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钢
一
四月阳春,莺飞草长。早晨,太阳透过一层轻纱般的薄雾照下来,在空中悬垂起一些变幻不定的巨大光柱,带着露水的大地显得清新明丽。
金沙江南岸群山耸峙。红二六军团四师十九团在老鹰嘴山头因山就势,布起了防御工事。工事后面的北坡,山势险峻,一条山路蜿蜒而下,通向一二十里外的金沙江邊。工事前面,地势稍平缓,左前方是一片树林,右前方八九百米外有一座小山,由南而来的山路就从树林与小山间穿出。
一群战士围在宋桁旁边。宋桁二十六七岁,穿着一身旧军装,两只袖子上全是尘土,但穿戴整齐,腰间扎着武装带,风尘中显得英武精悍,乌黑的眉毛下,一双明亮的眼睛特别有神。
宋桁看看身边的战士说:“看,就这样。”他从一个战士手中拿过步枪,只用右手握着,立定脚跟,右臂轻轻一托,整支枪平举,枪托夹在腋下,接着右腕前滑,承住枪身微微一抬,枪已抵肩,浓眉微蹙,瞄着前方,铁铸般动也不动。
战士们见他用单手一眨眼功夫就完成了举枪、瞄准的一系列动作,不由都喝起彩来。“好厉害!团长,再来一次。”
团政委王义先走过来。王义先看上去三十五六岁,面容和蔼,他笑着说:“嗬,大家佩服吧?宋团长的绝活可多了。有谁打枪能够百步穿杨?”
全场静了一下,一个战士说:“我们雷班长可以吧?”
雷班长对那个战士挥了下手:“别瞎吹!”他有些腼腆地转向王义先,“王政委,五十步呢,还是小马栓在大树上——跑不脱的。可是只要到了七十来步,就有时能打着,有时打不着了。”
王义先笑笑说:“我告诉大家,咱们宋团长那枪法,不但是百步穿杨,杨树叶后面二十步再挂一树叶,宋团长照样不含糊,一枪能把两片树叶都打穿。”
“哟——宋团长真神!”战士们一片惊叹。
“宋团长神吗?”王义先向战士们举起右手,“宋团长不神,宋团长是练出来的。只要肯下功夫苦练,我们每个人都可以是百步穿杨的神枪手!”
一个哨兵急匆匆跑来报告:“团长,发现敌人,正往这边过来。”
“来了吗?”宋桁把步枪还给身边的战士,边向高处走,边问,“有多少人?从哪儿来的?”
“看起来有四百还多,”哨兵指着对面的山梁,“就从那背后过来。估计再有二十来分钟就能到那个小山弯。”
宋桁下令道:“各营就位,传我的命令,没有我的枪响,谁也不许开枪!把敌人放到面前再打。”
一个传令兵答应道:“是!”就跑开了。
部队迅速进入堑壕。战士们拉开枪栓,解下手榴弹堆在面前,静默下来,盯着远方,做好了厮杀的准备。
宋桁用望远镜观察着前方。
一会儿,趴在宋桁身旁的木头说:“团长,快要到了。”
“你怎么知道?”宋桁继续看着前方。
木头伸手指着远处说:“我看见山弯后面冒起了一片灰。”
宋桁放下望远镜,对在另一边的王义先说:“这小鬼精灵吧?”
王义先转过头,只见木头脸上满是灰土,帽子推到脑后,十五六岁还没发育成熟的瘦小身躯罩在一身宽大的军装里,军装上面套一件蓝布破棉袄,也不扣纽扣,手中攥着一根木棒,紧盯着前面,一副严阵以待的神情。王义先问宋桁:“这不是你在富民收留的那个小鬼吗?”
宋桁点点头。
王义先又问道:“他叫什么?”
宋桁回答说:“木头。”
王义先诧异道:“木头?”
宋桁解释说:“应该说,连名字都没有。他是一个孤儿,从小就没爹没妈的,给张善仁放牛,张善仁嫌他呆笨,说他是木头,就这样叫了下来。这次我们到富民,抄了张善仁的家。他缠着我要当红军,我就把他带来了。”
王义先问木头:“小鬼,当红军,现在要打仗了,怕不怕呀?”
木头摇摇头:“不怕。”他盯着远处,狠狠地说,“巴不得来点‘恶的。”
宋桁观察着前方,问:“木头,什么是来点‘恶的?”
木头说:“‘恶,就是不要太窝囊。”
“小鬼,‘恶的会咬人,为什么你喜欢来点‘恶的呢?”王义先有些好奇。
木头晃晃手中的木棒回答说:“政委,你看,我当红军都十多天了,还扛着这根烧火棍。要让阿牛他们知道了,会笑话的。‘恶的呢,他手里的家伙硬。”
王义先恍然明白:“你是说‘恶的装备强,枪支好?”
“是呀,是呀,就是这回事。”木头点着头,“政委,他咬人,我们可以把他的牙齿敲掉。那,我就可以搞一支钢火好的来换掉这烧火棍了。”
宋桁道:“木头,‘恶的来不了了。这老蒋的遭殃军哪,都被咱贺老总略施小计,调到永胜去了。除了滇军一个刘正富旅隔了很远跟着我们,这一带就只剩了些地方保安团的三脚猫。所以呀,我们卡在这老鹰嘴,掩护大部队渡金沙江,不会碰到多‘恶的什么东西。不过,你也别着急,打完这一仗,给你弄支钢火好的,应该没啥问题。”
木头高兴地说:“好!只要有团长包着,管他来什么,啥我都不急。”
宋桁转向王义先:“嗬,政委,你看这小鬼头,还顺竿子上来就赖定了。”
王义先笑笑:“谁让你宋团长神通广大呢?”
宋桁问木头:“木头,真要给你一支家伙,你会伺弄吗?”
“团长,我咋不会?”木头神气地抬起头,“以前富民保安团那些窝囊废要去什么地方,又懒得出力,经常就把弹匣下了,一二十支枪让我帮他们背着。枪,我可熟着呢。”
宋桁抬起望远镜仔细观察着:“木头,你的宝贝来了!”
远处山弯旁的路中间出现了一队白军。那队白军见这边有工事,立刻像石板下被揭了盖板的蟑螂惊恐地四下散开,有的躲到石头后面,有的钻进树林,有的趴在坎沿下边。接着,枪声大作,一阵阵子弹射过来,虽然杂乱,却十分密集,打得十九团阵地上碎石乱溅,尘土飞扬,树叶纷纷掉落。红军战士静静地卧在堑壕里,注视前方,等候着宋桁发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