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胜轶
王勃,才高命短,文采斐然,乃“初唐四杰”之冠,其即席创作的《滕王阁序》(原题为《秋日登洪府滕王阁饯别序》)堪称千古不朽的骈文经典。历代与之相关的评赏品鉴、本事探源文字,犹如天宇繁星,难以尽数。在这些篇章里,人们对“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似乎情有独钟、激赏不已。最早赋予其神秘色彩的,属晚唐诗人罗隐,他在《中元传》中写道:
至报“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公不觉以手鸣几曰:“此天才也。”文成,阎公阅之,曰:“子落笔似有神助,令帝子声流千古。吾之名闻后世,洪都风月,江山无价,子之力也。”乃厚赠之。(宋《新编分门古今类事》卷三“异兆门·王勃不贵”引录)
此后,五代的王定保在《唐摭言》中亦有类似叙述,且颇具影响。自唐以降,关于《滕王阁序》的本事书写,皆大同小异。“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之天生丽句的地位也便无可撼动了,且后世仿句层出不穷,足见读者喜爱之深。对华赡辞藻的笃爱,本无可厚非,但如果耽溺其中而不识作者文心,则大谬矣!奇怪的是,今之论者也竟然多将此二句视作《滕王阁序》的文眼,或曰中心主旨,如此妄下论断,唐突古人,真是不可思议!难怪宋人郑思肖曾不无感慨地说“谁识落霞秋水心”:
王勃清才俊不禁,烂铺艳锦赏知音。空余高阁青云里,谁识落霞秋水心。(《王勃滕王阁记图》)
《滕王阁序》的文眼、文心究竟在哪里呢?我以为,文眼必须要满足以下两个条件:一是,在语言形式上最见锤炼之功,自然生动,夺目全篇;二是,在思想情感上极富点睛之妙,关乎文心,诚挚深刻,有远见卓识。文眼其实就是作者情思的核心,是最能表现文章之大情怀、大视野、大精神、大境界的词句。而“落霞”二句,仅符合第一个条件,它诚然是写景佳句,但还不足以牵动全篇;况且作者创作《滕王阁序》的真正命意也并非仅就山水楼阁作穷形尽相的描摹,作者是想在宏阔深邃的宇宙背景中,通过自己被朝廷除名后南下省父,途经南昌这一特殊的游观体验,来抒写对命运的种种省察。他旨在借天地宇宙这面镜子照出社会、历史、人生之“变”与“不变”的纷繁影像,照出一己之悲欣交集和困厄穷途中的建功立业之理想。他要让世人看到自己作为“失路之人”的人生低谷以及低谷中的心灵挣扎,其文心是坦诚真率的;他又无时无刻不在表明自己意欲获得知音赏遇、报效国家的心志,其文心更是奋发昂扬的。由此观之,符合此文文眼条件者,应是此句:
天高地迥,觉宇宙之无穷;兴尽悲来,识盈虚之有数。
宇宙无穷、盈虚有数,这正是王勃历经坎坷后对世界,对人生的清醒认知。这一文眼的设置,极见作者的功力、匠心。它成功地联结了文章前半部分的“游观”与后半部分的“感怀”,将“应目”之景与“会心”之思两相交融,宇宙意识与生命意识互相生发,“有生之乐”与“虚生之忧”比邻而生,极大地提升了《滕王阁序》作为登临之作的审美价值,同时也给读者提供了以亭台楼阁为立足点这类登临诗文的解读路径。
游观:欢乐中含殷忧
《滕王阁序》的山水游观并非一般意义上的登山临水、寻幽览胜,其“游”有双重性质:既是与宴登阁之游,又是迁谪省亲之游。这可以从《新唐书·王勃传》的有关记载得知:
父福峙,繇雍州司功参军,坐勃故,左迁交趾令。勃往省,……初道出钟陵。九月九日,都督大宴滕王阁。宿命其婿作序以夸客,因出纸笔,遍请客,莫敢当。至勃沆然不辞。
该片段中的“坐勃故”,涉及王勃“擅杀官奴”一案。在虢州参军任上,王勃先是窝藏州中通缉的官奴曹达,后又杀人灭口,酿成血案,获罪下狱,以致父亲王福畴亦因此被贬为交趾县令。上元元年(674)秋,王勃遇赦,出狱南下,往交趾省父认错。因此,这次途经南昌的滕王阁之游,对王勃来说,是抑郁苦闷、愧疚万分之游;但他在文中却表现得极有节制,没有过多渲染。尽管如此,读者在解读该文的写景文字时,断不可忽视其心灵阴霾的影响。一般来说,且游且观,似乎必有其乐;然而王勃的此番“游乐”,在“见”与“不见”或“观看”与“想象”的比照下,却暗自生发出“虚生之忧”。
“豫章故郡……躬逢胜饯”这段,大多是得体的恭维之辞,也寓有希望与会各位能鼎力相助的用意。尤其是“家君作宰,路出名区:童子何知,躬逢胜饯”四句,交待了作者参与宴会的因由,且将“游”的双重性质蕴含其中。作者以“三秋日暮”的时间和高远寥廓的空间为宇宙背景,将自己的游观体验融注其中,开始对“应目”之景做大色块的、有层次的铺染。此即“时维九月,序属三秋……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的写景策略。
当下的自然美景触发了作者的“虚生之忧”,有文化、社会、家族等多方面的原因。“三秋”即深秋九月,岁序已晚;日暮乃白昼将尽,辉煌即逝。从中国传统文化的角度来看,此二者最易引发岁月不居、盛衰更迭等方面的伤感。因而,置身这样的时间节点,作者的情感肯定是复杂的,其生命意识的迁逝感,当如暗流涌动,难以平息。但是,此中又有对生命价值的思考:生命以怎样的形式呈现才不算虚掷?这是初盛唐文人考量的重点。一个正走向繁荣昌盛的时代,其社会风貌也必将影响到文人士子的心态。再者,历代奉儒的家族背景对王勃关于生命的思考也有着潜移默化的作用。
当然,享受“有生之乐”与心怀“虚生之忧”能够比邻而生,也有其生理层面的原因:在人的大脑中,分别主管乐与悲的两个神经中枢原本就相距不足半毫米,若其中的某一方受到强烈刺激,则将越界影响到对方,从而使对方的功能彰显出来,“乐极生悲”或“悲极见乐”皆属此理。由乐及悲的机制在《滕王阁序》中,是由“见一不见”或“觀看一想象”的结构形态来表现的。
作者的滕王阁之游,所“见”的景象有山水晴空晚霞,沙洲岛屿平原,白鹤孤骛悲鸿,楼阁宫殿民居,还有往来江上的船舶——这是一幅自然永恒、物阜民丰、百姓安居乐业的图画。作者“不见”的对象是昔日帝子李元婴以及“佩玉鸣鸾”的歌舞场面。“阁中帝子今何在?”这里,“见”与“不见”的对比,作者获得的不仅仅是欣赏盛世美景的快乐,更是暗中切入了人生无常、历史无情等方面的体验。他从“应目”之景中也渐渐发现了自我命运:在一个伟大的时代里,却没有他驰骋才情的天地!还没有找到人生的“支点”,刚刚拉开仕途的序幕,旋即成了阶下囚以至被除名……当他“观看”到渔舟、雁阵的时候,不禁“想象”渔歌一直传到彭蠡之滨、雁鸣声裹着凛冽的寒意在衡山南面打住的情形。相传雁群飞至衡山便不再南飞,而此时此刻,作者必能想到他自己仍不得不继续南游的命运,究竟“何处是归程”?敢问路在何方?这些都是作者隐约感知的阴影,只是他暂时将此搁置一边,且享受当下的游乐罢了。
“遥襟甫畅,逸兴遄飞……穷睇眄于中天,极娱游于暇日”转写阁中宴会之乐,且将此乐推向极致。作者又开始运用典故,借梁孝王刘武、东晋诗人陶潜,以及曹植、谢灵运等人的诗酒风流来表现滕王阁里的文人雅怀。典故是历史的活化石,个中人物都曾经由“现实之乐”随时间的推移而坠入了历史,“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今日的宴游之乐,谁能保证它的持续永恒?故而,历史人物之“不见”与如今“四关具,二难并”之“见”的强烈比照,在中天暇日背景下的游目骋怀之际,终于唤醒了作者一直潜藏着的巨大的人生悲哀。前面所有的“应目”之景皆化作了后面的“会心”之思,作者的思路由“游观”成功地转换至“感怀”。而实现这一转换的正是本文的文眼:“天高地迥,觉宇宙之无穷:兴尽悲来,识盈虚之有数。”
感怀:忧思中见进取
在作者看来,世间的成功与失败,兴盛与衰落,得志与失意,富贵与穷困等等,都是有定数的,也有其互相转化的规律。这是作者在“三秋日暮”的图景里获得的哲理性认识,是其“感怀”的起点。接着,作者仍以“瞻望”模式,在“见”与“不见”之间,将一己怀思指向政治失路之悲。“望长安于日下”至“奉宣室以何年”,写的正是这种“失路”的感慨。作者眼前所“见”的是“地势极”“南溟深”“天柱高”的宇宙背景,以及众多萍水相逢的天涯沦落之人:而“不见”者,却是帝阍长安和喻指皇帝的“北辰”。在“见”与“不见”的比照中,作者体悟到身处浩瀚宇宙,个体生命的短暂和人类命运的起伏不定。尽管如此,他对朝廷、国君仍抱有极大幻想,“奉宣室以何年”这一以贾谊自比的诘问便是明证。只是“谁悲失路之人”呢?
作者对自己困厄穷途的處境看得非常清楚,同时又极想跳出“怀才不遇”的历史怪圈。这样,便引出了一段痛苦的心灵挣扎:“嗟夫!时运不齐,命途多舛……阮籍猖狂,岂效穷途之哭!”他广泛征引冯唐、李广、贾谊、梁鸿、孟尝、阮籍等怀才不遇的历史人物,与自己的命运类比,在深广的忧思中,一方面获得了“与前世而皆然”的心理安慰,一方面又明确了“所赖君子见机,达人知命”的观点。他认为君子、达人如果能够做到见“机”而动,把握事物发展的自然规律,或许能够跳出一些所谓的历史怪圈,从而另辟人生新境。
“君子见机,达人知命”的人生观,是本文的一大亮点。它让作者从政治失路、人生苦短的感伤,走向了自信和奋进。这种情感的演变、推进,在文中是以一系列含有转折或让步假设关系的语句来表现的。其中,有的已成经典警句,如“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东隅已逝,桑榆非晚”等等。作者表示他虽然像孟尝那样“空余报国之情”,但决不仿效阮籍的“穷途之哭”。这种朝气蓬勃的精神风貌,虽以苦涩为代价,却令历代读者感奋不已。这也是一种极富青春气息的可贵的文心。
接着,作者又以“无路请缨,等终军之弱冠:有怀投笔,慕宗悫之长风”来强化他想表达的中心意旨。如何才能使自己的报国之情不致“空余”呢?那当然只能“所望于群公”了。“杨意不逢,抚凌云而自惜:钟期既遇,奏流水以何惭?”渴望知音引荐、提携之意已非常醒豁。作者能否跳出贤而不遇的“怪圈”,实现自己的报国之志,有无知音赏识便成了关键。“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古诗十九首·西北有高楼》)遗憾的是,作者将自己的盖世才情和深沉感喟最终都交付给了南海的涛声。
谁识落霞秋水心?《滕王阁序》的文眼解读之旅也仅仅是回答此一问题的尝试。不过,由天地宇宙的永恒写到一己生命的伤逝,由赏景之乐写到沉思之忧,差不多是此类登临之作共同的抒写模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