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6月的某一天,杜上在整理旧报刊的时候发现了一只牛皮纸信封,里面有三封纸张焦脆的信杜上坐在客厅里打开它们。原来自己二十三年前有一次参加了一场文学活动,那时的杜上还只是一名大二学生,在会场就先锋文学与别人争执不下。后来就收到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女人约他见面,于是故事就这样在杜上的回忆中徐徐展开。
以上是陈鹏的短篇小说《苏童来了》的内容。谈及陈鹏,在我目力所及的范围内,少有人能像他一样对文学有着深深的敬畏与热烈的迷恋,对此,他毫不掩饰。他对先锋文学作家及其作品如数家珍,熟稔于先锋文学的种种术语与叙事技巧,每每谈起,脸上挂着宗教般的虔诚与狂热。但在这份虔诚与狂热背后,是他难以遮掩的文学雄心。《苏童来了》的开头他是这样描述杜上的——“是的,我是个作家,发表过不少中短篇小说,得过一些小奖。一眨眼四十出头了,还没写出数十万言的巨著,但我坚信我能写出一部巨著。不信我们走着瞧。五十之前我还这么浑浑噩噩干脆上吊算了。”其实,我们也可以将之看作是陈鹏心声的流露。
《苏童来了》是陈鹏新近创作的系列作品中的一部,其余的作品还有《加缪之死》《我和马原在洞庭湖底》等。打开陈鹏的作品,扑面而来的是一如既往的熟悉气息,有着独属陈鹏的鲜明印记。我很赞同耿占春对陈鹏的评价,他说:“陈鹏的小说总是有着超额的经验、悬惑与线索,超量的意识提醒与无意识暗示,过多的情节与细节的枝蔓,如同生活自身一样充斥着超额的迷惑,也如同生活中的人一样,并非每样事态都能够被他搞清楚,并非每种印象、记忆、猜疑都能够被追究、被证实或被证伪。陈鹏并不剪除这些没有发生在故事主干上的枝枝蔓蔓,并不企图简化这些超额的视觉、知觉、想象与怀疑,他让人物保持着这些迷惑不解。”而这些特点,在《苏童来了》中再次得以展示。
《苏童来了》是一篇可读性很强的作品,故事在主人公杜上时而回忆时而现实的交织中徐徐展开。但这些回忆片段与现实生活又衔接得自然熨帖,不至于让读者跳脱出去,从中可看出作者对叙事技巧的娴熟把控。同时,作品精于悬念的设置,以及恰当的节奏调整,让我们在作者赫拉巴尔式滔滔不绝的讲述中屏息凝神,沉迷其中。陈鹏是少见的能将作品始终充溢着淋漓元气的作家,整个作品一以贯之,汹涌酣畅,但又注意细节与气氛的营造。譬如他在文中这样写道:“1995年的夏天哪有现在这么热,街边的法国梧桐绿得像火,金色老房子底层的小店铺、小酒吧塞满客人,鸽群疾飞,阳光洒在亮闪闪的柏油路面上,穿裙子的姑娘一个比一个优雅,微风中有各种香味:玫瑰花香,豆花米线的浓香,香粉和啤酒混淆的暗香,让人迷醉。”这样的段落实在是美妙。
《苏童来了》,一个有趣甚至有些调侃的题目。苏童是著名作家,但是他在这篇小说里只是一个符号。苏童来了,苏童何时来?变成了杜上与郭婳婳继续联系的借由。陈鹏在这篇作品中,以小说的形式探讨文学的意义,此时的文学已经不再是单纯的文学了,因为它上升到了信仰的层面,陈鹏探讨了一个重大而严肃的问题。对从上大学时就热衷于创作先锋小说的杜上而言,文学是什么呢?文学是他致力于写出一批比牛逼作家更牛逼的小说的目标。当给他写信的郭婳婳问他是否有信仰时他才意识到,原来这么多年来,他对文学的追求与坚守早已融入了他的血液,变成了一种信仰般的存在。通过与杜上少有的几次闲谈,郭婳婳发现,在杜上的身上有着文学的力量,一股强大的不可思议的力量,他被文学所改变,也愿意为了文学付出一切,而一个这样的杜上也就拥有了感染别人的强大力量。面对郭婳婳,杜上那时还年轻,尚不懂人间微妙的情绪,更缺乏在复杂世界中游刃有余的能力,他懵懂鲁莽。她是谁?她就这样突然地进入了杜上的世界,并且竟然喜欢文学,还三番五次让杜上告知他“苏童”讲座的时间。
对郭婳婳而言,文学是什么呢?在郭婳婳的身上有许许多多令人费解的地方——明明她的爸爸生活在她身边,为何她却编织爸爸已死的谎言?作者对他们父女隐约的描述又留给我们无尽的想象,我们可以无限制地去进行一种天马行空搬又自成逻辑的推断,但是即使明了真相也是无意义的。从作者闪烁的片段描述中,我们已然清晰她不堪的难以忍受的生存境地,“在这个世界上,女性常常比男性更无奈,更艰难。”这是文中“苏童”讲出的话,何尝不是郭婳婳的真实写照。所以,当她遇上文学的时候,文学就成了可以拯救她,让她继续鼓起勇气生活下去的希望,文学也就变成了她的信仰。
文学真的能拯救郭婳婳吗?郭婳婳最终自杀了,不是死于文学,而是死于试图在以文学为信仰的途中。在这个过程中,她的尊严让她无法再支撑下去,于是选择了死去。她的爸爸以一种无耻的方式对待她,她可以忍受。但当被杜上发现,当她写信告诉他请他保守秘密并迫切等他回信时,我们可以看到她近乎哀求的眼神。杜上没有回信,或许杜上自己都搞不清楚是否应该回信,或者根本就不知道怎么面对,也正是这样一个无动于衷的杜上,让郭婳婳隐约看到的生活亮光又熄灭了。是的,郭婳婳是生活中的失意孤独者,她在黑暗泥沼中看到了一束光,这束光是文学,但又在同样是以文学为信仰的杜上有意、无意的沉默回应下无法坚持,选择了生命的自我终结。作为作者的陈鹏对郭婳婳充满了深切的体恤与爱惜,他让杜上二十三年之后莫名其妙地跑到郭婳婳当年居住的地方去,去干什么呢?物是人非,只是觉得应该去,但是又无能为力,这是一种难以名状的悲伤。此刻,对杜上而言,文学是什么?文学依然是那份坚定的信仰吗?尤其是当杜上莫名其妙将自己新出版的作品交给小商店老板时,让人难以回答。
在《苏童来了》中,陈鹏将自身的许多经验投射到杜上身上,让熟悉陈鹏的人难以辨别他与杜上之间的区别。与文中的杜上一样,陈鹏对先锋文学同样坚持与坚守,在当下的文学创作中,这份执著尤其可贵。我始终认为,我们不仅要大力弘扬现实主义创作,同时也要注重以先锋主义为代表的文学写作。在我看来,先锋主义应该是在现实生活的基础上,尽可能展示出来的思想高度与冒险精神。它不应该循规蹈矩,但要向传统汲取力量;它可以无畏冒犯,但也绝不是为了所谓的先锋而先锋;同时,必须要有一种生猛之气。
陈鹏的作品便具有这样一些特点。所以,陈鹏的作品是优秀的,他的先锋式写作是有价值的,相信他会创作出更多更有价值的作品。
作者简介:陈涛,中国作协会员,文学博士,现供职于中国作家协会创联部,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评论工作与散文写作。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当代作家评论》《光明日报》《文艺报》等报刊。先后执笔《80后文学创作群体创作与生存状况调研》《1-4届鲁迅文学奖短篇小说文本分析》等研究課题。主编有《中国青春文学典藏书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