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娟
太平天国礼拜堂,取自呤唎《太平天国革命亲历记》英文原版插图。呤唎原为英国海军军官,后接受忠王李秀成委任,成为太平军一员(该图由《西洋镜》系列图书主编赵省伟提供)。
作家李洁非不喜交游,每天都保持着一种节奏:上午写作,“大致可得2000字左右”,以外时间看书,闲暇之余下下围棋、逛逛旧书摊。10年前,他在旧书摊上偶然翻拣出一本小册子,封皮很简陋,上印着《近代史资料》和1979等字样,出版单位是中华书局。
翻开来,首页是编者的话,上写着:“洪秀全于1836年去广州应考时,得到了一部《劝世良言》。这是一种很浅陋的基督教宣传品。作者梁发,是第一个华人牧师……”开头几行字吸引了李洁非。他当即付了几元钱,将那本小册子买下。回去细细地读,薄薄230页的书却内容丰富,其中新西兰教士麦占恩所撰写的梁发传记,描述了梁发将《劝世良言》派给一个青年童生——洪秀全,“这件微小的事情后来竟造成中国历史上惊天动地的一个大变局!”书中写道。
“片刻之间,我就从原来厌闻厌读太平天国之事,变成热烈渴望探问它的人。从这儿开始,我遍搜尽寻一切相关史料和前人著述,积年浸读何止亿万言,愈读愈津津有味。”10年过去,回忆起当年与太平天国的偶然邂逅,李洁非对每一个细节都历历在目。在阅读了大量的上谕、奏折、情报、亲历见闻、外媒报道等之后,他写下了这本刚刚面市的近600页的大书——《天国之痒》。
很多人知道李洁非的名字都是从他的书开始。他前前后后写了20余本书,文学理论、散文、小说……均有涉足,且在业内反响极好,作家毕飞宇、李锐都是他的老读者。但他本人鲜少露面,更少接受采访,也不怎么参加活动,过着一种遗世独立的旧式读书人生活。
因父亲在大学教书,李洁非从小就不缺书读。古希腊罗马传说、四大名著等,都是那一时期读的。“不知怎么,我从小就有鄙薄当下的习气,很习惯地为古代东西吸引。读《西游》,常常乐得床上打滚;读《红楼》暗自泪下,平生初尝锥心滋味。”
1978年高中畢业,正赶上恢复高考,李洁非考入复旦大学中文系。他就读期间,文学思潮风起云涌,“伤痕文学”“反思文学”“朦胧诗”等,火得不行,“我却跟这些不沾边,还隐隐地有点排斥。当时复旦古典文学研究又超强,更助长了我是古非今的心理。”李洁非说,他的阅读都在旧书上,特别是先秦和元明清,那时打定主意将来搞古典文学研究。
但事与愿违。大学毕业后,李洁非被分配到新华社工作,结识了几个同年分配来的朋友,大家常常在一起聊天,大多谈论的都是当代文学和时下的种种思潮,不知不觉就转到了当代,开始写文学评论,后来到中国社科院文学院工作,专门研究起当代文学史。
李洁非研究文学史,注重史实梳理,少做主观判断。他关注延安时期的文学和知识分子,写成《解读延安》。之后,又从1949年以来当代文学史中的“典型文坛”“典型文案”“典型年度”出发,梳理细枝末节,勾勒出一代中国知识分子的精神轨迹与心灵履痕,引起文坛关注。2011年,《典型文案》中的一篇报告文学《胡风案中人与事》获得第五届鲁迅文学奖。
研究当代文学史的同时,李洁非也开启了自己的另一个兴趣——明史研究,最终完成了“明史三部曲”。这套“明史书系” 涉及帝王、将军、士大夫、艺人、学者、隐士、起义者等,以历史上的人物细节和故事写一个时代的悲剧,后来成为很多明史爱好者的必读之书。
接下来,李洁非本想着继续沿着明上溯到宋,“往前再探一探头绪”,就在这时,他遇到了太平天国。
太平天国研究在国内算是一门显学。搜集资料时,李洁非却发现一个问题:近年来对太平天国的研究不乏深入细致的成果,但都默默无闻,乏人问津。相反地,对其人物示褒贬、表美恶却总能博人眼球。“国人投向这段历史的目光,亟待出离‘评价,转而落于‘研问。”他对《环球人物》记者如此解释自己落笔的初衷。
李洁非“研问”的第一人便是洪秀全。1814年生于广州花县(今广州北站附近)的洪秀全,“从十几岁到二十多岁,生活几乎是一部应试史,年复一年地赴广州考试”。1837年,就在梁发赠他《劝世良言》的第二年,他再次赴考,又落第。回家后整个人卧床不起,迷迷糊糊、满嘴胡言。一病便是40余日。他出入梦境,还“幻游仙境”。他看到无数天使自天降下,接他升天,“其中却有身着黄袍之孩童,长相像雄鸡”。他去见“天父上主皇上帝”,上帝命他批判孔子,战逐妖魔。大获全胜后,上帝十分欢喜,封他为“太平天王大道君王全”。
奇怪的是从梦境中醒来,洪秀全回归原态,只是梦中记忆尽失。之后,他又过起安静平常的日子,一面教书,一面备考。当他蜗居在小村庄,默默背负着典型的中国式梦想时,清帝国却面临亘古未有之变局——1840年,鸦片战争爆发。“鸦片战争有如楬桩,标识着中国‘千年变局发端,也向中国社会注入全新元素,以致以后各种故事都变换了幕布背景而上演,包括最为老套、千百年似乎一成不变的农民起义故事。”李洁非说。
洪秀全无意间成了故事的主角。1843年的一天,弟子李敬芳偶然在他那里翻出《劝世良言》,才又引起他注意。重读此书,他忆起梦中种种。之后,他与李敬芳一起自行洗礼,自称“太平天王大道君王全”,单独创立了一种宗教,称之“拜上帝会”。
“中国的民众并不需要上帝,对于上帝究系何等神圣亦难有兴趣,他们需要的只是可以尽快改变自己现状与命运的力量,而‘太平天王大道君王全听上去就是这样一种力量。”李洁非说。于是,在同村友人冯云山的匡扶下,拜上帝会信徒以星星之火之势燎原。其间“天父”杨秀清、“天兄”萧朝贵、“天嫂”杨宣娇亦纷纷“下凡”,洪秀全组成了“神天小家庭”。
拜上帝会的发展壮大与“天父下凡”有很大关系。作为天父,杨秀清的角色是代世人 “赎病”——将凡间人民的病痛转移到自己身上,替他们受苦。他赎病之时,常常寝不安枕,食不甘味,甚至 “口哑耳聋,眼内流水,苦楚殆甚”。当时,两粤地区神巫文化盛行,杨秀清的出现对缺医少药、多灾多难的贫苦大众自然极具诱惑力。到了1851年,金田起义那一年,杨秀清再次“大病袭身”,自4月一直到10月,“为的是用‘病赎诱招、聚集会众弃家‘团营,举事起义”。李洁非说。
杨秀清病愈为何不早不晚偏偏是10月?根据史料分析,李洁非发现他这次“发病”夹带私货。当时,藏身于平南花洲山人村的洪秀全、冯云山,被本县官军包围,情势危急,再不起义,洪、冯恐怕就沦为阶下囚,杨秀清借此换得洪秀全对他地位抬升的承认。起义后的第二年,永安封王,杨、萧、冯、韦、石依以上座次,分封东、西、南、北、翼王,冯云山从二号人物跌至第四位。
“杨秀清的‘天父下凡,对以后影响最深刻,甚至可以说是注定了太平天国的命运。”李洁非说,定都天京(今南京)之后洪秀全与杨秀清的权力争夺, 以及“天京之变”,都可以在这里找到根源。
与其他太平天国相关著述不同,李洁非写《天国之痒》旨在还原一个原原本本的太平天国,“是一种全景式的构思,其实是偷师了太史公写《史记》的手法”。
太平天国与之前的农民起义最大的不同在于其“革命性”。“比如让中国改弦更张,使它脱离过去的轨道。这种再造中国的决心,相当醒目。”李洁非说,他以定都天京后撤帝为例,当时洪秀全颁布诰谕“天父上主皇上帝而外,有人称皇帝者,论天法该过云中雪也”,实际等于终了“皇帝”尊号。在《原道觉世训》开篇中,洪秀全更是将人类社会关系定义为“平等”,“万姓同出一姓,一姓同出一祖,其源亦未始不同”。此外,太平天国颁布《天朝田亩制度》,“凡天下田,天下人同耕”。
但这些都只是看上去很美,最终有的中途改弦更张,有的未曾实施便流产。
1856年发生了“天京之变”,史学家大都认为这是太平天国由盛转衰的标志。但在李洁非的眼中,“其势运在定都天京那一刻达到顶点后,已开始由盛转衰”。他在书中还原了“天京之变”的过程。那年7月9日,杨秀清借着“天父下凡”,将洪秀全诳到东王府,求封万岁——之前他是九千岁。洪秀全表面应之,之后以“口口相传”的密诏,调韦昌辉回天京,韦昌辉杀掉杨秀清。
李洁非的叙述依据的是一位名叫肯能的欧洲冒险者的记录。他和同伴混迹于天京,当时正好在城内,目睹了事件的经过。一日早上约摸五六点钟,肯能被炮声惊醒,出门看“满街都是尸体”。当时,东王府已被攻破,所有人都在抢东西。第二日,肯能又见到燕王秦日纲和韦昌辉跪在洪秀全的府门前,“脖子上戴着锁链”。此时,杨秀清已被杀,首级就悬在洪秀全宫殿的大门对面。
韦、秦二人当时受了杖刑。当天夜里有6000人被扣押,这些人都是东王府之人,第二天黎明,悉数被杀。但这并不是终点,又经过几个星期的屠杀,肃清“杨逆党羽”。之后,便是耿直的石达开讨伐韦昌辉,韦昌辉决意杀石。石达开离开,阖家老小被韦杀害,其间洪秀全一直静观,直到最终处死韦昌辉,“神天小家庭”终结。
天京之外的民众如何过活,李洁非也撷取了一些民间日记和著述。其中就有庐州米商周邦福,他在《蒙难述钞》中记录了太平军首克庐州前后,一直到他从城中逃出,总共48天的经历。城破后,他没能及时逃出城,眼见“家家都是被掳的样子,尸横遍野,血流满街”。后来,米店成为太平军某部馆舍,“官章”多次劝其拜降入会,他都不从,其间挨了一百大板,被威胁开肚,他都不从,最终被放回家。
欧洲画师臆想的洪秀全(左图)和天京太平军(中图),两图均由赵省伟提供;右图为李洁非耗费10年心血写就的《天国之痒》。
李洁非 学者、作家,1960年生于安徽合肥。1982年毕业于复旦大学中文系,现供职于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主要著作有“明史书系”《龙床:明六帝纪》《黑洞:弘光纪事》《野哭:弘光列传》,“典型三部曲”《典型文坛》《典型文案》《典型年度》。近日出版《天国之痒》,还原太平天国始末。
晚清大学问家顾观光之子顾深所写的《虎穴生还记》,描述的是1861年被抓往平湖后的经历。与周邦福不同,他被抓后没有受任何罪。“在他的记载中,可以窥见太平军后期的变化,从上到下有瓦解的趋势。”李洁非说。比如太平天国明令禁烟,但顾深刚被带上船,就见“一贼衣服华丽,蓝缎裹头,横卧吸食鸦片……”此外,关于奸淫大罪也被置若罔闻。他在街头看到“妇女逐队闲行”,被告知有的是明媒正娶,有的是掳夺所致。
内部异化,再加上第二次鸦片战争后,洋人组织的洋枪队成为清朝方面的雇佣军,介入和太平军的战争,太平天国开始败落。1864年,天京被困,城内粮食吃紧,洪秀全命大家“食甜露”,所谓“甜露”,实际上是野草。就这样,天王饿死,其后便是城被破,太平天国走向终点。
《环球人物》:为什么书名中会用了“痒”这个字?
李洁非:讴歌它的人或否定它的人,一般都着眼于“痛”这种感受。我恰恰觉得,“痒”才是那个使太平天国与中国历史的“曲径通幽”的字眼,并真正反映出这段历史在是非和道义上种种复杂矛盾、纠结暧昧、难以一语道尽的内涵,甚至太平天国作为一次“革命”本身,我也觉得它的问题出在“搔不到痒处”。
《环球人物》:与历史教科书,以及其他相关著述和研究相比,《天国之痒》不同的地方是什么?
李洁非:这次写《天国之痒》,我所做的就是牢牢抓住鸦片战争和千年变局这个根本,力显太平天国革命的“近代”属性。传统农民起义中不含“新”“旧”冲突,太平天国截然不同,“新”“旧”冲突格外激烈,包括它的覆灭其实也是这种矛盾自我撕扯的结果。
太平天国无疑是一个典型的近代故事。只是顺着教科书上简单定论来认识太平天国,有些真相会错失。比如《天朝田亩制度》,在教科书中作为太平天国重要的创制必讲,但不会告诉你这个创制只停留于纸面,根本没有实行,更不会告诉你不能实行的原因。
《环球人物》:您如何来看太平天国运动的影响?
李洁非:相对旧反清运动,洪秀全开启的进程或可称作“新反清运动”。新就新在洪氏反清,体现社会变革诉求,对中国历史构成一种改进和更新的性质;就民族主義上而言,太平天国更深的指向,是要重构中国、改造汉族,使其脱离儒家伦理,而以新的形态和面目立于世界。这与后来革命者提倡民族主义,精神实质完全相同;从建立“理想国”来讲,中国的历史,以太平天国为界,我们在之前二三千年可考的史事中,没有见着一例纯然为着理想慨然以赴的社会运动,可在它之后,此一情形却屡见不鲜。自它开了这先河,一百多年来中国对理想主义的追求,此起彼伏,一浪高过一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