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绍良
遥远的朱苦拉
一首《圣母玛利亚》的歌曲,把一百多年前的传奇故事拉到了眼前,让我感到真实可信、生动亲切。同时,也似乎看见了岁月深处的法国传教士顾斯麦的身影,他的笑容和教堂里传教的情景。因为,我听这首歌曲的时候,正坐在朱苦拉古老教堂的石阶上。歌者是请来向我们介绍顾斯麦教士和一株咖啡苗故事的彝人老者,姓李,90岁高龄。在他到来之前,我已和一位76岁的同样姓李的彝人老者在交谈了,但他年纪轻些,只记得在1951年结束传教活动之前,在教堂里接受过天主教教义和汉语的学习。因此他说:1952年我到离此十余里的罗西村读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后的学校,读到初中毕业,在这里算是知识分子了。
90岁的老者坐下之后,我发觉他更不善于用汉语交流,幸好,同行的纳张元教授原籍是离此不远的本地人,彝族,几句对话之后,老者便在胸前划了个十字,用汉语唱起了《圣母玛利亚》。他的嗓音已经喑哑,眼睛已经浑浊,但神情恭敬而专注,目光凝视着远方。
朱苦拉是一个在大山深处、渔泡江边的小小彝村,地处宾川县城东部约一百公里,大理、丽江、楚雄的三地州交界处。我们前往,就因为一株115年前的被誉为中国咖啡活化石的咖啡苗,以及能在今天亲口品尝的一杯咖啡。在接触两位老人之前,我已经间接地知道一些朱苦拉的情况了。几年前,很有幸读到了纳教授的散文《教堂作证》。文中,他用简练、生动、形象的文字,准确地讲述了传教士与一株咖啡苗的故事,以及一百多年后的今天,由一株咖啡苗成长为宾川县的名片产业的过程。因此,在世事变迁中,今天的朱苦拉,肯定不再是过去的朱苦拉了。在村口,我们一行二十余人,都兴致极高地在中国第一咖啡村的石刻牌坊下合影,东道主宾川县文联及宾川的作家们,当然为宾川拥有这样的殊荣而自豪。在云南的崇山峻岭中,在有一条大江的岸边山村里,一百年前,用今天的眼光来看,是与世隔绝的非常闭塞、落后,生活物质严重匮乏,民智普遍愚昧的时代,而西方天主教的传教士们,却不辞艰辛、不怕危险地把教堂建盖在这些山村里,他们与本地的少数民族语言不通,生活习俗相异,却能立足传教,进而把根扎了下去,这已成为一段客观的历史,同样地,教堂作证。不同的是,我在怒江边、澜沧江边见过的教堂,风格都有点欧式和洋气。朱苦拉脚下的渔泡江,再往北三五十里就进入金沙江了,同属金沙江流域,但它的风格却是中式的,土木结构,瓦顶,也属明清风格,但远不如古镇古城里的明清建筑庄重富丽。
为了推测教堂建筑风格的不同,只好重复纳教授及其他文章讲过的故事:18世纪末叶,也是清朝末年,朱苦拉村的杞姓年轻村民,不堪本地顺江王,即张姓恶霸欺凌,到处申诉,最后告至昆明官府,仍不得解决,偶遇法国传教士顾斯麦等人,获得救助,遂邀请至朱苦拉传教。由此看来,朱苦拉本不在西方教会组织的计划中,便缺乏资金。在朱苦拉彝人的热情支持下,就地取材,出粮出工匠,便盖成了中式的样子。我们相信,有这样的原因,很容易就有了这样的结果。同时,顾斯麦很快就改了个中国名字叫田德能,这就让中国教民听着顺耳。至于一株咖啡苗,却是在原籍喝惯了咖啡的顾斯麦的所为。朱苦拉村处在渔泡江河谷的底部,离江边约三四百米的山坳里,海拔1400米,气候极为炎热,他觉得适合该物种生长,便择机从越南带回一株树苗。我不解的是,若带回一粒籽种,由他育苗出土,可能性更大。一株成苗,在交通极为不便的那个年代,人背马驮,所需时日甚多,如何保管,如何成活?且不管它,总之,一株咖啡树在教堂旁茁壮成长了,结出了红玛瑙般的咖啡豆,然后去皮、晾晒、烘焙、研磨、烹煮,让顾斯麦与其余教士都喝上了咖啡。一株咖啡树结果有限,很可能还是顾斯麦,又用籽育苗,几年后种出了26棵,又是若干年后,第三批种出了1200多棵。奇怪的是,我们到地里所见的第二批、第三批咖啡树,都不高大粗壮威武,同样地还都是最高两米多,有的似丛生,有的虽独干,但枝干都只有五六公分到七八公分直径。最早的那一株呢,说是重建教堂时被挖掉了。
宗教是文化。在宗教文化范围内,是会有善心和善行发生的。纳教授与我各坐在两位老人的两侧,在他的翻译下,我听懂了许多他们回答的问题。他俩说:现在,他们村里人都喝咖啡,而他俩在教堂学习的时候,也就开始喝咖啡了,开始很苦,像中药,后来觉得苦中有香,再后来放糖,就又香又甜了。这就是说,当一株咖啡树在几十年时间里,发展成为一千多株的时候,教士们不仅教村民文化,也教村民喝咖啡,而且免费。1951年之后,本地政府取消了教会活动,驱逐了教士,咖啡树和教堂就属于公有了。此地没有茶叶,产茶叶的地区离朱苦拉十分遥远,如此,咖啡就成了朱苦拉人唯一的饮品。近十年来,在政策的推动下,在朱苦拉咖啡被认定为中国种植最早的咖啡之后,这里的村民,就靠种植和销售咖啡豆作为主要的经济收入。随着市场信誉的不断看好,种植面积也增加到三千多亩。在老人断断续续的讲述中,我还知道了在这一百多年的过程中,朱苦拉人用垛木做墙,茅草和木片做瓦建蓋的村庄,被大火烧了三次。也就是说,教堂当然也不能幸免地被烧了三次。烧了三次又盖了三次,这里,必然有着不可改变的精神取向和感情因素。
我们是头天下午五点到达朱苦拉村委会所在地罗西村的,并就宿于此。第二天早晨,太阳初升,从高耸而陡峭的东山之巅把第一缕阳光洒向罗西村的时候,我们就向朱苦拉村出发了。这里,一路都是硬化了的水泥路面,刚修好的,但由于山势陡峭,道路狭窄,坡陡弯急,我们只能相信驾驶员的技术,把生死托付给眼前的山水了。汽车极为缓慢地行驶了七八公里之后,朱苦拉村出现在纵向视野里唯一的一个小山洼里,村前是绿树,再下是江水,背面则是山羊也难以立足的荒凉大山。这是所见之处唯一的风景,我们便在一处观景台下车,纷纷举起了相机。
朱苦拉,何为朱苦拉?身旁的纳教授告诉我,在彝语里,它是一个绕来绕去才能到达的地方。我们是头天中午离开平川镇的,平川镇自然是一个大山谷地里的小坝子。出发前纳教授还告诉我,说他小时候在镇外两公里远的旧时观音庙读中学,回家走路,首先就得先翻越东面的大山,然后下坡,我在顺着他的手指,对着大山发呆时,忘了问他所需时间。平川镇的海拔是1700米,在汽车喘着粗气缓慢地向着那座大山爬行时,已经非常忍耐地绕来绕去了,爬到山顶垭口,海拔是3000米。下坡,汽车安静了许多,仍然速度极慢地耐着性子地绕来绕去。一上一下,约五十公里的行程,汽车用了两个半小时,终于绕到了住宿地罗西村。那么,罗西村为什么不叫朱苦拉呢?我想,一定是顾斯麦背负上帝的使命,不远万里,绕来绕去才绕到了那个地方,而不是这个地方;一定是当年的杞姓青年,为伸张正义,从那个地方出发,绕来绕去绕到昆明;一定是当年的村民,为求生存物资,也从那个地方出发,绕来绕去才到了平川;还有后来的尊敬的纳教授,为求学,绕来绕去几经往返,到达了大理。因此,110多年前,那个地方才叫朱苦拉,朱苦拉也才能在今天,名扬山外世界。
我们在朱苦拉教堂的石阶上采访两位老者时,村书记老杞蹲了过来,我问他,这一百多年间,朱苦拉村出过什么名人吗?他刚说出:没有。马上又改口说有,然后指着纳教授说:就是他。他的家离这里不远,也算这里的人。我马上说:对,他是文状元。纳张元,文状元,意外的谐音。20世纪80年代中期,我与纳张元曾为校友,同在大理师专读书,我是文专四班,他是文专五班。前一天中午在平川时,他对我讲过,他师专毕业后又回到他读初中时的观音庙教书,有一天夜里碰到大雨,洪水冲垮了围墙,冲进教室,幸好及时领着学生跑出学校,所有人才幸免遇难。时光漫漫,至今日,纳张元已集大理大学文学院院长、教授、作家、大理州文艺评论家协会主席,云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职务职称为一身,文学作品、文学评论、各种学术著作早已等身。这许多年来我对宾川东面山区,含着对朱苦拉在内的好奇和关注,起码有一个很大的部分,源于被他的人生轨迹所吸引。早些年,我已从他的文学作品中,间接地亲和了一群群生活艰辛却又放射着人性光辉的山民。
在云南,有一个现象一直让我奇怪,凡是著名的大江沿岸,中游以上,大都陡峭荒凉,让人心悸胆寒,进而感到对人类生存的无奈和无望。可是,偏偏就有那么一些小小的村庄,或者三两人家,就那么孤单寂寞地挂在山腰上,土地如单调枯燥的壁画,稚拙地展示着孱弱的人类的生命气息。渔泡江亦然。间接之后的直接,我第一次在渔泡江西岸,看东山的抽象而又很哲理的风景,但认识却无法超越眼前所固有的种种迷障。也许,在人类社会的摸索前进中,电灯是能照亮许多未知事物的。在脚下,渔泡江上的电站早已发电,罗西村朱苦拉村的电气化,也于8年前进入了每一户人家的生活。如此,回望过去,让我不得不对顾斯麦一行的传教士们,固守了一个世纪之多的烛光和煤油灯光肃然起敬。
因朱苦拉村委会书记老杞,在与实力雄厚的昆明后谷公司合作开发咖啡产品的基础上,又成立了朱苦拉咖啡种植合作社,头晚我们到达罗西村时,一行人就兴致勃勃地喝起了主人早已准备好的咖啡。我想我定是仰慕已久的原因,一口气牛饮了五六杯。夜晚,翻来覆去睡不着,便想到我家乡巍山西边的黑潓江,海拔气温与这里一致,交通及其他條件比这里好,应该很适合种植咖啡,如此,返程时我该购买点籽种,把顾斯麦教士的无意之举,再传播远些,也不妨让我对黑潓江边的彝族山民,讲讲朱苦拉的故事。
倚山望江的力湾坪
雄浑,苍凉,旷远,震撼,心悸,畏怯。这是刚一看见那个叫力湾坪的傈僳族山村时的心理感受。
在鲁地拉电站大坝参观时,金沙江水因受阻而汇集,故江面宽阔平展,深邃而宁静,蔚蓝中有着淡淡的乳色,让同行者说想掬一捧喝下去,而我,只想在这样的江面上游泳。金沙江从唐古拉山发源,一路向南,穿越了大半个西藏,自然地,一路上汇集了许多雪山清泉,到此,大约已有了两千多公里的行程。虽时值仲春,河谷炎热,但我想江水还一定很冷。在遥远的时空里,这条江的上游,是产出过许多金沙的。以藏族为主的沿江两岸的若干少数民族群众,靠各种因地制宜的方法淘洗金沙,转而换取所需的生活物资,进而演绎了许多浪漫的悲壮的传奇故事,让人怀念和向往,也让人迷惑和伤感。渐渐地,随着金沙的减少和消失,两岸群众又陷入了生存状态的贫穷和挣扎之中。当然,不全是金沙的原因,许多少数民族的小小的山村,依附在两岸贫瘠陡峭的山体上,以种粮为生,一代接着一代,也如野草般地延续了下来。在鲁地拉电站大坝看江水的时候,我的心中充满诗意,还构思着用一些分行的句子,来表达所见所闻和所感。特别,当知道午饭后要乘船顺江而下,去参观一个叫力湾坪的傈僳族村庄的时候,对即将体验到的诗情画意感到兴奋。
我们此行是采风,采文化助力,振兴乡村之风。此行程是钟英乡党委、政府安排的。鲁地拉电站属于金沙江中上游许多电站中的一个。在这一江段的两岸,一面属大理州宾川县钟英乡的辖区,另一面属丽江市永胜县辖区。这里的河谷显得狭窄,两岸山体多石无树,稀疏的野草,也还在春风中萧瑟着。我知道,就如钟英乡政府所在地皮街一样,在江边看不到,往高处的缝隙间延伸,及至走进小谷地,就会有绿树和田畴,村庄和零星的人家出现了。如此,对于力湾坪,我只能作类似的猜想。
午饭后我们乘车顺江而下,江水比坝上细瘦了些,但仍然那般颜色,宝石般的贴心,放眼看去,两岸山高奇峻,雄浑荒凉。这样的环境,修一条沿江公路很难。正想着很难,大约在离钟英乡二十余公里处,公路就到了尽头。这一段江岸,除了石头,还是石头。一条敞篷铁皮柴油机小船,却已早早拴在石头上了。我们下车,每人从钟英乡政府的随行小车上,领取一件橙色的救生衣穿上,然后扶着石头下到江边上船。
在金沙江的中上游,很少有船。若有船能乘,自然是件快意的事情。在船上,在突突突的柴油机的轰鸣中,如缎的江面被划出三角形的波纹,漾漾地向两侧展开,把人心也安抚得平平静静。我把手伸进水里,感觉果然很凉,凉得扎手,似乎还保持着冰雪融化时的余韵。两岸的山形变化不大,还是一色的石头和荒凉。在陌生的环境中,我的本能是马上联想到人的生存,以及,如我般的过客,能做什么呢?当然,人与人的判断都会不同,比如许多人在用相机、手机拍照片,而我却没有拍照的驱动力。这因为,我对自己的判断是:什么也不能做,我无法在这样的环境中生存。我无法生存,可是,却有人能生存,这就是力湾坪的傈僳人,他们就在前方,让我在未到达之前就默默地向他们致敬。
到了。有人说这话的时候,船缓缓靠岸。这是一段近一小时的行程,大约十余公里。这段江道上,我们似乎绕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弯,但我死死记住了,我们是从右岸上的船,现在停留的地方还是右岸。到了,只是到了没有任何设施的码头。码头向山体的延伸是石头砌成的宽约一米的道路。山很陡,道路就很陡,陡得让我们看不见村庄。这时,我打开相机,拍下第一张照片:一根粗长的实心竹竿,斜斜地一头插在乱石缝中,另一头拴了根绳子,绳子的另一头,拴住了另一条泊在岸边的铁皮船,也就是说,为了让泊在岸边的船不移动,用钓鱼的方法,钓住了一条船。
我已經走过太多的山路,双腿的骨骼和肌腱磨损严重,对眼前陡峭的山路,本已畏惧。转而一想,这是政府花巨资刚修好的山路,较之过去如野羊才能走的山路,不知好了多少倍,傈僳人祖祖辈辈反复地走着,我为什么连走一趟的勇气都没有呢?如此想来,腿上便增加了些力气。走走停停,眼光所到之处,除了石头还是石头。在宽敞处站立喘气时,我对同行者讲了个笑话,我说:当年到贵阳,当地朋友告诉我周边农民贫穷,主要原因是生存环境太差。比如有一户人家去锄地,锄完之后去数,发觉总是少了一块,找来找去,才终于发觉,是被脚旁的蓑衣盖住了一块。 这就是说,这户人家的土地,都是在石窝窝里刨出来的,地块很多,面积很小。想不到的是,我们刚前行几步,这样的土地就出现了,全是用石头垒的埂,三五平方米一块块的,梯形地向高处伸展,在耕种的地里,也是土石相混,去年秋后留下的苞谷茬,大都如指头一般粗。
村庄终于出现了,房屋清一色的土木石结构,房顶的材料很杂,就显得凌乱,而墙体是政府统一的棕红色,远看,既不像古老的自建房屋,也不像扶贫统一的新居。村庄30余户人家,应为此地区的大村庄了。远远地为这个村庄拍张照片是应该的,但在强烈的阳光下,石头地里引水用的镀锌铁管反光刺目,影响了画面的光线。这些引水管来自高远处,大约是山的那边,或是山顶的小箐沟里引来的。有同行者用石头敲敲铁管,说空的。我也用石头敲敲铁管,说实的。但是,有水无水都不重要了,因为地里没有一个正在劳作的农人,除了极少的地里有被地膜覆盖根部的石榴苗之外,没有一点点绿色。这应该算村前的土地吧,而村里,村的左右,村背后高耸入云的峭壁石山,都没有一点点绿色。不,有的,村后稍靠东边的位置上,有一棵孤零零的绿树,远看不知品种,不算很大很古老,也不算很小很年轻。
我们终于一步步走进了村里。进村,只见到很少的人,老人、妇女和小孩,还有几群自由觅食的鸡,几只汪汪汪地叫着的狗。奇怪的是,这本来应该是个极度贫困的山村,但看到的和感觉到的并不如此。当然,我也无法感觉到这个村庄的富裕。没有向导,我们就三三两两地走动,东看看西看看。在村庄靠山的边缘处,我终于发现了这个村庄的原色:一个路口,两侧是全用石头砌的墙。20米外,正正地有着一间垛木房。看得出来,垛木房是两层,一层是石头砌的,露着个豁口,供牛羊进出。面对此景,我的审美观决定了我的行为,不仅马上举起相机对景物拍照,为他人拍照,还请别人为自己拍照。不过,我从我的照片上,看到了我脸上的困惑的神情。在怒江边、澜沧江边,我早已见过许多傈僳人的垛木房,并很喜欢这种建筑的风格。不过,那是因为他们的生存环境里,生态极好,有着大量适合建房的树木,就都因地制宜了。在澜沧江边的维西县境内,有一个叫同乐的傈僳村,所有房屋,全是垛木为基础的木质结构,目前已被政府保护,成为文化遗产。但我们眼前的这个叫做力湾坪的村庄,所处位置,除了石头还是石头,除了荒凉还是荒凉,过去的垛木房,从哪去弄来木料呢?
我们在村子里走动,只想多看看,走着走着,就找不到绕圈的出村的路了。在一户人家门外停留的时候,一位中年妇女把头从门里探出来看了一下,又缩了回去。稍后,一位浓眉大眼的个子适中的中年男人从我们身后走来。招呼之后,他盛情地请我们进了那个院子。这个院子处在整个村子最靠江边的位置上,有着用空心砖砌成的矮墙,我先伏在上面眺望江面,然后说:一挺轻机枪,就可以封锁整个江面。身边人说:若到墙外去拉屎,要把桩拉紧,不然就滚到江里去了。坐下,刚才那位探头的妇女,给我们端来茶水。我问敬烟的男人:你媳妇吗?他说是。我又问:叫你阿依帕,叫她阿姊,对吗?他也说对,这就跟怒江、澜沧江边的傈僳人一致了。他家的主房朴素、结实,面对江水,侧房是厨房,宽敞明亮,地面和半墙都是瓷砖,厨房用具全都电气化了。闲话中,知道他夫妇有两个女儿,都在镇上读书。我再细问,他说他家共有五亩二分土地,我说一年只能种一季苞谷,每亩就算高产至一千市斤,按最高价一块二一市斤算,最多就收到六千多块钱,还有扣除生产成本,那你们用什么钱来供女儿读书,用什么钱来买米看病?男主人姓李,穿着打扮和家庭现状都已经汉化了,但还固守在本民族的语言环境中,不大能听懂我的问话,常常答非所问。我们同行者有六七人,都是汉族,也只好不了了之。
从这家走出,在这位男人的带领下,我们又走进了另一家。进去才知道,原来这家的男主人就是船老大,姓李,是村民小组长,是我们了解情况的向导。但是,我们下船后,他不知为什么又驾船跑了一趟,现在才回来。同样地,我们都坐在院子,接受香烟、茶水的款待。厨房里有人忙着,稍后就端出了一大盆高粱米酒,一人一碗,我从不沾酒,便端起来看看闻闻。高粱颗粒经蒸煮发酵后,看似绵软,呈粉红色,气息在酒气中含着甜。主人说高粱是自家地里种的,酒是自己家里酿的,一伙人便都叫好。在此时的村庄里,除了他们还固守着民族语言之外,我已看不到他们的精神层面,即民俗文化的元素了。如此,稍稍耽搁,一行人便逶迤着走下江边。
与我同行的韩君,对摄影有着敏锐的直觉。下到江边,穿好救生衣上船后,他让我看他拍摄的照片。一张是上去时碰到的迎面走来的牵着一匹骡子的中年妇女,骡子背上驮着三大麻袋东西。当时,我还用手摸了摸,全是易拉罐饮料的捏瘪了的空罐。另一张是村庄里闲坐的老人,还有天真无邪的小女孩的笑容和明亮的眼睛,以及整个村庄的全景,大山和江水。我说,这些照片,也基本可以反映本质的力湾坪村的生存状况了。这是一个等待返回的过程,想不到的是,船老大不紧不慢地给柴油机加油,然后又不紧不慢地用容器舀干船底的渗水,再然后,他上岸抽烟去了。下山时天空已经阴沉,此时,风来了,雨来了,江面上涌起了波涛,小船在岸边晃荡。前边说过,这是条敞篷的小船,那风那雨,自然就落到每个人的身上。许多人上岸去了,我想到的是,上岸也淋雨,坐船上也淋雨,不如不动。在风雨中,因穿了救生衣,尚觉不冷。渐渐地,雨水淋湿了头发,钻进了衣领,身体便瑟缩起来。我把手伸进江中,感觉那水刺骨地冷。身体感觉太冷,这说明人体内的热量正在一点点地丧失,若时间太长,气温再降,生命赖以存在的热量消耗殆尽,死亡,就会及时光临。当然,这是在发抖的时候,由清醒的大脑推测的结果。这种推测,很容易出现在如此恶劣的难以及时得到救助的环境之中。
在村庄里行走的时候,我对钟英乡政府的陪同人员谈到感觉,我说:这样的环境已不适合人类的生存,扶贫,就应该搬迁。回答说:做过工作了,他们不愿意啊!我知道,对于中国人来说,故土难离的情结十分牢靠,但是,他们的祖先为什么会选择在这里安家落户呢?今天的他们为什么那么不能离开呢?只是,我知道今天他们的后代,一拨一拨的年轻人,也都暂时地争先恐后地离开了,到更遥远的山外世界里,城市里,靠出卖劳力,去换取一份远比这里的劳动高得多的收入,能留下的,也就毫不客气地留下了。对于逐渐被城市淘空的村庄,我是心怀惋惜的,进而感觉到中国五千年的农耕文明已在迅速地接受着被毁灭的趋势。只是,那些村庄不同于这个村庄。我不敢想象,在金沙江沿岸的大山陡峭的山体上,还有着多少跟力湾坪一样的村庄,在过去没有大力扶贫的年代,他们的祖先和今天的他们,是凭着什么样的意志和毅力,一代代地延续下来?
一个钟头之后,雨停了,风小了,江水恢复了平静。这时,船老大才走上船来,同行的许多人也相跟着走上船来。在柴油机突突的轰鸣声中,小船逆行前进。我松了一口气,身体也渐渐从寒冷中舒缓过来。船行数里之后,终于有一束阳光,从阴霾的天空一角投下,让山色和江水明亮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