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岷道

2019-08-18 15:25林松涛
大理文化 2019年7期
关键词:相公

林松涛

深蓝色夜空与山脊的交接处已微微发白,一辆摩托在黎明的盘山公路的坡道上无声地滑行,犹如一名背插宝剑、提着敌首于夜间归来的蒙面刺客。

十一月初的罗岷,山上生长着的小灌木的硬叶已经发红,谷中的水冬瓜叶子则片片憔悴,纷纷掉落,可是,在更远的山谷深处,则凝聚着一些层次更丰富的深邃迷人的色调。

他们并不是从上一次下来的那座嶙峋的石山下起脚,而是去爬另一处青色裸露的岩石,从岩缝中找到的那条上山的路看起来倒不怎么陡,却几乎不成样子。

“一看这儿就是更直更快地到达二顶的捷径。”相公边看这些嶙峋的岩石边这样推断,越往上走他就越相信。

“主要是那边平缓一点,这边时间又节省一点,顺便让你多认识一条路。”兰慧一边在前面奋力地开路,一边还能够回头对他说。

“我以为你是个计程车司机,尽领我到处跑。”相公打趣地说。

“当然了,在这你就只能听我的了。”

很快地,他们就爬升到很高了,都不敢往后看,因为坡很陡,尽管并不算难走,下面则越看越小。太阳也照到他们了,并逐渐变暖,两个人就流汗了,呼吸和心跳加快,觉得非常的热。

不过她今天的表现的确像个沉着的向导,不时地抬头张望,不紧不慢的节奏,一点也不拖拉,这就很让他放心,只是偶尔,她目光里会闪烁着一种他读不出来的东西,时不时当两人对视时,她的笑,眼里的闪烁——有一点奇特,又有那么一点不习惯,最后两人又都以无意义的笑声来化解这种僵局。只是,后来他偶尔转过头,看到了悬崖边的幽谷中有那么一星半点的原野的火花,忍不住驻足凝望时,相似的意味才启发了他,好像他理解大山了。就是这种魅力,令他又有了归隐之念。不过这一想法也随着那颗火星一起熄灭了,只给他留下即将成为灰烬那一瞬间的印象。而且,随着山势的变陡,两人都需要更专注于安全和保持体力。爬二顶首先要爬一段紧张得没时间思考也没地方站立休息的陡坡,最能考验人持续的爆发力,尽管他发现她像一大袋扎着口子的面粉那样垂直地悬挂于他的上方,就惊异地试图思考一下,但很快就无暇分心了:一旦失足是不可想象的。可是两个人照样爬得飞快,只能用手去抓丁点的草皮以维持稳固,动作却像在火里面去抓东西的样子一样迅速,根本不作停留,更不愿失去一致的节奏。虽然很考验心脏的承受力,但对两个人来说看来还不成问题。很快两个人就上了二顶,终于有理由卸下包袱,靠在石头上歇一歇气了。

相公的登山包有85升,越过了头顶,就像一个装束古怪臃肿的古罗马士兵。她肯定看不惯,但却不会笑他,而且,当她吃到了里面精美可口的食品饮料时,空气也不再沉闷,一下子就说笑开了。她对零食似乎有非常的兴趣。起程时,她还获得了一根登山杖——算是他特别的定制,杖杆尖的金属部分已被磨尖,因为他一直在想着如何对付猛兽,至于食品、药品,也够两人五六天的消耗了,其余就是露营套件,红牛则全灌进两个带吸管的水袋,以便及时补充体力。

两个人相距不超过十步,另外,每三百米就要歇一个气。在黑牛坡的途中,他的心快跳出来了,胃里的食物不断上涌,喘气时还会有辛辣的残渣吸进气管,美景对他的帮助也不大了。看着她的牛仔裤更是替她难受,如果不是有弹力的话,应该早就开线了,而且也不怕被汗水粘住,看她的步伐也不是很耐久,不过她说她是不大会淌汗,也不大会觉得热的,也许她只是想表明她香气宜人。

直到现在,他还在对登上山顶保持怀疑,忍不住又问她。现在,他们已经走了很长时间了,却似乎一直在攀爬这没完没了的几乎完全相似的坡。

“我说要去就一定能去,除非下大雨走不了。”

“大雨?大雨绝对会更有意思,因为有装备嘛。”他又开始有了一点小兴奋。

“那你還担心什么?”

相公其实是担心路线。但随着上了一个坡岭,就发现还是有山路的迹象。

但这种路实在是崎岖,一路散落的乱石子,倒像是人为倒上去的。

“这是过去的盐路。”兰慧解释说。

“哦,盐茶古道……”相公不禁脱口而出。

她没有回答,许多专业名词对她并没有意义,她只是说:“走完这段平路,最后就还剩一个大长坡了,加油!”

这时,路况是有所缓和了,但也只是一种略为吝啬的补偿,可抱怨是没用的。两个人走在一条类似于秦代的栈道上,两边是一丛丛机敏的矮杜鹃,蹲伏并竖着耳朵,中间露出峥嵘的石头,竟然还是整体的石头,中间拉成两道深深的沟槽,有的突起的石头上有着光亮的磨痕,似乎还被人为地凿过,有深浅不一的马蹄窝。

“它应该很有价值,但现在却欣赏不了”。相公这样想,然后惋惜地走过。

整条路只是略微的上坡,一直延伸到前面虽然看不到整体但局部已很有一种神秘气势的那个山脚,似乎是因为敬畏而造成的巨大的模糊,如此,已经很靠近泰坦的身躯了。

但看来整座山又是石头,无比巨大的石头,但已不同于江边石,这种纹路像平行的斜线般的肋条,石膏晶体一样的柱状节理,大量的垂直就像罗马石柱那样呈现一种硬直的静感。

这段路其实很长,反过来则说明前面那个山体过于阔大了。两个人又是走走歇歇,兰慧不过意了,要换他背一会儿背包。

“也不算重嘛。”她接过去背起来,笑着说。他刚想解释一下背负系统的优点,又觉得没必要了,就心安理得地让她背了,但也在暗暗观察,他希望两个人都不要勉强,通力合作。

天色阴晴不定,沉郁又在加重。当不见太阳时,圆形的天空就整个地掉落,大山则更广袤地迫近他们,无法计量的巨大的体积感使他们缩小成了蚂蚁,在巨神庄严的身体上——几乎感觉不到在爬动,高处则空旷而荒凉,天边只剩下一小块幕布。树木虽然远离了他们,但四周仍被干燥岩石的阴影包裹着。当他们靠着崖边走的时候,就像从飞机上看下去,下面远处安静的村庄,宛若丝带缠绕的山路,晶亮的河,事实上它们全很贫瘠、肮脏,又四处裸露。那道青灰色的大斜壁染着云层中漏下的一点微光,成为他们的参照物已经有几小时了?兰慧都懒得回答他了。他是竭力地想逃开它那让他肩膀发痒的巨大监视,他感到山也是跟着走的,不让他们甩开。他想通过欣赏江水来换口气,却被群山遮阻,只有顺着峡谷的走势推断,才看到如不加凝视就无法察觉的那一弯淡淡的浅痕,已经越过了地平线,吸尽天边的青灰色,成了无中之无。由远及近,大峡谷错综层叠,渐次分明,植被厚密,犹如上等的毛皮,巨大的滑石岩有一种铁的灰冷,昏暗的光线勾勒出山脉清晰的线条,犹如瞬间抖出了一道道精细的闪电。

直到走完了那段渡槽般的栈道,才有幸匍匐于法老的脚下,但实际上又不全是那回事,仍是新的上坡而已。更往上,气势就更险恶,更不友好。雾气腾腾,不再有树木,危岩镀着一层猩红的铁锈,或是披着五彩斑斓的暖烘烘的地衣,斜坡上的矮杜鹃则喷吐出原野的猩红,在阴沉沉的背景下,多少有一点地狱般的梦幻色调,又有点遗世独立的粗野与冷傲,相公真的是难掩欣赏之情,而他所处的那个世界,是很难在他脑子里出现的。

草丛中还有些蓝色的浆果,但不确定就是野莓,还有些紫色的贝母草,都有些凋谢了,其他五颜六色的不知名的药草,野秠菜的残梗,集中地装饰着路边的那一大片斜坡,似乎还执意地想挽住那个季节。天色越发暗沉,空气中掺合着阴云的反光和原野暗蓝色的味道,像是四处都在收集着雷电。

从黑牛坡上去就风一阵雨一阵的,但都很短暂,很快他们又处在暖暖的阳光中了。等他抬头,才发现是一幕幕直立的云雾从他们面前跑过,就像一只只大靴,一步就踩到了对面的山头。

当坡道比较陡而体力又渐感不支时,为了避开那些铁蒺藜般的杜鹃,两个人就很容易走偏,从而走到了刃脊或裂谷的边缘。那是一个大裂谷,它的形状很像一枚被掰开的石蛋,顺着裂纹的边缘锋利而内凹,恍惚之间,带着几分好奇,他竟已濒临绝境,像是推開门,就可以无限地走进蓝天一样空旷的心情,然后又猛然醒悟。但他们仍难得说上几句感叹的话。

裂谷里不甚明朗,好像环绕着阴郁的暗河,色彩浓厚的梦幻般的山谷,一些黄昏色调的沟壑小道,像是什么非人间的阴暗的算计。其实他是为无法到达而感到生气。抬头,磅礴的大山内部重叠交错,褶皱密布,一只大鹰在空中盘旋,守护着垂直的岩壁,除此什么也没有。这些大山是灰沉沉的死气,却保留着泰坦与诸神之战遗下的形迹。巨人们的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晦暗之中,硝烟中能看到躯体线条起伏的粗犷,肚子、下巴、鼻子、裂开的腹部,滚圆的山坡被挤成一道道肠子般的皱痕,折断的铁,凝血的残阳……一场伟大的战争,硝烟尚在弥漫,向东,这堆尸体又随着江坡滚滚而去……

他竟可以这样近地看大山的身体,看它神秘和混沌的内部,以及最深处藏着的那颗气球一般富有弹性的黑色心脏,都觉得目的已不重要了。还是兰慧又拉了他的手一下,让他再一次醒来,重新振作精神,转而跟着她去攻左侧的那个毫无怜悯的陡坡。这时也只能咬牙坚持了。兰慧就在他的前方,仿佛没有重量、没有痛苦的步伐,她身旁有云,或者说身轻如云,就像是她驾着的,影子小而暗淡,就要被荒凉的岩石的颜色吞噬,几乎不大能看得见了。可她又总能在某个可以立足的小山坡头停留等他,虽然不动声色,但他还是体味到那点关切的味道。他面色羞惭,只是怀疑她有什么助力。

“你看得见头顶上的山峰与悬崖对面的大峡谷中间抬着的那个山头了吗?”当他终于走到她面前,她就用手朝着整个大山不太确切地指了指。他都懒得抬头了,那错综层峦的每一条山脉曾是那么富于魅力,他是知道的。

“我看不见,太远啦!”他气恼地说,连看都没看,就像被逼做不愿意的事似的。

她把头朝那个方向甩了一下,向他示意:“顶峰就在那儿,现在不会走偏啦。”

他定了定神,抬起头,精细地调整着视力,终于模糊地看见了那个被藏在峰峦之间的一个圆包,感觉不远不近,或者说他根本就无法感知它的远近,但这跟他以前看过的已不一样了。由于方位的关系,两边的山峰是经过季节凝炼的蓝灰色,而稍微冒头的主峰就不一样了,它已经升华成美丽的蓝白色,像一朵极纯净的火焰。在这个仰望的角度,他看到了他的赏赐。他意犹未尽,但路途还在继续。然后,山峰被遮断了,他想了想,又折回原处——他已筋疲力尽,却认为这样很值得。他静默无言,一动不动,眼睛一直看着那个方向。过了好久,才慢慢地说:

“你说的山上的将军,应该是那上面的。但这个可能是拿破仑的,那块盖着的布,完全是依着山形,披着整条山脊滑了下来。”

“外国的将军?你说他躺上面?”她的目力应该要好过他,还是贴着他的头的角度(他立刻感到她和他非常的靠近),也来看了看,然后说:“你这样说倒是真像,记得老人们说,‘头上睡一个,江边躺一个,砌麻将,脚靠脚,中间连着铁链索……”

居然又找到可以交流的点,他也马上就兴奋了:“哎呀——对面那个我也知道呀!还亲自去看了,但我不知道当地还有这些口传,也没有想过两者之间还是有关系……”——那天,他爬上了江坡梁子,去看一座明清进士的牌坊,却发现那里能看到江两岸正在开凿穿山隧洞的全景,虽然他是不能再对此表现过多的兴趣了,来到那儿,他已是一再后悔,但居然还是看了。而远远看去,情况却没有想的那么糟,甚至有温柔之感,机械的嗜血居然成了精雕细镂的艺术,让他略感意外。从老鹰岩绵延到古关隘的那道梁子,呈一个人形的睡态,他是知道的,而他们所完成的居然是从这个人高高的床榻一直拖到江水里的那块盖布的修饰工作,裁剪干净利落、谐美得体,而光线又很帮忙,除了切割出大峡谷美丽的深幽,也镂刻了那块布清晰的皱褶,只是结合之处,本以为还有什么惊喜,结果——不偏不倚——又是那里!他也是什么脏话都骂完了。

除了会借此胡搞名堂,还会什么呢?

欣慰的是,他的理解倒是精进了。两个躺着的人,沉睡抑或死去?大峡谷的氤氲是呈一种惺忪的睡态,可高山之上气氛却如此凝重,是否算是整体的哀伤?一个特别的点,纯属一挥而就的自然创造,不受先验主义和目的论影响,人的设想也没有如此久远的丰富,却宿命一般,无数的反复,并最终失去,那又是来自什么神秘的诅咒?

刃脊的东面,远处还有个盆形的山窝,里面似有一潭碧水,一种超凡入圣的清新感,沉闷中一下子就闪烁起了灵动,似乎这就是所谓的吸引了。它的四周都是毛绒绒的红棕色,更远处是逆光中的迎风面,就只看得见光秃秃的山坡了。在一些阴暗处,蓝色就比较诱人,而斜坡的背面,还遮住了更广阔的牧草的山坡,大风过处,就像心情反复,微笑和哀愁在脸上互逐,当秋日的阳光和阴影扫过这片草甸时,色彩也跟着变幻不定。

当看到路上横挡着一个莲花状的大岩石群时,峰顶已向他们召唤,但脚步跟不上心情,像拖着铁镣,愈发软弱下来,还频频休息。而且要绕过这些很大的石头尊者都很不容易。现在是处在背风面,斜坡的上面是桔红色的辉煌,这里却已暗下来,特别是停下来时,就寒气森严。他们不自觉地又围着边沿迂回,这样又看不到山顶了。他们也意识到这样转山只会使距离延长,就又爬上了能看到阳光的那面陡坡,重又见到山顶。爬坡使他感到的已不是气喘,而是心脏如小鼓挂在他的耳朵上咚咚直敲,每上升一公分,就是要花力气做引体向上,把自己的重心抬高一公分,重力得不到任何分解,就像要把自己从井里湿漉漉地拽上来。他俩都不说话以节省体力。他已经看到圆圆的山顶,但还是要通过关节有节律的闪动所产生的弹性来缓冲疲惫,走走停停,绕着曲线,左摇右摆,就要站不住了,但他又因为想到躺下的恶果而只能坚持。当她说“还有五分钟”是最大的考验,他也不确定能否挺得下来。他在喘息中用余光扫了下周围的地形,他们仍在艰难的斜坡上,滑下去一步就没力气再上来了。坡以外——已不是坡,而是紧贴过来的密实的铅云,那个庙还有两石子的距离,背后的天空也有了具体的似乎是可以抓住的感觉。这里像一个陌生的星球,地形起伏不断,一个个圆圆的小山丘就是众多不断冒出来的抛物线。兰慧则是站在背景晦暗的斜坡上看他,吹乱了头发,眼里又是关切,就像站在一幅宽银幕电影里的女主角,这个画面肯定要占据他记忆的一部分了。凭着“虽说五分钟,但也不是不能超过五分钟”的这种心态,他慢慢地跟随她,终于走近了那个四壁合围的长方形石庙。石庙的石头上都覆有厚厚的青苔,可想阳光是经年不见了,但现在雾气突然散开了,可以看见云层间的一小片蓝天正在飞速地逃逸。

只一会儿,一抹晚霞,仿佛神秘的黄金国度隐约的光辉,突然就投射在这座残破的石头拱门上。环视四周,如身处孤岛,云层变幻不定,犹如潋滟闪光的大海,渐渐昏暗混沌,云吞浪吐,翻滚咆哮。进了石庙,却发觉里面风更大、更冷、更无法容身。风在里面有很好的借力点,打着漩涡,在奋力地驱赶他们。相公还没有见过有什么地方,可以每时每刻的风刮个不停,只好很无趣地又走出来。汗水结成了粗盐的颗粒,只要不活动,立马就会感到寒意袭来。他很想到阳光里。

但斜阳已经把剩下的最后一点余辉全部投在这座孤零零的小石庙的墙上了。两个人就走了进去,并完全融入了这既柔且纯的赤金之中,被铸成了迟钝的小金人。她简直是憨态可掬。但他还是能感到寒冷尖锐的侵犯,这炭火的余烬是没有温暖的欺骗的鲜红,是与荒野同谋的邪恶伙伴。

首先必须在院子里背风的那面围墙边搭起帐篷,这个他马上就着手了。同时,夜的暗影已从四处急急赶来,很快,他就发现已是在黑暗中忙碌了。寒夜在催促着他们支帐篷,充睡垫,那两个揉皱了的睡袋正在慢慢地恢复蓬松。点亮营地灯,行李铺好了。但他觉得他们还是整个地暴露给了黑暗,总不舒服,就像只是把自己的一半关进了屋子里,而另一半还在屋外,毫无安全感。也不知黑暗里还有什么,除了没完没了的风的嘶吼,隐隐也夹杂着几声奇怪的嘎嘎声,兰慧说她还听见熊叫,他马上就认真地看她的眼睛,她忙又解释说应该是在下面的深谷。兰慧说要去接点水,他才想起该吃晚饭了,就撕了两袋真空装的鸡腿、面包,并喝了点瓶装水。歇了会,他就跟着她去找水,由于强光手电过于暴露,他只用手机,这样往上坡又走了两百多米。这里有火山灰一般的黑黏土,却露出细碎锋利的山岩突起,因而就更为坚硬、更不舒服。他感到膝盖又冷又潮,脚下踏着的地方都像是跟关节直接接触似的,人都矮了不少。

黑暗中,她告诉他,这里就是这座山的最高点了。他马上打起精神。一万个神往的终极目的原来就是这里!他用手机照到了一大堆方形的条石,就像个火葬堆,中间竖着的一块石碑上刻着“3780米”。他选择用强光手电往下面的深渊射去,顿觉站立不稳。对面像是驻着一支古代的军队,遥相呼应。他对深渊简直没个概念。那里面像是有某个吸力很强的旋涡的中心一闪而过,可强光手电射到的只是白色的空气,不能体会到空气所填充的体积的感觉,只能感到自己在不由自主地飘。他不敢保证自己不会飘下去。

“那下面有多深?”他问。

“不好说,到河底两三公里吧。下面叫燕子岩,曾经有一个掏蜂糖的不知是眼花还是幻觉,割蜜时竟误把绳子割断掉下去了。”

稍往旁边矮下去的是个背风的地方,有一道小岭岗,背靠一道内凹的岩壁,勉强可容一人横躺,看着像有人曾在这里清修的痕迹。根据远看的记忆,下面应是断崖和箭竹之海,远处则是密不透风的原始丛林,它们枝叶似铁,又矮又硬,人钻不进,野兽亦难容身。

他关了灯。两人就在黑暗中站了一会儿。她没有出声,但潜在的意味肯定是:“我已经把你带到这里了!”

他不知所措,就默想道:“这不是我一直梦想的地方吗?可它给我的印象竟是如此——无感……怎样才是该有的心情呢?”他越这么想,脑子越一片空无。他就努力去想他的先人,在他与那些向往和目光的尊崇所搭建的黑暗之桥上,他希望对面那不尽的沉默和丰富的阅历能够意识到他、赞许他的。这么高的地方已是前所未有了,以前是想过,但这种不同的感觉是无法用记忆里的感受来代替的。如今,所有的经历、愿望和想象就都浓缩于这一刹那了。这是一个绝无仅有的时刻,也是完成的时刻,它填补了很长一段时间心灵里的空白;机缘虽不可少,但意志才是关键;站在这高处的黑暗的虚空中,与普通的黑暗的区别,就在于这虚空的高度,似乎这是他的家族的祖先们的崇敬的感情与向往的目光共同抬起来的。

随后他又默祷了几句程式化用语,体验这种受祝福的愉悦。“神秘的相关性”一直縈绕着他,使他敢走这如此艰险的路途,也使他认为,这座山是知道他的。有时,他都已经能感觉到他已经接触到某一种本质了,只是还不太具体而已;也许它从一开始就显现过给他了,只是他领会不到而已。

等他又打开手电,他和她开始下坡了,并在岩石堆之间穿来绕去,不断下降,来到一座也看不出哪里特别的岩石旁,停下。兰慧在岩石边的某处揭开了一个像盖子一般的石块,然后把他带来的压缩桶放在下面,做出接水的样子,但什么也没有。她一声不吭,继续干等,就像一个给病人掏蚂蟥的医生,耐心地等着太阳的热量把蚂蟥从病人的鼻子里引诱出来,似乎就靠运气了。相公刚要抱怨这年头环境影响真他妈无处不在时,水就来了。这水有点像琥珀或粘稠的蜜,有点拉丝,淌了一小点又缩回去了,可是过了一会儿,它又继续汩汩而流,渐渐变粗,有点势不可挡了,很快就接满一桶,她快速地又合上那块石头,它看起来又和原来一样严丝合缝了。

回到营地,他赶忙用简易酒精炉烧了一壶水,加热了两袋冻干的卤肉饭,十多分钟以后,两个人就满足了温暖的口腹之欲了。他倆很愉快地谈起饭菜的味道,接着又用简易盆洗了脚脸,擦了身上的汗渍,换上舒适贴身的衣服,披上羽绒大衣,坐在垫子上,隔着帐篷,靠着外面的石墙,舒适地喝着烫嘴的咖啡,感觉精神已恢复了不少。

“想不到你准备得这么好,还以为是啃压缩饼干呢。”兰慧也很满意地呵呵笑了。

对此他只是谦虚地微笑了一下。

两个人谈到了白天一些难走的地方,还有景色,以及爬坡的心得,好像也累了,但休息又太早。今夜,她那晶莹的眼波中流溢出一种微醉的媚态,他当然能感到气氛的变化了,一旦不说话或者安静下来,这种气氛就愈发压迫人。

可他正沉浸在另外的亢奋中。他虽已心愿达成,但对这座山的一切都充满兴趣。外面虽冷,但帐篷里他根本待不住。时间如此宝贵,他是不会浪费的。虽说她已想休息,但她显然是为他而来的。

于是两人就走出了帐篷。赏月倒是适宜,朦胧的雾气将冷月浸进银辉,远处那些山丘冒出来的弧线还依稀可辨。外面是绝对的冷,但又明显的静,原来只是庙子那儿的风厉害。坡下有片竹林里发出哗哗声,也不知是风吹还是淌着一股水。他没想到他居然会来到这种冷寂的地方,而且还有女人陪着。星光澄澈、夜色清明,他俩同气相求,月光下手挽着手,在草原的丘陵上徐徐漫步。现在他是心里都在笑了。望着远处,那一片灯光似乎更近了,山丘也在薄雾之中加快地逃跑躲藏,更深处则是很晴朗的蓝白的星空,跟白天并没有什么区别。

两个人说走也不会走出多远的,只是他觉得应该多待一会,体验不够那些说不出的感觉。夜间的草原就像儿时的游戏场所,迎风面毫无遮挡,一片光秃秃的坡岭,夜间看着更近,并非整体却朦胧一体,间断的重峦叠嶂和看不见的悬崖陡壁,全藏在阴影里,修饰着迷人的外表。四下里突然射出的抛物线又被勾勒出明暗相间的皎洁圆润的肉体和阴暗的神秘,原来是月亮突然地钻出了云层,它晶莹剔透,像个剥了皮的大桂圆。南面,也就是他们来时的方向,似乎看到的是农户家的灯火,还有人出进的样子,好像还听得见人讲话,想想又觉得不太可能。他终于感到支持不住了。两个人越走越冷,热量正一点点消耗掉,而月亮躲进云层后,光线就渐渐收拢,很快又变黑了,好像预告什么,原来是突然飘来一大块黑毯似的乌云,罩得一团黑暗。霎时,阴风骤起,气温剧降,连一秒怕都待不住了,加之疲乏的感觉,也在催促这两个人快速回到营地。

点亮营地灯,关好帐篷,两人都以最快的速度,迫不及待地钻进各自的睡袋,感到脸都烫得火炭一般,不禁又瑟瑟发抖,鼻子也不通,喷了点鼻水,吹了一阵,就静静地不说话。

在这个由拉链拼接起来的双人睡袋里,并无任何的违和感,甚至心情也被慢慢调适了,鹅绒的保暖效果让他们渐渐的头不痛了,脸也不烫了,鼻子也不塞了。除了风的刷刷声,一切都是静的。他装作无意间触到了她的皮肤,才知她早就赤裸了,更有一丝体温的暖意,果然不粘,还很光滑。那妇人还顺势轻微地扭动了两下。但外面那道破烂的铁门却嘎嘎地响起,像有一个人毫不气馁,一直在推,想进来。这肯定影响。他听着外面吼得更厉害的风声,风中似乎是夹杂着什么颗粒,打得帐篷突突直响。估计下冰雹了。他暗自庆幸。他稍微把帐篷拉链拉开,试着把手探出去,马上就缩了回来。透过拉链缝隙,外面的铅灰色中透着一片闪电般的光亮,帐篷外面的布,已经覆了一层细细的粉末状的霜。他连忙把拉链拉严。

风是从来没有停过,就像风之家。它大概就是从这里把各种“原风”分出去给世界,任其无限放大的。它保持着一种基准性,但又有高低起伏,强弱差别,当风比较小的时候,就像一个拉小提琴的人,沉醉于自己的低吟,当风比较大时,外面那扇破门可真就像是有人粗暴地闯进来了。他想到他有强光电筒,还有锋利的匕首……好吧!只能说碰上了也是谁都不愿意的。

如果他们还在外面,估计也该冻僵了,但睡袋和大衣都是优质的鹅绒,膨胀得跟大蛋糕似的,撑得满满当当,为此他也是得意不已。两人似乎是为了取暖,试着互碰了一下,然后就自然地挤拢了,这样,就没有可回避的余地了。她的气味倒确实很清淡,他明白那是肉体的气息,怔了一下,跟着就有咚咚的心跳声,直震耳鼓,很难分得清谁是谁的了。

梦中,他还在一个街边小饭馆的楼上午睡,进来了一伙男人。他已经很受伤了,可这伙人竟然毫无同情心,其中一个还不怀好意地面带微笑,这就让他隐隐觉得不妙了。但已经来不及想什么了,因为这伙人已经从两个方向围住他,有一个人还拿着粗绳子。

他努力想睁开眼睛,却被这伙人控制住了。他被按住,捆得无法动弹,嘴里还塞了布,叫不出声。其中一个长相阴险、脸颊瘦削的人,那是兰慧的丈夫,拿着手枪,对准他的额头开了一枪,枪一响手肘即向后弹。但他没事。又开了一枪,还是没事,那人就暴躁地胡乱开起枪来。他这才知道自己是打不死的,但他被枪声掀起的气浪托举到了半空中,迎着刺眼的阳光不停地翻滚着,他就开始不失时机地欣赏起高空中一些有形状的云朵来,枪声一阵响过一阵,影响了他采摘云朵的想法,他就诧异阿波罗给他的云团怎么也不安全,因为,云彩逐渐被一块块地撕破了。

这就使他睁开眼睛,并真的听见了枪响,还能感到枪声尖利地划破空气发出的丝绸的声音,还有撞击到云层的震颤。他俩还躺着,还保留着夜的痕迹。兰慧也用诧异和担忧的眼神看着他,这时候啊,她也是没主意的。他只穿着秋裤和拖鞋就钻出了帐篷,兰慧也在快速地穿衣服。枪声隔一会儿就响一声,像是什么可怕的仪式。这时的太阳已经老高,他在逆光中终于发现了一个抖动的影子,在侧坡下一点跳跃着,然后慢慢清晰,最后形成一个完整的人的形象。这个人穿着羊皮褂,端着猎枪,不急不缓走着上来。枪声就是从那儿来的。

“是他!他已经找到这儿来了。”她跟他这样说,脸色已经变了,仓惶地看着他,希望他能有什么主意。

显然他也是没有什么好办法,他们现在都是凡人。兰慧的丈夫正在迫近,已经能看到他嘴上的一圈短胡子上冒着的白气了。两个人肯定完全处在视线里,并已被目光所包抄,但他还是表现出足够的冷静:

“你赶快找路先躲开,你不在我会更好办。”

可是兰慧也气鼓鼓地看着那个走近的男人:“我不走,我不怕他,我会对付的。”

两人就这样争执不休,直到那个男人都走到他们下面那个小岭岗了。然后,他反而觉得这种时候也需要坦然,没什么好慌张的了。他的表情足够沉着。

那人一脸粗皮横肉,还有一道可怕的伤疤,头发和胡子都又粗又硬,就像猪鬃毛刷,虽然站在斜坡下一点,但看来还是要比相公高一些。相公本来就是文弱书生。

那个人的眼睛眯着,却一直盯着他,面无表情,不知道里面藏着多少坏念头,真是越看越可怕。

相公觉得还是有必要事先对这个人讲点什么,把话挑明,可他的“我是……”刚冒出嘴巴的这两个字就被迎面而来的拳风划成的一道半圆的弧线给收拾于他本能地往后一仰之间。接着又是连续的左右挥动,加之这个人是呈包围的态势向他发起攻击,于是他的脸上就挨了一记,并擦出了火星,随着风的吹动,渐渐引起了火辣辣的生痛,肩膀上也被击中,那种钝痛简直让他的手抬不起来。三个人的声音,包括击打的声音,都混在一起,加之头有点发晕,他看到这个人的动作变慢了,看得到那件领褂的棕灰色在晃动,还闻到他带着火烟烘烤过的汗味,又看到了她惊恐的眼睛,以及咬牙愤怒的表情,还看见了她的嘴巴张开了在说什么,又很焦急地对着他看的表情。他终于使自己努力地恢复清醒,动作也就跟着快了。他已经被连连击中了好几拳了。他听清楚她骂那个人“烂杂种”,并试图把那人拉扯住,但那人顺手给了她一记耳光,使她难以保持平衡地顺着力量的惯性摔了出去,动都动不得。他看见了这个人地上的猎枪,这个人看到他的动作,似乎想了一下,却一脚踢开扔下的枪,又呈半包围式向他迫近。相公跳起来给了那个人下巴一脚,感觉也没什么力,但他还是看见胡子里渗出的血。那人微笑了。他又腾在空中蹬了那个人胸部一脚,对方却执意要摆出一副不受影响的样子。那人比他高、比他强壮、比他有力气,虽然欠缺点灵活性,但最终两个人还是缠在了一起,到了比赛角力的地步。摔跤时,他感到那个人的体力还是受到了一点影响,不如以前了,他还在想大不了一起滚下山坡,离开她以后再做打算。那人却很夸张地被摔出了好几个大步,结果是为了顺势翻滚着去就近捡他的枪支。

枪支在手,那人就非常得意了。

此时,相公已经忘记了紧张,可是他和她沟通不良,加之被打倒后,她现在都还没有爬起来,在那儿抽搐地挣扎着。

现在反倒是相公要主动地去迫近这个人了。可这个人把他的枪支当成了指挥棒,对他很讲艺术地挥了起来,呼呼生风,开放而隐忍,却像除草机的效果一样,几下就把他打得人仰马翻,惨叫连连了。他的手和背还被枪管戳到,已是血肉模糊,终于倒在地上。看到他已无还手之力,这个人就把枪管对准他,想要戳他的眼睛,相公就左右摇头,不停地避让。

他听见了她的一声“你这个杂种”,然后就是“啊”的另一声惨叫,之后就拖得长长的,又像哭又像笑的,故意做作的,很难听的声音。他睁开被凝血块遮住的眼,依稀看见那人手上抓着他的那根登山杖,正以一种非常严肃的姿态,仿佛从别人的手中得到了什么重要的授权那样,还想对着上天示意一下,他这个无比珍惜的样子,似乎还怕有人要跟他争夺这件宝物,他拼尽了全力终于得手以后,却由于用力过猛,跌跌撞撞,自己连同那根哭丧棒一起摔倒在地上,继而再发出最后一声凄惨的长叹,就没声了。

空气沉寂了几秒钟,大脑一片空白,他才看见,她惊恐地呆在那儿,快要站立不住了。老实说,他的眼睛里看到的她的眼睛的惊恐,比她所看见的惊恐要更为惊恐。

“你把他杀了!”相公说这个显然没经过大脑,更多是一种生理反射式的自言自语。

“我不知道,”她带着哭腔,像被绑在了她站着的位置上哭着,“你快跑吧!别让人看见。这事是我做的,我一个人承担!”

相公本是冷静的,也无所适从了。但是在她面前,他还是更容易恢复:“你先不要慌。”

静了一会儿,兰慧又开始恸哭了起来,那腔调就像堂屋里哭灵的老妇人。

“还不到哭的时候,我们还是先看看他是怎么回事。”

他俩就去翻看那个躺著的人。他左脸朝下侧躺着,脸下面已经有一小滩血迹。那根杖杆尖还握在他手里,他的左眼已是血肉模糊,但应该没有深入到脑部,眼眶边缘还在流血,而这个人其实仍有气息。

“他只是疼痛暂短性休克。”

于是,他去帐篷里把他背包里的云南白药、纱布绷带、酒精棉球、双氧水和一些外用消炎药整整一大包,都提了过来。两个人一起给这个攻击过他的人清洗、消毒、消炎、上药和包扎,之后,又撬开这个人的嘴,给他吃了唑吡坦,那个人没有挣扎,非常配合,甚至开始有讨好的姿态了,只是在用他幸运的那只眼睛非常积极地盯着她看的时候,那吃奶一样的婴儿般表情,真是说不出的好笑。包扎妥当后,相公的脑子变得活跃起来,他掏出一小沓钞票,递给她,说:

“你现在赶快下山去找人,带上这两几千块钱,越快越好,我在这儿陪着他,最好是三四个人,搭个滑竿。”

兰慧明白他的意思。在不到两个半小时的时间,就领上来了三个人,还牵着两头骡子,有两个是下面苤菜基地的看守人,另外一个是护林员,他们没有费多大事情,就把受伤的人送到了最近的镇卫生院。

对于解释上的事,她给家里和亲戚们的说辞是上山打猎出现的意外,误伤了自己。乡里的人其实也是有所怀疑的,众说纷纭,但关键是她的丈夫却没有揭穿她的谎言。这个人失去了一只眼,但还算志气。相公没有出面,但给了她钱支付住院期间的所有费用,报账下来,也没花太多。出院后,她就把丈夫扔给了他姐家照料了,说是家庭已经难以维计,要去挣钱还债,就跑到市里的一个饭馆去洗盘子。

他俩当然还继续联系,说到那件事就心有余悸。只是现在她的工作非常忙碌,每天早上七点起床,晚上要熬到九点钟才打烊,已是相当疲惫。这样,关于见面的意思就慢慢变得没有味道了。他也是不好提起,只能耐心地等着。电话倒是常联系,但也在逐渐冷淡,而且也习惯了很长时间不联系。她说家里的那个人已经好多了,又能下地干活了,但就是离不开酒,不肯出去打工。她的那点工资攒几个月还不够几天花;后来她说他也出去了,孩子在姐姐家。她已不能顾及孩子的学习和生活了,总是抱怨孩子不理她,却老跟她要钱。

有一天,她打电话来,说她已经到了南宁。这让他有点始料不及,但还不至于到惊愕的地步,遗憾的事对他来说很正常了。而且,他觉得他对她的认识全是凭直觉,她的话慢慢的也不太可信了,经常前后矛盾。她像变了一个人。她发来了照片,穿得像样了点,这很正常。工棚里,画面中她不远处依稀坐着一个年纪有点大的男人,有点愠怒。虽然像是无意中拍到,却让他警觉起来,但他没有表现出来。一天两天,他和她都有联系,闲谈中他慢慢就谈到那个人。她说是个工头,四川人,她就给他们煮饭,他很照顾她。她还说再过一个星期,他们就要去贵州了。

“那么,你也要跟他们一起去了?”

“嗯。”

“想不到你已经和他发展到这一步了,要小心被骗呐。”

“唉,他也确实没钱,前两天还跟我借了五百块。”

够了,光是这些话就已经够了,根本不需要再去求证更多的细节!

可他还是问起了她具体的情况,她也很坦白,一五一十地告诉他,一点不考虑他的感受。她甚至夸起了那个男人,在其他情况,还以为是故意赌气的话呢。他忍不住愤愤地说:

“没想到我们才离别了那么一段时间,你就忍不住了。”

可是,她的回答更令他意外——“是他没有忍住吧——是他主动要的……”

相公感到一种冲动,决心要挑战这一种不幸:

“他应该能带给你愉快吧?你一定很满足,是吗?”

“嗯,我很满足。他对我是很好的。”她似乎在说很公道很客观的事实,安详而怡悦,不容轻慢,对他却是彻骨的寒冷,有那么一刻,他沉默得像一块岩石,对方不可能意识不到。而且,她带给他的愤怒也很熟悉,就像一种如期而来的病痛,他只会仓皇应付,他除了重复曾经的意识,根本就找不到正確的办法。

“我和你不一样,我也是正常的女人。你有选择的条件,也不缺这个。你如果嫌我的话,就拉黑我吧。”她这样说。

他就没再罗嗦,还在她的滔滔不绝中就已经挂了电话。首先是删除了她的号码和微信号,又把她的号码拉黑,他知道这样做有助于消减他的怒气,但也产生了可怕的忧虑,因为一旦操作了,擦除的可能是一段不能恢复的历史,一段从那一天过去江那边问路认识她以来,又到今天的历史。但总得要有一些相应的必然反应,即使关闭的是一道永久的牢门,也没有比每天回来用钥匙转动锁眼产生的孤独感要更可怕。

无论怎样,他已经做出了不可更改的决定,对方也会表示理解,态度爽快,符合正常的人际关系。他又回到熟悉的自行其是中,但伤感还是会隐隐地作痛。他忽然产生了另外一种令他有所顿悟的熟悉,一种他一直试图在寻找的关联。“不要怕,得学会应付,学会适应,你会慢慢没事的。”他这样对自己说。两个星期后,他看到他的手机黑名单功能就拦截了巨量的骚扰信息,绝大部分是她发的,所幸不是求救电话,另一部分是农产品信息。这还是引起了他的好奇心。他以为他从此就会跟这个人断绝往来,不会再看到她的喜怒哀乐了,这其实未尝不是好事,但她是把他当作一个植物人一样,每天对他自言自语,比如:

“我知道你再不会理我了,更不可能回复我,我也无法。但我就是想每天对你说几句,哪怕是对着石头,这样自己才会心安,心里好受点。”

……

“我也知道我对不起你,做了错事,很后悔没有听你的话,现在才意识到,你的每一句劝告都是对的,可能是你文凭高的原因吧!我已经离开了那个人,准备去广东。”

……

“我前天到了珠海,通过了体检,进了风扇厂,这里的伙食不错,集体宿舍里还有洗澡间,每月的工资是六千多,可以净攒了……”

……

她一直说,一直自言自语,也神似某一个人的自言自语,使他似乎已经接触到了幽暗生命的真实,唤起了一种奇异的活力。他的目光模糊,内心在融化。对方其实还嘀嘀咕咕地说了其他一些:“现在,家里与我的联系也基本没有了,孩子也不理我,我带给他钱他都不理。我只能常年累月的自言自语,只能对你说,你知道吗?在认识你之前我也经常自言自语。那天早上,我打了一篮猪草,坐在古道上歇息,我突然产生了一个念头,对自己说,‘我今天会遇到一个人,我的生活要因此而不同了。那天你进来问路,你知道我有多吃惊吗?认识你真好,你是我唯一遇到过的好人。好了,我说的够长了,总算说完,我不会再打扰你了。”

读到这,他一点也没有再犹豫了,取消了她的黑名单,并急忙给她打了电话。电话老是不接,他急了,然后接上了。他先舒了口气,推说手机坏了,刚换了新的。

“幸好你还记得我的电话啊!不然我该怎么找到你呢?”对方还是那种慢条斯理,缺乏感情,一种刚睡醒还带着暖暖的口气。

于是两人又恢复了并不牢靠的联系,有点类似微弱爱情的那种友谊,有点别扭,仿佛是置换了新的配件,需要重新适应。两人客气得有点虚假,都不可避免地失去了很多之前共同的东西。她说她还要攒钱,暂时是不会回来的,回来跟那个人也闹不清,而且,丈夫也一再地来信催她回去办离婚了。通过他的分析,她也相信是个圈套——他可能是手又痒了。她丈夫主要是怪她外出务工有了收入影响了他的贫困评定。儿子成绩依旧中等,但不跟她讲话了。她如果回去也只能住娘家,而哥哥又对她不好,怕她回去抢一份,每次负气回去,总是劝她快回婆家,可她又该怎么回去?

人终归要有归宿,不可能漂泊一生。可是,年复一年,她就没有打算,不愿想,或是不敢想,她只说反正她姊妹多——这让他更为惊讶,又觉得凄凉,他预感她不会再回到过去了。

她都五年没回家了。

“那个家本来就不成样子,你不过是坚定了我的决心而已。现在真不想回来。”她侃侃而谈,还夹杂着自创的普通话——可能她觉得很时髦,安慰他说,“离婚也不回来,盖房子也不回来,杀年猪也不回来,呵呵……现在到富士康了,挺好的,很忙、很充实,只是也会想你,你也不用牵挂,至于何时再见,我们也心宽些。”

有时,他也设想,当回乡的客车经过他所在的城市,她是可以来见他的;或者,在她回乡期间,两个人可以相约到第三方的城市,避开一些耳目……这样——也还是可行的。虽然挺像兵荒马乱的战争片,但还是很难忘的感觉呢。可对方却哈哈大笑,又讲起了他受不了的普通话。

“现在还去干什么呀!你来这儿,我领你住标间,有空调、有热水,舒舒服服。不要再去吃寒受冷了,你又不是没钱。”

可相公还是想在罗岷山遇她,而且是非这样不可的。如果离开罗岷山、离开渡口,他和她所有的事都是俗不可耐的。现在,他已没有多大劲头了,精神上的烦恼只会让他更疲惫,感情更乏味。她是他在古道上遇到的,虽然他知道某一天他终会遇到,不一定是她,或许会相似,但都只是其中一部分而已,却不是他为之渴慕的那个情景,至于那情景为何,很难说明,但肯定是未知事物,一个他自己也说不清的不知道的神秘。

某日,她给他来电,再次向他表示道歉。她说她还是没能脱离那个老男人的纠缠,目前两人又在一起了。她解释说在外面根本不一样,特别是作为女人……后来她更是讲起了粤语,还许下许多豪言,但显然只是想让他宽心。

相公倒是没那么激动了,可能是因为人在变老,血气渐消。他知道他已感受到了别人曾感受过的感受,那也得学会和曾感受过这种感受的人一样面对的感受。

假如她还能够想到过去,或者,约好某日,在渡口相见,又或是在古道等他,他还是愿意跟她结婚的,而且他对那种场景也很憧憬。可是,她的脑子现在根本容不下那些事了,光环已经褪去,指引离开了她,她退回到生活中,现在的她只剩下本质的她了——那来自人世生命的肉体,这也是明白无疑的。

可他就是无法忽略她。因为这等于取消自己,他的过去,他的追求,也就失去了黑暗中泅泳的意义,他还得回溯到年少时代,一砖一瓦,漫长的重建,可那又是什么样子?

他认为还得从经历和直觉中去寻找建议。“可没人能给你建议,只有孤独才会给你建议的。”那个声音这样说。

可是,孤独也并非欣赏者想的那么时髦,就像嚷着要绝食的人是不知道乌格利诺“饿塔”的恐怖一样。当他拖着疲惫之躯回家,用钥匙转动锁眼,那一圈紧似一圈的感觉,每一圈都是命运的不可逆转,这就加深了他的恐怖。这时,他都害怕自己的眼睛,一个可怕的深井,那根本不是自己。

所以说他并非缺乏,而是需要化解,而这样的积累早就超量了。巨大的危机感这时才使他想到求救。给谁?他所熟知的过往,多不友好,遥远且阴暗,但偶尔还会忆起。重复是不可忍受的,因为他很明白会有什么回应。再者,他对过去也存在一种蔑视,那可能来自于他所受的伤害,同时又存在一种既感到害怕又忍不住回想的感情:一种阴暗的色调,或者说深渊的诱惑力;黄昏的暮色中,干枯的沙河,倾斜星空下的山影,沉寂的雨夜,或是黃昏的丘岗、孤坟、草地、野外的空旷、雨后的一些气息……就是他的青春的全部印象——可以说,他的感情就是建立在这些之上的。某些事肯定会变,会俗不可耐,甚至难以忍受,但偶尔,特别是那过去中的某一瞬,那些不经意的,犹如孩子般的流露,还是会让他感动不已,尽管这些人也知道,或者仅只是隐隐意识到,那一来自他们生活过的天空、大地、乡村、家族的血液所共同作用而形成的特质。有时,还是会让他们莫名地流露出一种优越感。

唯一不确定的,就只剩下那位在北京的知己了。他和这个人的结识,看来也不纯是偶然,这跟他接触过的颇有气象的山脉、家世渊源就很有关系。

于是他就想试着给她写信,而且是马上就写,一分钟也不想耽搁了,洋洋洒洒,激情充沛,但却没有一点像是写给现实的。

黑夜,电话一声一声地从他那坟墓般的巢穴里求救般地发出,柔缓而轻盈,就像飞船歪歪斜斜地在无际的太空里静静地运行,不知道目的地,更不知道结果。然后又是短信。键盘在暗处不停地敲着,他突然产生了一种荒谬感——似乎这很像是在给某种“不存在”写信,一个字、一个字地发出,同样进入了那个茫然无际的空间,机器则在默默地接收着没完没了的空白、无意义的代码。

自动重拨。一次又一次地重拨。

最后,他的抑郁达到了最高点。他试着喝了一大杯收藏的朗姆酒,更加怅然若失,然后昏昏然扑倒在地毯上睡着了。迷迷糊糊中,他意识到他被电话的铃声闹醒了。接上,他知道有回应了。现在几点了?他被带到了那面的一个热闹的后半夜,而他背后仍是一堵没有世界的厚墙。现在他觉得这也是可以接受的了,吃吃烧烤、喝喝酒,然后吹吹风……聚会自有它的好处。现在,他的冲劲消解大半,已经比任何时候都更现实,更无所谓。她问有什么急事,会连打那么多次。他也不知该如何说起,好像已经失去思考和语言能力了,急切之下竟不考虑效果的突兀。

“你什么时候回来?”

“可能年关上吧。”

对方的声音有点暗哑,但那熟悉的乡音也有助于他恢复柔和的心态,以及镇定,而思维也是活跃了不少。

“能尽快么?我们不知能否一起去罗岷道上的棋盘石那儿坐坐,下一盘棋该多好啊!我看我已经快要窒息了。”

这个问题确实是出自沉思的脑瓜,类似一个观念的成熟,却可能是不易被接受的。他也意识到了,但这很严肃,可能已接近他的真理了。他不想再多解释。

对方笑了。这让他略感一丝遗憾,人世就是这样。但她的笑声含有一丝清甜的凉意,对他又有很好的治疗作用,他的心也开始好受起来。对方接着又软绵绵地说:

“我是很想啦!可又担心你时间上的各种不方便,加之……”然后她停顿了一下又继续说,“一般来说,我回来都还是有时间的,至于今年——可能又稍微要紧一点,年过了就要走的。”

“你是不是有什么顾虑?”相公问。

对方也很快反问:“这算是你要跟我‘好好谈谈的话吗?”

相公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想起,其实很多事情他可能还没考虑好。

“也算也不算。但是,那时,肯定要比现在——不管是心情、天气,还是其他条件,都要美好得多的时刻,现在,现在只能说现在的话。”

对方也陷入了沉默,就像电话已经挂断了一样,一下子什么声音都没有。

相公又忙着解释。“你还不是觉得我是有点……”

“有点什么?”对方突然打断了他。

“事实上可能也不是你担心的那些。我是觉得你也在改变,这是事实,有了一些原来没有的,包括丰富的社交圈、地位,等等,跟以前是大不一样了。而你,看起来又是那样自足与快乐,我看那才是真正的你自己,就有点不忍心,怕影响到你的某一些快乐。”

“我那又算什么呢?只是跟着这个社会走,认为到了一定年纪,就该追求一些相应的东西而已。但这些肯定不是主要的,都是很外在的,這你知道。只是……如果没有任何干扰,没有任何影响,该有多好啊!我也想跟你一样——那绝对是另一个我。古道弈棋很适合你,如此雅情当然是最妙了,这个就定下来吧!而且古道上也可以有很多计划的,跟你一起走,想想就已经……”顿了一下,她又说:“说了那么多,可我不会下棋啊!”

他就含含糊糊地说:“其实不复杂,也可以教的……主要也就是摆一摆……”

“可是,多少趣事,怎么只想到下棋了?”

相公就在想,有什么合适的理由可以回答她。是那里本来就有个棋盘,不想浪费吗?还是他的心已经枯槁,没有一点生命了?而它曾经也是富于生命的,还是一瞬间的想法,某个相关的意象,一种难以言传的自我心意?

“也许就我们而言,还需要某种恰当的具体关联吧。这是偶然想到的。其他类似的当然还有,像马蹄窝,也是可以踩一踩,摸一摸的,至于拍拍照什么的,也都很好,只是它有点不一样吧……可否认为,我是想尝试一下,作为同一个空间在不同时间的同一行为的具体表现中,使之与那些值得追忆的过去相并列会是什么感受?我们是否能与值得向往的那些历史建立一种亲密关系,甚至,能不能被它们,因为同类的原因,而被拉进某个非现实的圈子而有幸成为其中的一部分呢?”

她似乎有点明白了。

“你之所以把我加进去,是不是觉得我是有资格你跟你一起分享这份光荣的人?”

相公想了想,又连连点头:“当然!”

“那么你就更应该等我了。只是我还有一些琐事要办,就差一点点了,成败……”

他抢着说:“我肯定会等。虽然我也怕等人,但对于你,我是非常愿意的!”

“哦,你知道我是多么期待呀!我一下子觉得人生中没有比这更有意义的事了,想一想我都无比的激动。”

对方又跟他说了一些很亲密的话,显然又是那些陈词,他非常耐心地听着,或者说等着,因而感到目昏神倦。尽管如此,他还是觉得自己的经历中是有一些可贵珍藏的,而不太清晰或不太中意的将来,他也有能力去慢慢修正。最后,他差不多是用哀求的口气:

“如果能尽快成行的话,我想,我们最好还是去摸一摸那几个马蹄窝吧,看看引马石上的天然水墨山水画,还有十三个蹄印的那块大石头。”

对方马上有力地评论:“我看你也实在是太需要这些了!而且,它们——肯定——只属于我们!”

相公大为感动,又连连点头称是。

对方接着补充说:“还有你提到的衙门和水牢,也该去瞧瞧的,决不会毫无收获。至于寨门口置放的哈耳皮石像,你说她从克里特岛就飞到澜沧江来,就不关心她的神谕?就不想去向她问问你的桥?最后,我只说大烧、豆粉,都有点等不及了,那是多么别致、多么诱人的风味啊!”继而她又变了一种口气,大发感叹:“可是,如果没有我们留下的身影、脚步,这些又全都平淡乏味至极,甚至苦涩……而今,它们也一定等得焦灼,也只有它们,才能令我的心稍稍舒畅一点了。”谈到这里,他听见电话那边像是在敲打什么的声音,又滴滴地连响了几声,最后,她竟几乎带着哭腔,说:“你一定要为我们拍出值得几百年珍藏的照片来!”

他笑了。“也许再过几百年,会有一个像我这样的人,看到这张照片,又到处去搜寻我们的往事。为了让他更有劲头,我是不会多留下什么了。”

后来——后来他就记不太清了。好像是又说了很多其他的话,约好了时间,记得她说到了“十八日之期”,这点很确定,却又很费解。接下来就更模糊了。醒来时他是趴在地毯上的,怎么也找不着手机了。难道他是做梦了?却又如此真切。或许本该如此吧!他想不了那么多了。

第二天傍晚,他的头脑更灼热,毫不气馁地又去打那个电话。这次只能用座机了,但电话是通的。他很紧张。只是电话那边换来的是一个讲普通话的声音很轻的男子,这就让他又有了一种瞬间的无力感,似乎现在的他就是一个倒霉蛋,走哪儿都碰壁,到哪儿都要蒙受伤害。他情绪激动,就等着爆发出来,誓要把那个跟他作对的魔鬼给揪出来。

“你是找成美啊?嘿嘿,那你就是张先生喽?”

对方那是什么口气?什么意思?可这又有什么好想的,阴谋诡计跟他已无关系。相公只是脱口而出问对方:“你怎么知道的?”完全不经过大脑,无考虑策略,听任情绪表现的质问,甚至想跟这个人吵一架(见面可能已经动手了),所以就既不讲礼貌又富于攻击性。

可是,对方的反应还在让他琢磨。

“我是听她提起过您。”

“她提起过我,对你?那你和她是什么关系?”

“也是她的朋友啊!”对方哈哈笑了,那么自然,他是很难发作的,因而更加恼火。

这样,相公不禁对她、对电话那边的这个人,都生了怨恨,熟悉的怨恨。想不到她也是不过如此的人。当然了,一个人长期在外,少了拘束,自然的放纵在所难免,不过,这些他已不感兴趣。

可是,电话中这个人实在可恶之极,相公差点要跟他提决斗的事了,毕竟这种古老方式亦有可取之处,可这个人又是那样心平气和而富于教养,说到她,那个人又是特别语重心长:

“看来你真是辜负她了。最近几个月来,她是经常有提起你的,而你,却一直杳无音信,她还帮你解释说你正在写一些诗,紧要关头,不敢给你电话,怕你的灵感,会被打断到只剩下五十行《忽必烈汗》的地步。”

相公叹了口气,干笑了几声,有一点感动——这种想法也太夸张了;同时,又觉得,他应该是误会了电话那边的这个人了。

“我没想到她竟会这么想,会放在心上,这只是我无意间开的一个玩笑罢了!”

“是吗?可她对你非常期待的,尤其是你的才华。”

相公现在算是慢慢明白点什么了。

“那么,她现在人在哪里?我想我最好现在就跟她谈谈。”

对方沉默了一阵,然后说:

“我只是应其所请,在等你电话了。事实上我都等了一个多月了,以为你不会打过来,但想到她当时是那样肯定,就觉得我最好还是再耐心一点……您的诗作,我也大概地领略过,真羡慕您那种罕见的情调呐……”

这样,他们就开始谈写作了。他们扯到古典主义,还提到几部重要的散文诗、玄学诗和戏剧,气氛就融洽了起来。说到当前,都承认这个混乱而脱节的时代已没什么好追捧的了。电话里,两个人轻声地交谈,仿佛是在和煦的阳光下,面对面非常悠闲地坐在一张小桌子旁喝着咖啡,还怕打扰到旁边的人那样,越说越轻,渐渐地就边说话边悄悄地收拾起来。相公也意识到了什么,沉默了好一阵,才算结束了闲聊,开始了正题,因而语气就有点不一样。

“我曾是首师大的一名教师,年轻时也写过诗,曾因写诗而获过一些国际国内的奖项,有些还被翻译成法语、德语、西班牙语出版过,不过这些也不算什么。事实上我已经退休两年了。受董成美的委托,要将她的一包私人物件交给您,所以要确认您的联系方式,给您汇过去。”

“寄的什么呢?”相公问。

“一些個人的东西吧,这个我没有问。”

“那她是什么事,非得要别人代劳呢?这也太繁琐了。”

对方还是轻轻地笑了,说她现在是个大忙人啊,自然是抽不开身,才托他来办理这些事的。之所以会托请自己,或许是基于信任吧。该怎么做就怎么做,也就不说太多了。而且,物件移交以后,自己的使命也就结束了,当然,也还是要交代下几句话的。

“她是说,在接到你的电话的前提下——因为她是认为,如果你没打电话过来,或者说不再打来的话,那么,接下来要做的事其实也就大可不必了;但是,如果真要是那样的话,她还有另一补救的办法就是:希望通过我来联系你。这个包裹里一共有两个小包,其中一个是专门给你的,另外一个是她私人的一些物品,现在就可以一起打包了。她已经把这些都交给你了,你可以全权处理。事实上,她已经为你跟好些文坛里有头脸的朋友写过推荐信,其中一些已经有了很好的回应,他们对你的印象非常之好,她希望你能够把握利用好这些。而且,你以后的诗稿也可以寄给我,包裹里我已附上了我的名片。我在德国也有朋友,在诗坛评论界也是目前最有权威和影响力的了,通过我,可以请他们看,提意见,直至删改,最后再尝试推出。好好写吧,或许到最后你会觉得,这才是人生最大的赏赐呐。”

“这些其实都不重要吧!我更关心的是她在北京主要在做什么?”相公岔了一句。

“文艺方面的公司吧。她有一些文化圈和出版界的朋友,经常一起聚会,我也有幸参加过几次。他们很关心艺术的现状,平时都是谈这些的。她在北京圈子里可是明星式的人物呐,主要是她能促成一些事,还帮助过一些有潜质的新人,大家对她都非常钦佩;而且,大家也知道,她的舅父还是个非常能说得上话的人。”

“她是很期待这么一天的,她说这可算是她一生中最重要的事情了。一旦她一身轻松,专门地回来,和你一起,去那个什么‘道——她本是这样想的,但是,你知道……”

“这才真是心有灵犀呀!这么说,那个也许就不是梦了。”相公心情怡悦,同时又略感遗憾,觉得人生中能有的诸多际遇,自己都拥有了,也是该知足、振作,并确定方向的时候了。自己并未失败,也从未被抛弃,自己的呼唤终会有回答,毫无疑问,这在任何世界都是可以成立的。一种心灵的共感,也使他意识到自己的出路已然摆在面前了,某个年少以来就拖着他的巨大难题似乎就要攻克,不再有那些烦恼了;所以,一想到下一个可以预期的美景,他就感到一阵轻松,并急切地想要回味一下这成功的经历。

“那么,她最后的话,又是说了什么,是与我有关的?”但他那敏感的心似觉不妥,忙又改口说:“那她还有什么有关我的话呢,也请说来听听,以备我时常用来改善一下心情。”

只是对方却连连叹气,说:“亲爱的朋友啊,都什么时候了?你真的是让我很难理解了,这种渗透到大气层中的声音,这种整个世界都会引起的震响,你会听不到吗?”

“我是真的听不到,听不到,真的没有听到啊!”他一下子急躁起来,几乎是带着哭腔,央求着说,然后,又继续絮絮叨叨。“我真的无法把握,我毫无把握……是什么呀?我跟她真正相处,其实累计的时间也还不算长。会不会有出乎我想象的话?我不知怎样表达才算有分量,也许每个人并不一样。可我现在实在是太难过、太受伤,也太孤单了。我真的需要有一些使我振奋的话,好让我能够抵御眼前的这阵煎熬。”

对方沉默了很久,才嗫嚅出声。

“怎么……你到底还想听什么啊?你到底还要怎样的证明?是不是所有的女神都眷顾于你,你才会满足呀?”

“我……我感觉你是不会说谎的,只是想听听她对我的看法——作为她跟别人提到而我又不在场的那些悄悄话、心里话,哪样更真实些!请一定要告诉我她到底是怎么看我。在我心中,作为最后一个还能代表一点点希望的化身,我实在不敢想,如果连最后一点希望也是如此,那这个世界就真的一无是处了。”

那位老师说:“如果你还抱有这种心理,我也没什么可说的。”

可是相公已毅然下定了决心。

“说呀!说呀!我愿意接受任何命运的结果,哪怕只是一秒钟的真相!”

对方又隔了好久,才缓缓地说:

“好吧,她说的最后一句正是关于你的,她说:别了,我最爱的人!我留的最后一口气就是为了等你,可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她怎么……?”相公惊叫起来。

“她去世都有一个月了,你会不知道?”

对方的声音仿佛阴云积聚的高山抖下的一个闪电,在他全身铸起了青铜,如果随之而来的那道霹雳,能够把天震垮下来,让知觉消失,让一切不复存在,那就好了。

但他被浇铸在无可取消的自身里,就不能不意识到自身的现状。他摇摇晃晃,在自己闷热的墓穴里撞翻了一部分家具,流了一点血,但他还不太疼痛,甚至还感到一丝清凉的快意。这时,很不合情理地——他心中竟产生了一阵莫名的狂喜——他摆脱什么了?很难抑制住不笑出声来。他虽极力克制,但越克制就越困难,甚至还拉伤了腹肌。这种荒谬感的发作只能让他无力无助,倍感悲哀。实际上,巨大的精神刺激会产生一种渐进性麻痹,也能帮他承受住各种打击,压制其痛苦,这显然是身体的一种自我保护机制。他觉得也该出去走走了,去换换空气,而且他现在非常想吃桔子。

在街上,他虽心底澄明,但难免脚步踉跄。他像被重物砸坏了脑袋,或者,他至少是个可疑之人:迎面,铁屑一般,纷纷被他的魔之磁力吸引而来,转回头来看的——他能看见那张开的嘴和瞪着的眼看他的一张张模糊而迟疑地滑过的鲨鱼般的脸,挂着黑血,牙齿尤其狰狞。他不确定自己恢复到了什么程度,但至少是心急火燎。无数次的经验驱赶着他,该去渡口了。但凡遇到困难,他能想到的,也仅剩那个渡口了,只有去到那里,问题才可以解决。他下意识地这么想,也这么做,就像一个肢体灵活的人,在倒地的刹那,知道如何寻求自我的保护。

在山路上,他的思维逐渐转向丰富,变得超脱起来,越走越快,像四肢如云,仿佛终于走出了自从年少就一直在走的那个压抑的荫谷,现在终于可以在即将进入的新境前面舒一口气了。

可是,天呐!这又是何等之景象?他竟无法找到渡口了!原来峡谷中的那一行清泪,已泛滥成汪洋,竟至淹没了那个——天国。它们并非是由一点一滴,日月垒成,而是靠想象画笔,一挥而就。大峡谷受这种动画机制的摆弄,水位任凭意志的放纵不断生长……失去了控制,最后被那球形的天空弹了回来,又迫到眼前。

一切都在反对他,他是看到了。但他还来不及悲愤,因为整个倾斜的世界正暗暗地向他压过来,他得躲避这种无耻的暗算,可是,他都已经无处立足,站立不稳了!

两岸依然忙碌。这里似可衍生无穷尽的忙碌,属于那些为忙碌的忙碌。巨臂的怪手在驱逐思想,尘埃中竟露出了一头小母牛纯真的张望。他被下面的喧嚣挡了回来,已是灰头土脸,满是沮丧。在这精神已物化为听任简单需求凌驾于基本意志力的总体之上的悲哀里,在硝烟的废墟之上,甚至连废墟都无法留存的那一丁点位置,他感觉自己已经变成了兀鹫或野狗,有了敏锐的嗅觉、尖利的牙,还有强烈的贪欲,竟致全神贯注于剩下的腐尸,同时又留意到:就连那帮完全的听命行事之人——他们唯有在执行指令时才会显出一点点效率——都会彼此相顾一笑,或摇摇头,表示同情这疯人的失常之举吧!这时,他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可憎。

留存终是梦,生亦更广阔。他目前更关心的其实是那无法称量的黄金的大概所在。江风过处,喧嚣之恶气已逐渐散尽,静如钢板的黝黑开始粼粼抖动起来,并用浊浪不断去轰击岸畔的脆弱,赤金哗哗,恰似七十九米深的渊底下传来的回声。

那如影的精灵说,就葬在葫芦湾的入口处。宽大的坟墓,充分的回答。没有比这更称心的安排了,他也自认,唯有这幽沉的碧水才适合于它永久的宫殿,而当他知道这还与他所眺望罗岷山之巅正好处于同一经度时,他甚至压抑住了想要一蹦三丈高的冲动。

可他对那潜在的滋扰还是放心不下。

如果一切都美如他们所展示的蓝图,倒也罢了。如果横于江上那只巨大的空中铁鸟只是占据了驻足的面积,倒也罢了。可这是以百年为计的样子啊!如此举家携口,蜂拥而至,他们竟然毫不思念自己的家乡?

这样,他又回头来面对他自己。

作为对虚无的一点酬偿,他决定在已是现代建筑的大桥上,向那命定的区域,撒几枚珍藏的钱币。古铜闪烁,带着不可违抗的正确性,朝向自己的归宿扑去,星芒刺破死水的漆黑,勾画出星座的熠灼,他似已在瞬间看见了那个被刺醒的忧伤面貌。

看来只有走下去这条路了。这条路,如开凿之初,除了自身的赤金煌煌,其余就只是黑的蛮野。踩着那锃亮的蹄痕,去沿着大国的疆界,把祖辈走过的未走过的圆满地走完——似乎才是对这个王朝事实上的最后一个继承者难免的一点交代,也是他走在这儿会莫名欣喜的原因。曾经的留恋和伤感,那是多么幼稚、多不足取呀!并不是说他已失去了感情,或是出于自身经历的那种必然性,而是在告别了某个时期的烦乱与挣扎,逐步形成的一种自我克制的严谨。忆影芸芸,道上已不孤寂。仍在刻写最后一章的罗岷道上,赶路的人吃力地顶着风,推着他的全部记忆,为去祭献那个崭新欲望的鲜红,还恰当地保持着能照看到那个挺刮姿影的强奋。

深蓝色夜空与山脊的交接处已微微发白,一辆摩托在黎明的盘山公路的坡道上加劲地爬行,犹如一名背插宝剑,于夜间前去寻敌的蒙面刺客。

编辑手记:

《罗岷道》是一篇要静下心去阅读的小说,因为他有着异质化的语言和表达,以及现代性的内核:主人公内在的,直觉的表现,关于心灵探索之路冒险的掘进。对失去的,新创造的实物的敏感。还有人生的斗争,不光是命运,还包括时间,生命,以及自己的错误、意识、责任等等,简言之,在对抗虚无中,构成生命的意义。

小说里作者更加注重的是心中所想和情绪的表达,诸多的比喻、想象和拟人化的语言将主人公那种遗世独立的孤独气质表达出来。其中有很多的笔触是具体描写主人公相公攀爬罗岷道的情形,罗岷道的顶峰是作者向往的圣地也是梦想,而在通往顶峰的过程中,相公遇到了女子兰慧,兰慧这个人物,只关乎现实主义,是作为主人公反抗的表现。他原以为这是能和他心灵相知的伴侣,因为是兰慧帶着他登顶,却不知道这其实是他的错觉。而他一直渴望的能理解和契合的人(北京的友人),像是借用了奥尔菲斯的神话,引申出一种自我的认识和思考。友人的离去,使他只能一次又一次奔向自然,在自然中寻求安慰……小说所表达的生活经验异常强烈,因而坚持不懈地描述日常生活中无休止的心灵抗争,致使小说始终弥漫着一种表面幽默实则忧郁的情调,主人公也展现出一种拜伦式的孤独形象:高傲倔强,既不满现实,要奋起反抗,具有叛逆的性格,但同时又显得忧郁、孤独、悲观,脱离尘世,始终找不到正确的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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