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論“揚”的一種異體
——兼説“圭”字*

2019-08-09 06:45謝明文
甲骨文与殷商史 2019年0期
关键词:古文字殷墟甲骨

謝明文

(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出土文獻與中國古代文明研究協同創新中心)

商代甲骨文與西周早期金文中有下揭字形:

① 郭沫若主編:《甲骨文合集》,北京:中華書局1978—1982年版。

② 彭邦炯、謝濟、馬季凡:《甲骨文合集補編》,北京:語文出版社1999年版。

③ 吴鎮烽:《商周青銅器銘文暨圖像集成》,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

A、B除去“丮”形後的部分彼此祇有勾勒與填實之别,實是同一形體(下文用C來表示這一部分)。A所从“丮”的手形在C下方,B所从“丮”的手形在C上方,但從偏旁組合來看,A、B兩字應是一字異體。其中的C究竟是“孰”字所从,還是“”或“圭”呢?從字形看,“孰”字所从與C差别較大,可以不論。但“”、“圭”兩字皆有寫法與C相近同者,下面我們結合前人的研究成果略作論述。⑥參看沈培:《殷墟花園莊東地甲骨“”字用爲“登”證説》,《中國文字學報》第1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6年版,頁49—50。商代族名金文中有如下字形:

鄉襾乙鼎(《集成》⑦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殷周金文集成》,北京:中華書局1984—1994年版。01699)

鄉襾癸鼎(《集成》01701)

鄉襾簋(《集成》10502)

鄉襾爵(《集成》08175)

聯繫金文中常見的復合族名“鄉襾”來看,上述字形中間部分必是“”形之變。與上引族名寫法相同者又見於《合》19851“”、“”,《合補》6733“”等,《花東》⑧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編:《殷墟花園莊東地甲骨》,昆明:雲南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3、14、16等片的“”,《合集》19995作“”。以上所論皆是“”形與C近同之例。商代甲骨文常見“”字,⑨李宗焜:《甲骨文字編》中册,頁750。它在族名金文中亦數見,如《銘圖》18729作“”,《集成》08756—08759作填實之形“”,這與A、B所从C的變化相同。近年已經有多位研究者主張將此字釋爲“圭”字,①參看勞榦:《古文字試釋》,《中研院史語所集刊》第40本上册,臺北:中研院史語所1968年版,頁43—44;王輝:《殷墟玉璋朱書文字蠡測》,《文博》1996年第5期;王輝:《殷墟玉璋朱書“”字解》,《于省吾教授百年誕辰紀念文集》,長春:吉林大學出版社1996年版,頁64—67;李學勤:《從兩條〈花東〉卜辭看殷禮》,《吉林師範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4年第3期,收入《文物中的古文明》,北京:商務印書館2008年版,頁126—129;蔡哲茂:《説殷卜辭中的“圭”字》,《漢字研究》第1輯,北京:學苑出版社2005年版,頁308—315;張玉金:《殷墟甲骨文“吉”字研究》,《古文字研究》第二十六輯,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版,頁70—75;王藴智:《釋甲骨文字》,《古文字研究》第二十六輯,頁76—79;陳劍:《説殷墟甲骨文中的“玉戚”》,《中研院史語所集刊》第78本第2分,2007年,頁407—427;董蓮池、畢秀潔:《商周“圭”字的構形演變及相關問題研究》,《中國文字研究》第十三輯,2010年,頁4—10。可信。C與作“”類形的“圭”寫法相同。因此A、B既可能隸作“”,也可能隸作“”。如果前者可信,那麽它們都當釋作“”字的表意初文,“”則是在“”的基礎上加注“才”聲而來。②參看陳劍:《釋》,《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第3輯,頁8。在商代文字中,从“”之字數量雖然非常多,但“”形省變作近似“”形的例子實際上並不是很多見,③參看李宗焜:《甲骨文字編》下册,頁1073—1086。它們佔的比重非常低。此外,A所屬的《合》15819是一版賓組卜辭,A所从C的上部作“”形,底部是一横筆,它與兩側斜筆相接成鋭角。賓組卜辭中“”形雖有省變得與C相近者,但還是有細微區别的,如同屬賓組的《合》1963“(即)”、《合》14396“(既)”等,它們圈足上器腹部分的底部筆畫不作一横筆而作一弧筆,它與兩側筆畫相接皆成圓角狀,還可明顯看出這部分是由簋體省變而來,這與A所从的“”是有區别的。因此我們認爲A、B所从的C更宜看作是“圭”。如果此説可信,那麽A、B可能是“揚”字的一種異體(參看下文)。

《拾遺》647有一人名用字作如下之形:④宋鎮豪、焦智勤、孫亞冰:《殷墟甲骨拾遺》,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5年版,頁122、356。

李發先生在一篇未刊稿中認爲劉釗先生釋“奉”的意見可從,但在字形分析上與劉先生有所不同。他認爲D中雙手所捧之形“”與“丰”判然有别,它象“土”但非“土”,而與“吉”字上部所从相類,又聯繫殷墟出土朱書玉璋上的“”字,認爲“”應是“圭”字。李先生還認爲“吉”字上部本應从“圭”,同時更傾向把“吉”字上部看作勾兵之器,並指出從第三期開始“吉”作“”、“”等形,上部所从就與“士”、“土”的形狀訛混了。③李發:《釋》(未刊稿)。2017年7月蒙李先生惠賜大作電子版,謹致謝忱。

但金文中的揚字形中間所从乃是玉,並非爲王,金文中玉、王分别明顯,揚字中所从的玉字不可能是王的訛變,因此,劉先生對字形的繫聯不太可信。不過讀爲揚的可能性還是有的,揚訓舉,與稱同義,而甲骨文中的爯就有表進獻之意,如《花東》363和480上均有“子勞辟,爯黹圭一、珥九”之辭,《合》32721中有“王其爯琮”,⑤引者按:原注:李學勤:《從兩條〈花東〉卜辭看殷禮》,《吉林師範大學學報》2004年第3期,收入氏著《文物中的古文明》,北京:商務印書館2008年版,頁126—129。這幾條辭中的“爯”表示捧舉之義,在當時語境下表示的就是奉獻、進獻義。字形中王可表示玉戉,正屬於金文揚字字形中所捧的玉類事物。⑥方稚松:《釋甲骨文中的“”》(未刊稿)。2017年9月蒙方先生惠賜大作電子版,謹致謝忱。

方稚松先生在上引文中還認爲D除去字形右下方“又”形後的字形與“”字右邊可看作一字,字形中的“王”晚期演變成了“士”。“”在記事刻辭中應是奉納、進獻之類含義。

① 關於這一版的綴合情况,可參看連佳鵬:《甲骨試綴第四則》,先秦史網站,2013年11月13日。

② 劉影:《甲骨新綴第44組》,黄天樹主編:《甲骨拼合集》,北京:學苑出版社2010年版,頁153。

① 蔡哲茂先生、劉影女士有加綴,參看劉影:《甲骨新綴第79—82組》第80組,黄天樹主編:《甲骨拼合集》,頁194、440、441。

③ 曹瑋:《周原甲骨文》,北京:世界圖書出版公司北京公司2002年版,頁23。

④ 曹瑋:《周原甲骨文》,頁108。

⑤ 張軍濤:《何組甲骨新綴十九組》第一組,先秦史網站,2009年4月22日。

西周早期前段的寓鼎(《集成》02718,《銘圖》02327)有銘文作“王姒錫寓曼絲,對△王姒休,用作父壬寶尊鼎”,其中“△”原作“”,《殷周金文集成引得》釋爲“昜(揚)(挂)”二字,②張亞初:《殷周金文集成引得》,北京:中華書局2001年版,頁45。《集成》修訂增補本釋法相同。③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殷周金文集成(修訂增補本)》第2册,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版,頁1395。《四版〈金文編〉校補》把其下部分釋作”。④嚴志斌:《四版〈金文編〉校補》,長春:吉林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頁31。孫稚雛先生指出它是“揚”字分書,⑤孫稚雛:《金文釋讀中一些問題的探討》(續),《古文字研究》第九輯,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版,頁410。《殷周金文集成釋文》、《銘圖》等釋爲“揚”。⑥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殷周金文集成釋文》第2卷,香港: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頁327;吴鎮烽:《商周青銅器銘文暨圖像集成》第5卷,頁90。

根據“對揚”的文例,“△”釋作“揚”可從,但它與从“玉”的“揚”寫法不同,此字左下明顯是“圭”而非“玉”,它除去“昜”旁後的“”與“”、A、B顯然是一字異體。裘錫圭先生在《釋殷墟甲骨文裏的“遠”“”(邇)及有關諸字》一文中曾指出:

在古文字裏,形聲字一般由一個意符(形)和一個音符(聲)組成。凡是形旁包含兩個以上意符,可以當作會意字來看的形聲字,其聲旁絶大多數是追加的。也就是説,這種形聲字的形旁通常是形聲字的初文。⑦裘錫圭:《古文字論集》,北京:中華書局1992年版,頁3;裘錫圭:《裘錫圭學術文集》第一卷《甲骨文卷》,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頁170。

羊己爵(《集成》08796,《銘圖》08047)銘文中有“”字,左上“士”形部分亦當是由“圭”變來,其形象一女子奉“圭”之形,舊或缺釋,或釋作“()”。商周文字中常見“”字,象雙手奉“戈”形。《英藏》1291、《前》6.26.7有“”字,分别作“”、“”,象一女子奉“戈”之形,陳劍先生根據字形與辭例指出它與“”很可能當爲同一字。④陳劍:《説殷墟甲骨文中的“玉戚”》,《中研院史語所集刊》第78本第2分,2007年;又載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網站,2009年9月11日,http://www.guwenzi.com/srcshow.asp?src_id=902。根據“”與“”的關係,我們認爲“”與D所从之“”是一字異體,亦是“揚”字。⑤《集成》00568“”,研究者一般隸作“”。沈寶春女士認爲“字當从工从丮,銘拓混雜,故成土耳。字即《説文》訓袌之‘巩’,孳乳爲‘鞏’,用爲方國之名或族稱”(沈寶春:《商周金文録遺考釋》,臺灣師範大學碩士學位論文,1983年,頁289)。李發先生在前引《釋》一文中讚同沈説。如隸作“”可信,則亦是“揚”的異體。“”是“戈”的“戈頭”部分,古文字中的“”與本文所論雙手奉“圭”形之字是否有關係,待考。

拙文蒙方稚松先生指正,謹致謝忱!

校補記:小文於2018年1月初稿,2019年3月修改,且於2019年3月30日電郵給宋鎮豪先生,投刊於《甲骨文與殷商史》新九輯。在小文待刊期間,我於6月6日讀到裘錫圭先生《談談編纂古漢語大型辭書時如何對待不同于傳統説法的新説》(《辭書研究》2019年第3期)一文,其中也對“圭”、“吉”兩字作了詳細討論,請讀者參看。

香港大唐國際2019年春季拍賣會拍賣了一件鴞卣,蓋、器同銘,其中有一人名用字與甲骨文D寫法相同(項立平:《青銅之光揭開神秘的商王朝之門》,“大象世界”公衆號,2019年5月11日),付强先生把它們都釋作“獻”(付强:《子獻鴞卣考釋》,“古文字强刊”公衆號,2019年5月13日),與我們觀點不同。從字形看,卣銘可疑,其真僞有待進一步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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