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山如笑

海流

夏末，南村里，遍地鹅黄的草果花正开得灿烂，蚊虫比以前少些。村里一大批在建民居、爱心超市、养殖场正在建设，改革的成果正大步迈入寻常百姓家。

“这是强大的祖国

是我生长的地方

在这片温暖的土地上

到处都有和平的阳光……”

村委会的广播里播着郭兰英深情演唱的《我的祖国》。开完会，张老汉走出村委会办公室，他舒服地伸了个懒腰，舒展着身体，嘴角展露出孩童般的笑容。

村支书查明华走了出来，和他攀谈着。谈话的内容显然是轻快的，十分钟后，俩人以热烈的握手方式道别。离开时，张老汉已是喜上眉梢，连离去的背影都比以前轻快几分。

在危房改造中，张老汉谋划运水泥、搬砖块、挖地基，终日忙碌着。开会时，村长就说：“不用这么担心，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开口。”

年近花甲的张老汉，为了盖房子，竟像铁人一般，干什么都卯足了劲儿。

而十五年前，一场变故，致使张老汉与现在俨然判若两人！

三伏天，正午烈日炎炎，而深夜里，突然而来的一阵暴风雨，玉米被吹得翻出了根，树枝被风折断，雨水哗哗哗，自房檐而下，雷声隆隆，窗外时不时一片通明，搅得张老汉无心睡眠。他起身开门，扶着门沿，借着闪电的光，放眼望去，满山的叶子都翻了起来，掀起翠白的肚皮，忽然咔嚓一声，接着几秒绵长的撕裂声，家门前的那棵五人合抱的核桃树折断了双臂。这一幕，使张老汉一阵心惊，夏夜里直打哆嗦。

两天后，张老汉和妻子去山顶栽种二季洋芋。烈日灼心，兩个女儿看家，却引起了一场大变故。无人看管的姐妹俩在灶房抢着烧洋芋，争着用竹筒吹火，沾得一身火灰，如两只灰猫。你一句我一句拌嘴，伴着夸张的龇牙咧嘴、俏皮鬼脸，争执起来，互不相让。姐姐把干竹蔑点燃吓唬小妹说：“你敢过来，我就烧你的衣服！”。小妹哪能轻易认输？一边抹眼泪，一边追着姐姐，一定要讨个说法。

姐妹俩正僵持不下，姐姐被火烫到了手，她一个激灵，将燃烧的竹蔑一扔，妹妹机智地避开，火星便蹦进了柴草垛里。然后，妹妹继续追着姐姐，顺着家门前的壕沟往观音庙方向飞奔。

不过一刻钟的时间，房子里冒出了滚滚浓烟，乡亲们没有刻意留心，以为是张老汉家在烧什么东西，没理会。当大家意识到情况不妙，星星之火已然燎原，惊呆了所有人，庆幸的是两个小孩逃了出来。

木质结构的房子，燃烧速度飞快，顿时火光冲天，伴着倒塌声，没过多时屋子化为乌有。

张老汉已寻烟而来，从山顶向山脚飞跑，眼前的场景，让他欲哭无泪，嘴里不停念叨着：“房子，房子……”

众人拉住他，劝说：“老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房子没了，可以再盖，人没了，你的俩姑娘怎么办？”……

已过不惑之年的张老汉，从此，一蹶不振，终日里病病恹恹，像丢了魂儿似的。

热心的乡亲们，帮着张老汉家搭了个窝棚，木架子上覆盖上厚厚的茅草。此外，乡亲们还送来一些米面、副食，一家人艰难度日。

这间棚子，张老汉一住就是十几年，这十几年里的心酸，无人能懂。“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妻子受不了如此艰难的生活，跑到外省打工，再没回来过。

房子没了，家也没了，张老汉带着两个女儿潦倒地过着生活。那日火光冲天的场景，在他的脑海挥之不去。因为贫寒，两个女儿十五六岁，便早早辍学去外省打工。然而，没有技术只能做又脏又累的活儿，钱也少，刚够维持生计，更无法接济张老汉。

当年的查明华还只是一名刚大学毕业的村官，他初来南村时就暗自发誓：仰不愧党，俯不愧民，甘心田埂，踏足泥泞。

第一天，查明华就了解到张老汉家的情况。后来张老汉每每路过村委会，他总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张老汉聊天。查明华的关心让张老汉心里暖暖的，也使他孤独绝望的内心得到慰藉。

严冬的一个夜晚，张老汉的风湿病又犯了，以前他也不大注意，因为没钱，即使再疼，也是忍忍就过去了，没吃过一次药，没贴过一次膏药，更没去医院检查过。而这一次，他的腿脚不听使唤了，手指弯曲得像鸡爪一样，他躺在床上动弹不得。

平日里喜欢来和他聊天的张老汉突然多日不来，查明华竟然分外不习惯起来，他想去看个究竟。查明华去到张老汉家，只见茅草屋顶已换成了瓦片，家门前挡着几块石棉瓦。那一间小小的房子，满目疮痍，木板围成的墙面透着细小的缝隙。缝隙虽小，想来严冬里必是冷飕飕，查明华整理整理自己的衣服，敲响了门。

半晌，门开了。查明华眼中，张老汉就像他家的房子一样面容憔悴，没了精气神。 “张大叔，好几天不见您出门，我特来看看您。”在了解完情况后，查明华主动掏腰包给张老汉买来治风湿骨痛的药膏，还到张老汉家煮饭照顾他，直到张老汉病情好转，能下地干活才离开。

查明华的关心与劝说，终于打动了张老汉。他开始在村上找些零工做，由于年龄太大，开始没有老板愿意要他，在查明华的帮助下，张老汉在镇里的水泥厂找到了保安的工作，每月也有了稳定的收入。

三年前，精准扶贫的春风吹遍大江南北，张老汉家被列为建档立卡贫困户。为解决他的住房问题，查明华和村委会班子根据政策为他申请到建房补助资金后，直接委托包工头帮他兜底建房。

张老汉乐开了花，整天忙前忙后，跟着挖地基、搬砖头……村子里，搞公墓建设、修水窖、建垃圾焚烧炉，他也不甘落于人后。虽然身体大不如从前，每次集中开会、做事，他准是第一个到。日子有了盼头，他也跟着有了干劲。

每个深夜，工人们都走了，村子里一片寂静。张老汉总是跑到挖好的地基旁，等待着。张老汉像等着他即将出世的孩子一般，焦急万分，却又欣喜若狂。

没过多久，他的新房子就像快要出生的娃娃一样，露出头来，装修时，即使简单，每扇门窗，张老汉都仔细地擦拭着，就像是呵护未满月的婴儿。搬家时，张老汉用打工挣来的钱购置了新家具。原来那些老旧的木头，破烂的衣服，烟熏的锅碗瓢盆，连同那座小房子，他全扔了。从那一刻，张老汉就像得到新生一样，与过去诀别，重新开始一段新的人生旅途。

老房子拆除后，他在那块空地上种起了绿油油的莴苣，生命的颜色仿佛又青葱起来。

搬进新房子之后，张老汉有了这样的习惯。黄昏时分，吃过晚饭，他总要带着女儿给他买的便携式录音机，播放着女儿精心为他准备的上百首歌，在村子里慢慢地散步。

“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

村子里的人一听这歌就知道是张老汉来了，大家总是要探出头来向他打个招呼：“张大爹，又出来走一下？”

只见，张老汉的眼睛眯成一条缝，露出洁白的牙齿，连脸上的皱纹都带着笑意。悠闲散步，到了老年活动室旁，轻快的弦子舞音乐，总能使他融入别的老年人中间，手拉手跳着弦子舞，其乐无穷。夕阳呼唤着星星，天边的云霞像是在招手，唤醒张老汉新的生命。

南村小學的操场边儿上，有的孩子打乒乓球，有的孩子跳绳，有的孩子玩着游乐城堡……张老汉觉得自己，和他们一样年轻。

夜带着欢笑来临，往常的“夜静”“山空”被打破了。春山如笑，所有人的梦，祖祖辈辈不懈的追求和奋斗，在这一刻化作永恒的积淀。温馨的画面，传递着南村的崛起，百姓踏浪改新颜的决心。

市里招商引资引进的一批大企业，本地用工待遇不错。挂包帮干部联系了张老汉的两个女儿，推荐她们就近就业。两个女儿也挺灵巧，参加技能培训后，便到离家十多公里的服装厂上班，不仅能养活自己，还能时不时地回家。

两个女儿时常带着孩子回家看张老汉，张老汉逢人就乐呵呵：“没想到，我还能住上钢筋水泥的房子，两个姑娘还有了工作，高兴，真高兴呀！”。

去年，政府派专家到南村指导农户种植万寿菊，引导村民种植小米辣。村支书查明华动员之后，张老汉积极发展，获得了政府的补助。一年下来，栽种万寿菊、小米辣所得的钱还能补贴点家用，再加上种植的稻谷、玉米，除了自给自足，还可以卖了换钱，改善生活。

张老汉通过勤劳的双手，通过打工和发展种养殖相结合，小日子开始滋润起来。不仅发展自家产业，还积极参加公益劳动，带动村民参加人居环境整治，南村越来越美了。他由衷地感谢党和政府，对生活又充满了信心。

无论村子里的喇叭播放什么歌曲，他都要跟着学一学。前几天，在村里的文明户评选中，张老汉家也被评选上了。现在，他正拿着积分兑换卡赶去“爱心超市”兑换洗洁精、洗衣粉、衣服。

村支书查明华又一次深情地和张老汉握手，把东西一件件交给了他，那一刻张老汉觉得自己又获得新生。

张老汉道谢离去。查明华听着张老汉哼着歌，看着他自信的步态，又一次展颜。

离去时，张老汉的嘴里哼着那首《春天的故事》，他人生的又一个春天，伴随着自己的六十岁生日来临。

“1979年

那是一个春天

有一位老人在中国的

南海边画了一个圈

神话般地崛起座座城

奇迹般的聚起座座金山

春雷啊唤醒了长城内外

春辉啊暖透了大江两岸

啊，中国，啊，中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