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延垒
城市,是人口的聚集地,更是财富的集散场、物资转运的枢纽、政治活动的中心。这一切,使得城市具有强大的军事属性。城市攻坚战,往往会成为王朝崛起的标志,帝国兴衰的见证者,人类发展道路上的转折点。隋唐交替之际,李世民率军攻克洛阳,为大唐的兴起奠定了基础;公元1453年,奥斯曼帝国攻陷君士坦丁堡,迫使欧洲走上寻觅新大陆之路;第二次世界大战中,苏联红军力克柏林,彻底终结了法西斯的迷梦。
城市,拥有与生俱来的防御体系,庞大的人口资源,雄厚的物质基础,优越的地理条件。城市攻坚战因此成为难度最大的作战样式,回顾古今中外战争史,折戟于坚城之下的名将劲旅不计其数。宋蒙战争期间,强大的蒙古军队曾长年止步襄阳,其大汗蒙哥更是丧命于钓鱼城下;苏德战争中,德军先后在莫斯科、斯大林格勒等城市攻坚战中败北,之后不可避免地走上了灭亡之路;苏军进攻柏林时,以占绝对优势之兵力兵器,进攻强弩之末的德军,仍不免遭受重大伤亡。
莫斯科保卫战使德军止步于该城之下,极大鼓舞了苏军士气
解放军自建立之日起,就长期处于以小搏大、以弱击强的地位,武器简陋,火力贫弱,实施城市攻坚战一直是个难题。解放战争中,粟裕曾在给军委的一次电报中指出:“依二次大战经验,似攻一防线均可攻破,惟依据大城市所设之防御,则很难攻破”。林彪也曾向毛泽东提议,要推动战争发展,就必须设法提高打“大据点”和“大增援”的能力。
出于对理想的执着和对胜利的追求,在血火交织的逐鹿战争中,广大将士以无与伦比的决心、勇气和智慧,克服种种难以想像的困难,不断摸索方法、改进战术,逐步提升攻坚能力,成功地实施了一系列伟大的城市攻坚战。这些城市攻堅战,与同时代的其它战例一起,共同谱写了逐鹿神州的宏伟诗篇,演绎了血染征袍的千古悲壮,勾绘了人类战争史上的雄伟画卷。
1946年6月~1947年6月,是解放战争的战略防御阶段。1947年7~11月,是解放战争战略进攻阶段的前半段。以上两个阶段,就城市攻坚战而言,都属于摸索前进阶段。
解放战争爆发之初,解放军面对重兵坚城时,每每显得攻坚乏术、心有余而力不足。这一时期,较为典型的例子是大同攻坚战。此役晋绥和晋察冀两大战略力量联合出击,罗瑞卿、张宗逊、杨成武等高级将领先后登场,率领优势兵力四面围攻,耗时长达一个半月,最终仍然铩羽而归。
大同攻坚战的失利,一来是由于解放军硬件落后,二来也是因为当时很多部队正处于游击战向运动战转变的过程中,部队战术素养还有待提升。以炸药爆破为例,这项战术本来是攻坚作战的有效战术,当时大同矿区也有充足的炸药,但由于参战部队缺乏炸药爆破经验,白白地浪费了这一有利条件。
在此前后,解放军不断成长进步,打运动战的能力日益提高,野战条件下成师、成旅地歼灭敌人逐渐成为常态,但在面对坚固设防的城市时,却仍然难免马失前蹄、饮恨沙场。在整个解放战争战略防御阶段,这种情况在各个战场均有体现。如华东战场取得苏中、苏北、鲁南、莱芜、孟良崮等一系列堪称辉煌的胜利,却在小小的泗县城前翻了船。东北民主联军的夏季攻势规模宏大,攻势凌厉,战果丰硕,震动一时,却以喋血四平(即三战四平)而告结束,不得不说是一件憾事。
战争进入第二年后,刘伯承和邓小平率领晋冀鲁豫野战军主力挺进中原,千里跃进大别山。在解放战争中,这是一个标志性的历史事件。在此之前,解放军总体处于防御地位,但在此之后,解放军不但以三路大军深入国统区,而且在内线各个战场都发起大规模反攻,战争自此进入全新的战略进攻阶段。
但就在这一历史阶段,解放军在城市攻坚战领域依旧步履艰难。当年7月,华东野战军在藤县、汶上、济宁、邹县等一系列攻坚作战中接连受挫,特别是南麻、临朐攻坚战失利后,兵力损失极为严重,战场形势一度十分被动。不久之后,晋冀鲁豫军区8纵进攻运城,又遭遇失利。当年8月和11月,西北野战军两次进攻榆林,均告失败。
纵观解放战争爆发至1947年11月的战局变化,可以发现,解放军在攻坚战领域的成长进步,明显滞后于战争的整体形势。对国民党军据守城市(包括小县城)屡攻不下,不但极大地影响了部队士气,而且还给广大官兵留下长期痛苦的记忆,严重拖了战争进程的后腿。
但是,解放军终归是一支善于学习的军队。在一次次的攻坚失利中,各部队挫而愈勇,从鲜血中汲取教训,从失败中寻找出路,咬紧牙关苦练战术,日复一日地提高攻坚能力。终于,在1947年行将结束之际,华北战场传来了好消息。
解放军部队在石家庄朝阳大街上与国民党军交战
石家庄攻坚战结束,解放军进入石家庄市区
指挥了石家庄攻坚战的杨得志上将
从1947年11月~1948年7月,是解放战争战略进攻阶段的后半段,就城市攻坚战而言,是迅速成长阶段。
1947年11月12日,晋察冀野战军攻克军事要地石家庄。这是战争爆发以来,解放军攻克的第一个较大城市,在解放军攻坚作战的历史上具有重要起始意义。蒋介石称此战为“重要都市第一次的失陷”,朱德则称之为“夺取大城市之创例”,并总结说:“这次胜利,缴获很多,但最大的收获是我们提高了战术,学会了攻坚,学会了打大城市”。
果不其然,历史进入1948年后,内线各大战场均开始在城市攻坚战领域取得重要进步。
东北战场上,3月13日,解放军攻克四平,历时3个月的冬季攻势画上圆满句号。四平这座历经四次大战洗礼的城市,从此归于宁静。国民党军东北三大据点之一长春,就此陷入解放军包围之中。
临汾攻坚战中,徐向前(前排左一)与指战员在敌人施放过毒气的前沿阵地上
临汾攻坚战中,解放军攻城突击队从缺口突入城内
山东战场上,4月27日,华东野战军山东兵团攻克潍县,一举拔除国民党军的“鲁中堡垒”,形成威逼济南之势。在此战中立下大功的9纵27师79团,被华东野战军授予“潍县团”光荣称号。
四平攻坚战攻城部队的爆破英雄李广正
华北战场上,晋冀鲁豫军区部队连克运城、临汾两大坚城,其中临汾攻坚战尤其艰难惨烈、锻炼极大。临汾古称卧牛城,据传历史上从来没有被攻破过。时任晋冀鲁豫军区第一副司令员徐向前,亲自指挥作战,历时72天,付出了3倍于守军的巨大伤亡,最终于5月17日攻克临汾。晋冀鲁豫军区8纵23旅,在此战中居功至伟,战后经中央军委批准,被授予“临汾旅”光荣称号。战后不久,徐向前率领华北军区第1兵团(1948年5月20日,晋察冀和晋冀鲁豫军区合并为华北军区,原晋冀鲁豫军区前方指挥所改为华北军区第1兵团部)横扫晋中,直逼太原。
除内线战场屡有斩获外,出击外线的部队也颇有建树,中原战场连续取得洛阳、开封、襄阳等攻坚战的胜利。特别是在襄阳攻坚战中,中原野战军打破攻襄阳必先攻山的惯例,撇山攻城,刀劈三关,一举攻入城池,活捉守将康泽。朱德总司令对此战赞赏有加,称其为“小型模范战役”。战功赫赫的6纵17旅49团,被中原军区授予“襄阳特功团”光荣称号。
在上述约9个月时间里,解放军在城市攻坚战领域四面开花,进步不可谓不大,但相对于战争全局发展的一日千里之势,仍有些许滞后。具体而言,在上述所有城市攻坚战中,解放军始终未能攻破一座10万以上国民党军重兵设防的大城市。中央军委对这一问题洞若观火,于是便有了九月会议的“两关”论。
解放军炮兵开赴潍县前线
山东兵团向潍县城头进攻
指揮了潍县攻坚战和济南攻坚战的许世友上将
1948年8月~1949年1月,是解放战争的战略决战阶段,就城市攻坚战而言,是跨越突破阶段。
1948年9月8日,中共中央政治局会议在西柏坡中央机关小食堂举行,史称“九月会议”。“九月会议”明确提出,“五年左右(从1946年7月算起)从根本上打倒国民党的反动统治”。会议要求部队必须闯过两关第一关是一次战役消灭国民党军两、三个兵团,第二关就是攻克国民党军10万人以上部队守备的大城市。
从后来历史发展的实际进程来看,跨越“两关”的过程,就是整个大决战的过程。解放军正是在跨越两关的过程中,彻底战胜了国民党军,决定了神州大地的归属。可以认为,“两关”论既是解放战争形势发展的必然结果,也是以毛泽东为代表的中共中央和中央军委,深刻把握战争规律,提前谋划战争、预测战争、指导战争的产物,是共产党人在军事领域的一大杰作。
本文主要围绕第二关,即如何攻克国民党军10万人以上部队守备的大城市做简要阐述。
经过前一阶段的成长进步,特别是经过四平、潍县、临汾等三城四次重要攻坚战的锻炼,解放军事实上形成了三个长于攻坚的重兵集团。一是东北野战军,以1、2、3、6、7、8、9等纵队为代表,其中7纵是唯一一支参加了四平、锦州和天津等全部三城四次攻坚战的部队;二是华东野战军山东兵团,以7纵、9纵和13纵为代表;三是华北军区第1兵团,以8纵和13纵为代表。这三大重兵集团,在各自战场上连续攻坚克难,分别包围了3个10万以上国民党军重兵守备的大城市,即长春、济南和太原。如果攻克这三座城市中的任何一座,大城市攻坚难题自然迎刃而解。
然而,创造历史的道路,必定是艰难、曲折和布满荆棘的。
济南市政府在济南战役中城垣首个突破口处修建的解放阁
在上述三个大城市中,进攻长春的条件原本要好一些。当时东北解放军总数达到惊人的103万,其中仅野战军就有70万,攻城急需的重炮也有多达660余门。但或许是之前三战四平失利,对林彪造成的心理影响太大,林彪对强攻长春犹豫不决,最终把这一创造历史的机会拱手让人。
与东北解放军不同,山东的许世友和谭震林(许世友时任华东野战军山东兵团司令员。谭震林时任华东野战军副政治委员兼山东兵团政治委员)对进攻济南态度一直十分积极。1948年7月14日,即山东兵团攻克兖州后的第二天,毛泽东就提出了准备进攻济南的要求。仅仅三天后,即7月17日,许世友和谭震林联名致电军委,拿出了攻打济南的初步方案。之后,在毛泽东、栗裕等人的共同策划下,著名的“攻济打援”方案正式形成。
9月16日午夜,济南攻坚战打响。华东野战军14万攻城部队连续猛攻,经8天8夜激战,不但成功解放济南,而且俘虏了国民党军第2绥靖区司令长官王耀武。这是解放战争中,解放军第一次俘虏历史级别的国民党军名将。此外,济南攻坚战还造就了著名的“济南双星”:9纵25师73团和13纵37师109团。这两个团,分别为军委授予“济南第一团”“济南第二团”光荣称号。
济南攻坚战胜利后,日本《朝日新闻》发表评论,做了一个无比准确的预言:“济南被人民解放军攻下后,中国的内战进入了一个极重要的新阶段”。以今天的目光来看,这个“新阶段”就是战略决战阶段。关于解放战争的几乎所有论著,也都把济南战役作为解放战争战略决战开始的标志。
济南攻坚战获胜后,解放军实施攻坚作战的信心获得整体提升。此后不久,东北野战军对10万国民党军重兵守备的锦州发起攻坚作战,仅用31个小时即获得胜利。经过这一战,东北野战军完全获得辽沈战役的主动权,继而转兵辽西,围歼廖耀湘兵团,进军沈阳,彻底解放大东北。
辽沈决胜后,东北野战军又挥师入关,强攻津门,29小时即获得大胜。在此之前,共产党和傅作义的谈判代表正在就北平问题进行和谈,因种种原因,迟迟不能取得进展。但就在攻克天津的第二天,即1949年1月16日,双方代表就北平守军出城时间、改编原则等一系列重要事项达成一致,和谈取得重大突破。事实再一次证明,大炮是和谈的最有力武器,谈判桌不过是战场的缩影,其结果几乎完全取决于军队在战场上的表现。
太原环城铁道边星罗棋布的碉堡
解放军攻破太原城墙
解放军攻进太原城内
回顾本段历史可以发现,正是从济南攻坚战开始,解放战争攻坚战的进程,终于赶上了整体战争进度。在此之后,解放军连续发起大城市攻坚战,在极短时间内取得了一系列影响历史走向的重要战果,决胜神州,睥睨天下。但是,国共两军在城市攻防领域的较量并没有完全结束,在个别城市仍将出现极为激烈的争夺。
兰州市民举行庆祝解放游行
蘭州攻坚战中抢占黄河铁桥
1949年2月~1950年6月,是解放战争的战略追击阶段,就城市攻坚战而言,是拔点收尾阶段。
早在1948年10月5日,徐向前率部发起太原攻坚战。攻坚战一开始,攻防双方即以东山四大要塞为目标,反复争夺,全力厮杀,爆破、夜袭等诸般战术并用,毒气弹、燃烧弹等武器纷纷登场,战后各主要阵地上焦土1米,手榴弹木柄在地面上铺满整整一层。经过惨烈血腥的争夺后,攻城部队控制了四大要塞,但减员多达2万余人,几乎丧失了继续攻城的能力,只好转为围城休整。
平津战役结束后,解放军大举增兵,华北军区侣、19和20兵团齐集太原城下,参战部队达到32万余人,拥有各种火炮1150余门。经充分准备后,解放于1949年4月20日凌晨开始扫清外围,经两天激战后,终于迫近城垣。此时太原攻坚战已持续半年之久,守军的力量在外围作战中已然消耗殆尽。4月24日5时30分,攻城部队对太原城垣发起总攻,仅仅6个小时后,太原全城解放。
在华东战场,解放军发起渡江战役后,国民党军一触即溃。但在中国第一大城市上海,国共双方却突然陷入持续惨烈的麈战之中。1949年5月12日,上海攻坚战开始,预定于5月14日攻占咽喉要地吴淞。不料战斗在杨行、月浦等多个地区陷入僵持,两军拼死厮杀,均遭遇重大伤亡。作战一直持续到5月27日下午,解放军以总计33685人的重大损失为代价,艰难地取得胜利。上海攻坚战是整个解放战争中,双方参战部队最多(解放军40万,国民党军22万,总计62万)、解放军人员损失最大的一次攻坚战。
上海攻坚战中解放军正在实施迂回作战
当年8月,兰州又爆发了一次激烈的城市攻坚战。此战之中,马步芳以青马主力5万余人防守兰州,西北野战军则以5个主力军的强大兵力实施攻坚。8月21日,彭德怀首先以9个团的兵力,对兰州进行试攻,不料激战一整天,竟然没有取得丝毫进展。19兵团司令员杨得志十分郁闷地说:“一天打不下一个阵地,我们还从没有碰到过。”试攻失利后,彭德怀立即调整部署,于8月25日拂晓发起总攻。此次作战,解放军准备充分,兵力也占据压倒性优势,马家军很快支持不住,被迫弃城逃跑。8月26日中午,兰州获得解放。
这一阶段的攻坚战中,解放军在兵力兵器、战术素养等方面均已占据明显优势,实际作战中却仍难免受阻。分析其中原因,大致有以下三点:第一,攻坚战不是野战,就算守军兵力不多、主力部队有限,但只要意志足够顽强,就能够给攻方造成较大困难;第二,战略追击阶段,国民党军野战中经常一触击溃,由此导致城市攻坚作战中解放军指战员大意轻敌,不能及时树立攻坚作战的决心和耐心;第三,这一阶段解放军虽然实力明显占优,但决策者的战役目的也随之提高,如上海攻坚战中,无论军委还是前线指挥员,均较多地考虑到了对工商业的保护,这样一来,作战中难免缚手缚脚,困难徒增。
无论前方阻力多么巨大,无论国民党军如何不甘失败、负隅顽抗,历史的潮流终究是不可阻挡的。解放军凭着强大的实力,拔除了国民党在大陆地区的全部城市据点,进而以城市为中心,制控天下,勾画未来,建立起了新的政权。以此为标志,近代中国那个屈辱不堪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中华民族从此进入宫民图强的新时代。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