都能知道是男是女了吧。医生摇摇头说,是男是女倒无所谓,现在的小年轻人都太大意了,什么都不懂。医生开好单让何家正去缴费,回头对张晓双低声说:“还是个男孩呢,你说多可惜啊。”

何家正缴完费回来,张晓双已经躺上担架车,正要被推进手术室。何家正发现张晓双的脸色不怎么好,她肯定是紧张了,生孩子都没这么紧张过。何家正过去握住她的手,她问何家正,刚才医生的话你听见了吗?何家正点点头,突然说:“共用天各人命。”他怎么说出这样的话,这完全不像他能说出口的话。

何家正在手术室门外候着。医生说:“没事的,几分钟就好。”

何家正想坐会,却发现墙边的排骨椅上丢满了垃圾,甚至走廊地上还有烟头。他也想抽根烟,不过还是忍住了。大概十分钟后,何家正听到手术室里响起开水龙头洗手的声音,哗啦啦的水声,让他突然很难受,预示着张晓双身上的骨肉已经被打掉了。他满眼是泪,转身去看窗外。时间不早了,医院大院里来来回回的都是人,此刻何家正心里荒芜得一塌糊涂。

医生用纸巾擦干洗过的手,仿佛刚刚只是剥了一颗柑橘。医生说:“手术顺利。让她在里面休息一会吧。”

何家正继续看窗外,也就在余光一闪的瞬间,他似乎看到了阿迎的身影。

何家正快步返回医生诊室,医生以为发生了什么意外,问他怎么啦。何家正说,没事,我只是想问下,你刚才说有个女孩来堕胎,陪着来的人是不是一个高高瘦瘦的年轻人?医生迟疑着说,是一个挺高的小伙子。

何家正跑出医院大院,里外找了一圈,都没找到阿迎。他给阿迎打电话,通了,不过没接。返回手术室时,张晓双已经醒过来了,她脸色铁青,几乎变了个人,虚得像个纸壳,正斜着倚在长凳子上等何家正。张晓双说,你跑哪去了?何家正说没事,去了趟厕所,来,我们回去吧。

张晓双刚起身,却又坐了下去,她说,我走不了了,腿软。

何家正说,那不急着回去,再坐一会。

张晓双说,好,再坐一会。

编辑手记:

作家陈再见的中篇小说《月眉庵》,把关注点放在何家正一家遭受家庭变故之后的悲欢,在那些悲凉忧伤的现实中,现实对于灵魂的撕裂,人在现实中的命运挣扎、情感纠结以及个体的抗争。小说中的许多人,处于一种慌乱的状态。何家正的母亲由于忍受不了丧子丧夫的家庭变故,来到了月眉庵,一切有所好转,何家正经常来找母亲,名义上是陪母亲,实则内心的慌乱也异常需要那個安静的环境。一切的往事,一切的记忆浮现出来,关于那些曾经美好的情愫,关于自己生活在哥哥的阴影中,关于母亲;一切的现实涌来,关于哥哥离世带来的影响,关于阿迎,关于现实中的种种。现实中,三代人在努力走出记忆与阴影,但似乎又显得有些无力,阿迎性格的怪异,何家正和妻子对于男孩近乎偏执病态的渴望,还有母亲让人堪忧的状况,一切变得更加让人喘不过气。该如何从生活的暗色调中走出来,是这个小说要思考的,似乎安静的月眉庵无法解决这些心结,最终解开心结还得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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