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意
从紫从院里搬出来时,丁香忙不迭地找到了现在住的房子——三居室里朝北最便宜的一间。毕竟按照她目前的收入也负担不起更好的房子。微薄的工资是一张狭小的网,盖得住这头却又露出那头。不单是租住的房间,很多事情对于她来说都没有选择,这一点让她在浮光掠影的城市里时常感到局促。一张张膨胀的标价牌仿佛叉着腰嘲笑她:“就你这样的?嗯,你看看你,就你这样的也配住在上海?!”
她其实不太清楚自己为何执着于留在这个地方。好像是出于读了四年大学之后的惯性,又或者因为那一点清晰可见的虚荣心,或是别的什么。她挂怀的东西很多,不如统称为一种熟稔。这熟稔包含自己以往四年里累积下来,关于这座城市的经验。比如但凡有人群的地方就要注意自己的衣着,不然无形间就会被人列为次等公民。比如面对明显想要触怒你的“乡下人”称呼要以什么样的口吻挡回去。还有一些贴士,比如地铁口叫卖发票的,用足了发胶将头发高高盘起的中年妇女,往往不依不饶,最好绕着走等等。
还有些细细碎碎的:比如哪些餐厅可以要到免费的柠檬水;哪个时段便利店、面包房有打折促销;比如上公交时以哪种姿势刷公交卡最自然,这些都是关于这座城市所特有的。丁香想,虽然在这城市里她常常感到局促,那局促甚至在早上醒来时比自己的意识先一步到来。但就自己目前的能力和处境,到哪里又不是一样地熬,况且其他城市的便利店、面包房她都不熟悉。
她喜欢静安面包房的可颂,红宝石蛋糕店里的奶油小方,虽然那些东西她很少全价买。当然打折的东西总是有些缺点的,那是一种淡淡的遗憾情绪——下午五点半后的可颂已经不复刚出炉的蓬松,上面散落的杏仁片也没有那么精神了。六点半后红宝石里的奶油小方是要看运气才能买到的,若是在周末和周五,那个时段早已售罄。工作日时的打折蛋糕也要看店铺的地段好坏,有时为了去比较偏远的店,丁香会骑上半个小时的车,这样才能买到一个顶层的稀奶油已然不太新鲜的蛋糕。它上面缀着半粒罐头樱桃,此时大多洇开一圈红色,涣散了,像失了焦的眼。虽然这些让丁香看上去有些卑微,但一般在路上——车行半小时的路上,她也不会觉得辛酸,毕竟是自己喜欢的东西。尽管那很廉价,却是难得的可以坦然享受的东西。它们带来的欢愉如半盲的人在黑暗里一般,带着自我欺骗的自如。
她知道这些细小的东西并不能立足成为一个可以宣之于口的理由。偶尔老家来电话,父母也曾劝她,既然艰难不如回老家,至少有一些依傍,生活也安稳一点。这时她会给自己找一些诸如大城市的发展空间更大的理由,拉出一面不切实际的大旗把不堪与隐痛都掩盖过去。偶尔的,想起老家她会害怕,那个小县城里的风和雨于她都已经陌生了,她觉得自己获得了某种客观的角度,可以清晰地指出窦城的脏污泥垢。那陌生里带着某种窃喜的情绪,她也知道这些一旦说出便会遭人诟病。所以她只是拒绝,只是拉出冠冕堂皇的大旗,只是在心里暗自比较窦城与上海——从上海街头行人得体的衣着与窦城街巷里充斥着的淘宝爆款,到面对争执上海人的普遍克制和窦城人的动辄大打出手。包括上海的24小时便利店、独立书店,与都市人默契遵守着的人与人之间的分寸感。她是舍不得离开这城市的。尽管丁香知道这绝对不会是自己最后一次搬家,也知道近几年如果没有诸如中彩票,或是突然出现一个阔气无后的远方亲戚要她继承遗产之类的事情发生,她是不可能在这个城市里真正拥有一个自己的家的。不是那种泛泛而谈的——“房子是租的,而家不是”的那种家,而是實实在在的一个绿色小本子上有自己名字的家。
当她看到黄昏时半点阳光也没有,家具陈设还停留在上世纪的小屋子时,她也只是觉得遗憾没有比自己想象的更好,如同接受那些不太新鲜的打折蛋糕一样接受了它。便宜、离工作地点近便是铁律,丁香很快便决定和房东签合同。这个地段这样的价钱让丁香碰着了也是运气。穷总是在方方面面裁掉你有可能会有的形状,让你刚刚好塞进生活里挤出的那个缝隙。
“水电费平摊,押一付三。”房东只将规则讲出,不再说实际的价钱,仿佛那是对丁香的一种冒犯,只是淡淡笑过去。
“那宽带呢?”
“你们自理吧,这个价钱。”房东顿了顿,好似不知道怎么说下去了。丁香想着这房东是个讷言的人,应该也不善于计较。
“好的,那我能和同住的人打个招呼吗?”丁香说着,笑意有些讨好。
“中间这一间也是个姑娘住的,听我爸爸说,近期很少回来了,估计外头有男朋友了吧。”他说着敲了敲中间房间的门,果然无人应答。那门前摆着一块粉色有草莓图案的鞋垫,丁香想着应该是同龄人,大概不难相处的。
“前面这里住的是我爸爸,你有什么事都可以问他的。我钥匙也放在他手上,一会儿我们去中介把合同签了,我就不过来了,你自己回来问他拿钥匙,好吧。”房东指着南面的房门说道。
丁香示意自己一切都没问题。从中介签完合同回家的路上,丁香顺便考察了一下小区周围的绿化,这小区和自己原来住的紫从院不远,同一区域的老小区,布局设施也都差不多。她还是可以骑车到偏远一些的红宝石买打折的蛋糕,甚至骑程比之前还要更短一些。
一切如常,丁香很满意自己的果决。
回到房子的丁香捏着房东给的大门钥匙,迟疑了片刻便敲了敲南面房门。可丁香等了很久都没有人应声,这让她觉得有些奇怪,因为分明她听见屋子里是有响动的——椅子在木质地板上拖过的声音;筷子丝毫不受限地触碰到瓷器的声音;收音机或是音乐播放器里的昆曲咿咿呀呀的声音。丁香并不认为自己的敲门声会被音乐的声音盖住,昆曲是在她第一轮紧密的敲门之后出现的,很明显门内的老头并不想见她。
这让丁香有些为难,她猜想也许房东父子因为租房意见不合。如果是这样,以后的麻烦就多了去了,这么一想,丁香不禁有些后悔。她正打算和房东打电话时,发现客厅的八仙桌上放着一张纸,上面的话自然是给她的。
我喜欢清静,请尽量保持安静,多谢。
——房主留
端正的小楷压在一个油渍斑斑的空调遥控器之下。这样的混搭让丁香有些错愕。纸旁边放着一枚钥匙——丁香所属的北边房间的,环在一个钥匙圈里。钥匙圈上还挂着一个泛黑的中国结,依稀看得见是个红黄线相间编成的一个攒心梅花结。不似寻常的盘长结或是平安结什么的,虽然脏污但也不难看出当初的讲究。八仙桌上还放着一个玻璃水壶,透亮的玻璃壶上盖着一个不太相配的草编盖子,里头浮着一两点金银花和茉莉。丁香给自己倒了一杯,果然,淡得几乎觉察不出味道,若不是玻璃壶能看到,那一点点微妙暧昧的花香一定会被忽略掉的。看了看自称房主的老头留下的字和清淡的茶水,丁香在这疏离里找到了一种安全感。对于他们这些在外漂泊的人来说,工作就足够他们忙了,其他生活上的事能少一事自然是少一事来的好。
尽管对于南边屋子里写小楷的老头有些好奇,丁香还是很快开始归置自己的物件了。她的东西不多,自大三决定留下来后,大学最后一年做得最多的准备就是找工作和处理闲置了。以至于她从宿舍搬出时,仅有两个二十四寸旅行箱的随行物品。从紫从院到现在的绿封小区,丁香也只额外添置了一个行李箱的东西,用自行车推着,一共三趟就算搬完了家。新房间虽小,可平白多了一个小阳台,正对着一个幽闭的小树林。这样的老小区总喜欢在角落里藏一个八角纳凉亭,黄昏的时候,就有一些老头老太在亭子里聊天。在上海已经呆了第六个年头了,丁香半猜半听也大致能知道他们聊些什么。不过是小菜一斤涨了几毛钱,隔壁“易买得”的鸡蛋在打折什么的。一股浸泡得润润的烟火气扑面而来,在这个瞬间,丁香突然就开心起来。之前急于找房子的烦恼一下子飞得老远,总算是又安定下来了。
生活开始恢复了之前的论调,悠缓漫长。若是不赶工,丁香每天也能按时下班。甚至心情好的时候买几张漂亮的纸,将房间里老式家具包起来,盖住那些暗沉的颜色与怎么也擦拭不去的坑坑洼洼。房间经过改造慢慢顺眼了,偶然买到能承受的点心,有时用上月的结余给家里汇去一点钱,或是用卡里的积分兑换一张电影票和朋友合买一桶爆米花将半个下午混过去,丁香也就很满足了。
唯一不满的是她的邻居,或者说是室友们。住在中间的姑娘,的确一周也住不了两天的,可回家的时间段十分微妙,多是半夜或是凌晨。偏偏闹出的动静大得很,且是一种少儿不宜的动静。第一次被吵醒的丁香红着脸犹豫再三也没好意思敲她的门。连出门上班经过她房间门口都是快快走过,生怕自己撞到什么尴尬的画面。后来这样的次数多了,丁香也变得从容些了,偶尔在客厅碰到室友和她千变万化的男友时也能自如地打招呼了。虽然这从容让丁香回味起来有一种危险的意味,怎么自己好似对这种事老到起来了。可这倒不是丁香最在意的,她在意的是她两个室友之间的矛盾。每每南边住的老头儿被中间的室友吵醒后便前去敲门,咚隆隆的,紧接着中气十足地大骂一通不知羞耻云云。原本用被子蒙住耳朵丁香还能睡个囫囵觉,被老头这么一闹就彻底睡不成了。买来耳塞后稍稍好了一些,但是老头的责骂还是会不时挤进一两句到耳朵里。说不上刺耳,但他一口一个姑娘的责骂,总是让丁香觉得里面有一小份自己的,总是挂怀的。
说起来,丁香还没有正面看到过老头,他好似从一开始便觉得两人没有交流的必要。偶然几次丁香碰到想和他打个招呼,他都加快步伐,溜进了自己的房间。丁香猜测这种态度也许和他儿子——房东将房子出租有关,可她不能确定。只是几次房东来时,都能听到父子两人的争吵声。老头对中间女生责骂时都不会出现的脏话,往往在这个时候高声爆出来。争执的似乎又都是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这让一旁不小心听到的丁香哭笑不得。
日子就这么徐徐而过,丁香真正见到老头的时候,已经过了三个多月——丁香都已经交了第二次房租了。期间一切公共分摊的水电煤气等费用都由老头算好,写在两个牛皮纸信封上,搁在客厅的八仙桌上。丁香和中间住着的姑娘照数把钱放到信封里,第二天老头自然会收去。信封的右下角注明着上海电缆厂几个大字,并不是现在公司里通用的一板一眼的宋体字,而像是由谁题词或是从哪里拓下来的字。现代化的遣词,书写里却有簇拥着古意,让丁香觉得着实有趣。生活里有趣的事太少,困居城市的人生活都是固化的,连红宝石固定时段卖蛋糕的阿姨都一样。每天做着固定的事情:起床、 挤一样的早高峰地铁上班、作为编辑处理一些字句之间的龃龉、到点坐一窝臭气的地铁回家、在外卖单里挑一个价格合适近几天没有吃过的点餐、吃完饭刷一刷微博微信,看个综艺或是电视剧几个小时就晃过去了,只好略带遗憾地洗漱睡觉。有时这生活固定得让人窒息,于是旁枝末节的一点离常都会让丁香捕捉住,好好在心里过一遍。
大概正是因此,这一天接到大学室友电话的丁香也是高兴的。虽然她们不常联系,频率总维持在一个月两次。而且她也不是丁香大学时期在寝室里相处得最投缘的那一个。可从近况到展望,从男友聊到别人的男友,这么一路聊到出租的小屋。这期间不仅可以将地铁上的狐臭、半秃的脑袋忽略过去,连平日里要皱着眉头走过的从菜场后门到小区里的那条脏乱的路,以及小区保安不合身的衣服,电线杆上荒谬的半露酥胸的重金求子都可以忽略不计。所有的感官因为电话而牵扯住了。掏出钥匙,打开大门,丁香发现,南面的老头儿正在厨房里放碗筷。仍旧是一个背影,她也就索性省下招呼,而电话里的朋友还让她帮忙搭配衣服。
“我男朋友给我买的,你说直男的欣赏水平是不是都这样呵?”心曼说着,紧接着发了一张衣服的照片,丁香知道借着她问搭配是其次,中心思想恐怕还是炫耀。
“你男朋友这么好呀?羡慕,就别再撒狗粮了,好吧。”丁香熟稔地将一套心曼需要的言辞甩过去,“嘻嘻,真丝大红色衬衫,要多老气有多老气,简直都不知道要怎么穿了?搭配大神,还有救吗?”心曼说着。
“大红色,真丝,确实挺老气的。”丁香嘟囔着,索性停在门口,准备将搭配的事儿说完了再找钥匙进门。
“大红的须是黑的配才好看,或是石青的才压得住颜色。 ”丁香喃喃着,这其实是《红楼梦》里薛宝钗姑娘的丫鬟莺儿替宝玉打络子时说的。丁香自小受外婆的影响喜欢看《红楼梦》,反反复复看得多了,里面的审美就学了个皮毛。
“黑裙子也老气呵,石青是什么?”
“石青是一种颜料,染出来,有些像现在的藏蓝色。要实在不行,你试试看宝蓝色,比黑色好歹要活泼一些的。”丁香说着,笑了笑,再寒暄了几句就将电话挂了。当她正要开门时,发现南面房里住着的老头立在不远处打量她。那打量让丁香觉得有些冒犯,是那种从发间到脚底的打量,眼珠在眼眶里咕噜地转。同时,丁香也终于看清老头了,他好似被岁月盘剥了多余的脂肪,只剩下那么一个差不多意思的人形,仿佛走起路来也应该有咯吱咯吱的响声才对。上身穿着一件老头衫,洗得泛白,隐隐能透出皮肉的颜色了。肩与袖的缝隙有些大了,不着意看过去竟然像是褴褛。下面是一条铁灰色绸缎裤子,支棱着只看得到膝盖处的弧度。穿堂的风过了,衣服都微微荡漾起来。那老头看上去空空的,像空瓶里的吸管。他剃着平头,灰白一片如下过雪后低矮的荆棘。
“你好,我是住这一间的小丁。”丁香反应过来,停下扭动的钥匙,和老头儿打起招呼来了。
这一声招呼似乎才将老头唤醒,他把眼光挪开,“哦,好。”说着便进了自己的房间,关上了房门。
丁香虽觉得有些莫名,但也并不放在心上。只是不知怎么的,自那以后老头便格外在意起她来了,从前看见她在客厅就忙不迭地钻进房间的脚步放缓了。有好几次,丁香的房门稍有响动,南面房间的老头就会“巧合”地经过,和她打招呼,偶尔也会问候几句。其实她更喜欢那个只在毛笔字上出现的房主的身份。虽然寒暄并不算太麻烦,有时候甚至是善意的——你住北边,衣服不容易干吧,你可以到我的阳台上晒衣服的。可擦肩而过的丁香只是笑笑拒绝了,突然而来的好意让人难以心安。特别是这一看就不好相处的老头,丁香觉得还是保持距离的好。
可事与愿违,特别是在她无意提到自己在出版社工作后,老头的寒暄变得愈发频繁。他甚至破天荒地敲了丁香的房门,拿出一叠写在信纸上的手稿,问她有没有机会出版自己的自传和诗稿。在丁香遗憾地表示自己所在的出版社是专门出翻译书籍的,老头讷讷地将手稿又往前送了送,说,你都还没有看过,你看看再说嘛。于是丁香只好收下。几天后出于好奇拿起了诗稿。是古体诗词,陈言旧词的,不时还藏几个生僻的典故。老头一笔一划认真地给自己的诗标着注释,页末按照序号写着一些半古不通的解释。丁香不忍心告诉老头这些东西完全没有出版的价值。她只是将诗稿还给了老头,再从自己的包里拿出公司的门卡,明确地告诉他,自己帮不上忙也不知道应该找什么出版社帮忙。看着老头沮丧的样子,丁香勉为其难地添了几句诸如,诗词很有才情,笔锋很有气势之类鼓励的话。
自此往后,丁香在老头这儿的待遇就开始有些变化了。先是她下班回家时老头会来给她开门;再到发现她有去红宝石买蛋糕的习惯后,会顺路给她带一块;偶尔也会在寒暄时塞给她的一碗荔枝或是枇杷等贵价水果。丁香有些受宠若惊,事情还远不止如此。在丁香交过第三次房租后,久不照面的房东打来的一个电话。他客套地寒暄了一番,问了问她居住的感受、居住环境等等。正在她一头雾水的时候,房东试探地问她和老头相处得好不好。丁香照实说,老人性格好,从不计较小事,关系很融洽。房东一面说,那就好,那就好,一面又以一种暧昧的语调提及,老头打算给丁香减房租。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又说这个地段给丁香的价格已经很低了,再降房租是不可能的事。丁香愣怔片刻便诺诺称是。她完全没有指望过的事,既然老头提过而房东不同意便罢了。挂电话前房东说了些诸如老头年纪大了,独居难免孤独等等的话。
丁香在挂了电话后半天都摸不透房东这通电话的意图。直到她看完一部法国悲情电影,在浴室里洗澡,透过淡蓝色的浴帘看架子上潦草摆放的瓶瓶罐罐,才猛然想起来,自来就只有房东涨房租的事,哪里有倒往下减的道理。这么荒谬的提议,由老头提出来,房东会怎么想。回想起他最后支支吾吾说的话,丁香一下子愤怒起来。她脸色煞白地走出浴室,浑浑噩噩将前后的事想了个透。甚至想到了从这里搬出去,但一想到搬家而带来的一系列的麻烦和预支了两个月的房租和押金,就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只一心和老头保持起距离来。她错开了原来回家的时间,并且在几次老头听见自己回来想要寒暄时,快速钻进了自己的房间,一句话也不再多说。
老头塞给丁香的蛋糕、水果也统统晾在了八仙桌上。一夜没有吃,丁香便知道老头会拿回去当做第二天的点心或是早饭。丁香知道的,穷人总是舍不得一点的浪费。那些东西对于老头和丁香来说是一样的,是贫瘠的生活里难得的花。对于他们来说甚至要比自己还要有价值。物质比自己重要多了,这便是他们共通的逻辑。拒绝这些东西,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显示了足够决心。不久之后,老头便不再试图和她打招呼了,八仙桌上也渐渐不再留有食物,那个牛皮纸的信封便再次出现,直角对齐八仙桌的边沿,像是一个正式而肃穆的外交辞令。
过了一段相安无事的日子后,真正决裂的这一天是个闲置的周末。丁香有很多闲置的周末,一来工作后并不像学生时期那么喜欢社交了,二来正式的社交总是很昂贵的,远不是校园里撸串看看电影可以比拟。说起来最主要的还是因为穷。特别是这刚刚发了工资的月初,与别人不同,发工资的时候反而是丁香觉得自己最穷的时候。平时对薪水并没有切实感受,这样迷迷糊糊的,总觉得自己过得还不赖。真正到了工资条出来的那一两天,丁香总是很沮丧的,导致她往往这两天会不怎么愿意花钱。这样的周末丁香更愿意窝在被窝里看电视剧综艺,等肚子饿了就会去冰箱淘东西吃。逮着什么吃什么,有时候是放了几天的吐司夹一个蛋,有时候只找得到一棵西兰花,用白水煮了浇一点色拉酱,也可以吃一天。
就在丁香蓬頭垢面地淘冰箱时,南边的房间里传来了房东和老头的争执声。
“怎么,谁说的房租就只有涨价的道理。”老头咆哮着,用一句惯用的小赤佬结尾。
“爸爸,侬讲讲道理好伐,你自己去问问看,现在我们这种房子是租多少钱的。”
“我不管租多少钱的,房子是我自己的,我想租多少是多少?”
“你拎不清了,我不和你讲,你脑子是被那小姑娘迷昏掉了吧。”
“你哈七搭八乱讲什么!”老人呼哧带喘的,似乎被气得不轻。
“我和你讲!人家小姑娘不容易的,年纪小小的一个人在外打拼。我从来没看见她吃不打折的蛋糕,全部都是折价买的。你去冰箱看看,她买的菜也都是晚上超市里打半折买的不新鲜的东西。”
“你就和你妈妈一样的,心硬得不得了。”老头说着,“都是文盲坯子一个,啥也不懂!道理也讲不通。”
接下来房东提高嗓音呼噜呼噜说了些什么,丁香一个字也没听见。脑海里盘旋的尽是老头可怜她的那些话。她蹲在冰箱前面,将头整个埋进冰箱里,发狂似的拨弄属于自己的那一格。她以为谁都不知道的,每次在超市结完账,她都会小心地将那些打折标签撕下来,半路上就丢掉了。余有一些实在除不掉,或者来不及撕掉的,丁香都将它们藏进一个不透明的塑料袋里。她疯狂地翻找,从昨天买回来的折价酸奶到对折标签包裹的生菜;两头已经有些黄了的扁豆,买一送一的五花肉。就像老头说的那样,她甚至在整个冰箱里找不出一件属于她的全价的东西。她埋下头,发现自己哭了,说不准是为什么。听到南边房间里皮鞋触着地板踢踢踏踏的声音,她意识到房东要走了。于是快速回到自己的房间里,仓促间连冰箱门都忘了关。
自此以后,丁香的心彻底硬了下来,不能说对老头有恶意。只是心里突然冒出好多问题她都理不清,甚至为什么要在这座城市留下,艰难且不堪。她终于开始面对自己的窘迫与难堪,吃不起全价新鲜食物的难堪,住在朝北边房间日日照不到阳光的难堪,周末不能出去稍微逛一逛的难堪。她想明白了一些东西后,开始将每天的开支记账了,将工资条贴在了床头上,一点点衡量自己生活里的得失。
时间还是照旧流过,甚至流走的速度也从不会因为人的畅快或是艰难而改变。丁香一心在重新考虑去留,在等自己做一个决定,其他的一切连同期间不止一次想要拦住自己说话的老头,都不再放在她心上了。而同一时期老头却经历了:在一个黄昏突然晕倒,住院治疗,离开医院,在家等择期手术的安排这一系列衍生出的事情。儿子的脾气仿佛也是因这病开始软化,得空便说些自以为能宽慰他的软话。老头就知道,自己怕是大限将至了,再一次的手术必然是凶险非常的。这一天他再一次敲了丁香的房门,起初丁香想要假装自己不在家,可老头一遍遍不依不饶的敲门声让她不得不开了门。
“我明天就要住院了,这一走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回来。”老头说着笑了笑,“我房间里有很多书,你要是喜欢可以拿去的。”他说着右手递出了一把钥匙,丁香下意识地将手别在背后。见丁香不收,老头继续说:“留在那里,最后我儿子也是要当废品卖掉的,糟蹋东西。我那还有木刻版的《红楼梦》,你好歹帮我看顾看顾。”
“你知道吧,我记得你有一天说什么,‘大红配黑或是石青的才压得住颜色,那会儿我就知道你也喜欢红楼了。”老头说着看着丁香,“可把我给高兴坏了。”他笑着的样子像是恶作剧得逞的小孩子,丁香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你就拿着吧,要觉得受之有愧,不如你得空了来医院陪我这个老头子说说话。”
丁香愣怔着不知道怎么接话,老头将钥匙压在丁香的掌心就走了。狭长的走廊那一头丁香看见堆着几个包裹,依稀能看见有脸盆的轮廓,估计是为住院准备的家什。第二天清早老头就被房东接走了。
之后,丁香虽然对老头的那番话有些好奇,却觉得瓜田李下,并未打开过南边的门。有好几次她都想将钥匙还给房东,可一直都联系不上。经过前一段时间的考量,她开始尽力为自己筹谋,先是接了许多原来看不上的零碎翻译活,同时报了一个周末的考证班,她的生活开始有了转圜的余地。
清晨鞭炮的声音是混着唢呐锣鼓一齐响起来的,喧腾地将周日赖床的人们纷纷吵醒。丁香万分不愿地起床,稍稍舒展了身体后,便走卫生间的窗前向外望去。只见楼下三五个披麻戴孝的乐手吹得好不热闹。已是初秋,风吹过,微微有些凉意了。
“大清早的,干什么这是!”显然同室中间的姑娘也被吵醒了,“你嫌晦气都不在自己家那边起丧事,倒跑到我们这个出租屋里来了。你还有没有一点良心。”她嚷嚷着,丁香这才试图在楼下的人群里找房东的身影。
见丁香从卫生间出来,姑娘对着她说:“你还不知道吧,老头才咽气,这人就把房子租出去了,我问了半天才和我说租给了一家子。”面对姑娘的愤愤不平,丁香一时间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只是还因为老头过世的消息愣怔着。
“房子本来就小得不得了了,现在南边还住进来一家子,我是不打算住了。老头儿虽然讨嫌,但也还晓得分寸的,现在好了一下子挤了一家子进来,我反正合同住满就要搬走的。”
丁香定定地看着老头南面的那扇门。突然房东从房间里出来,见了她便安抚说丧仪马上就会结束了,还说老头交代的,屋子里的书丁香喜欢就给她。房东似乎是对于即将搬进来的新住户有些抱歉,小心地提议丁香多拿一些书,只当是补偿,剩下的他会在第二天请人上门来收垃圾。说完就留着门外的丁香自己走了,神情轻快,全然不似经历新丧。
丁香看房东走远,才将门一点点推开,映入眼帘的是整整两面墙的书柜。书柜边是老式的架子床,床头挂着一幅大字,行楷写着“高山流水遇知音”。丁香原本不知道住了近一年的屋子那头,竟是一个小书斋。她打量着这些书目,惊诧地发现其中很多竟然与自己的喜好重合。多个版本的《红楼梦》,从老头提及过的木刻版到人民文学出版社74年,以程本为底本的一版,都是丁香所偏好的。朝西的那一面墙都是中国古典文学,诸如《浮生六记》等等。朝南的书架上都是外国小说,看得出书主人对于译者版本經过了一定的挑选,比较多的老译者的翻译作品,如草婴先生翻译的《战争与和平》, 叶渭渠先生的川端康成。
桌上堆在一起的,是丁香之前见过的,老头拿给她看过的诗稿,和没有细看的自传。她心中漫起一股莫名的悔意,后悔在之前没有给这个老人多一份的耐心,后悔没有早一点进入这个房间。她将稿纸展看,一行一行像是与一个迟来的老友重聚。
她看到他形容与不认字的妻子一起的生活就是面对一堵花枝招展的墙,他苦苦呐喊却往往只能听到自己的回音。这一段删删改改似乎很犹豫,最终还是将某些尖锐的字眼抹去,只留下一些平实的日常琐事和感激。
她看到他回忆逼儿子念书学文化,可似乎儿子肖母,并不是读书的料。细细的行距间又有几行似乎是新添上的字,说每每来访虽都以不愉快而告终,却一直前来从未断歇,似乎又有几分欣慰。
也能偶尔看到轻盈的文字,说读短篇小说宜伴黑巧克力,长篇则辅以奶油蛋糕为佳。短篇小说篇幅单薄,用黑巧克力的苦味死死抵在舌根,才能从仓促里觉察出深意来。而长篇小说节奏缓慢,等蛋糕吃完,还剩下一大半的书没读完,笃悠悠总觉得还有甜头可尝。
作为一个没有人领入门,靠自己自学摩挲,又没经过正规系统的文字训练的普通工人,做到文笔流畅已是不易。可他笔下关于自己的故事却意外地吸引着丁香,迎着床头的那一幅字,悔意渐渐深刻起来。除了中午吃饭以外丁香一直将自己拘在老头的房间里,她知道,这些东西只会存在这一个昼夜了,明天天明便不再存在,老头这一生的所思所感,与心心念念的文字书籍就都不在了。
自传的最后他写道:想此生经历颠沛波折,无贤妻孝子,更无一知己。丁香看到这里心里一颤一颤地疼,像午夜荒漠里找不到回家的路的人,满目灿烂的星空却了无生机。她想要是早一点知道,哪怕多一点耐心和老头坐一会儿,和他老人家聊一聊诗经、红楼,是不是能弥补一点点他的遗憾。信纸薄薄的,承不下丁香落下来的泪滴,霎时洇开了,也洇开了背后最近鲜蓝色的钢笔字迹,丁香翻过纸来,只见后面赫然写着:
北面住进来一个有意思的小姑娘,说大红色要石青色才压得住,红楼里莺儿打络子的一节她倒是记得真切。记得《闲情偶记》里也有提及“迨鼎革以后,则石青与紫皆罕见,无论少长男妇,皆衣青矣,可谓‘齐变至鲁,鲁变至道,变之至善而无可复加者矣。” 与这颜色最近似的倒不是她说的藏青色,而是钴蓝色,哪天寻着机会一定要告诉她。闻弦知雅意,可引为知己矣。
隔了两行,字体比上一段要凌乱许多,显然是匆忙写就的:
小丁,如果你能看到这里,我想想也觉得不太可能,但是万一我这一屋子的书和你有這个缘分呢。古人云,可托六尺之孤,君子也。我这一屋子的“孤儿们”如果有幸能得你看顾,也算是到了好去处了。
天一点点亮了起来,天空慢慢着了色,随之地上也有了颜色:闪在叶子尖头的金色,半透明的嫩绿色,匆匆红过的朝颜花。声音也逐渐从虫鸣里苏醒,有了鸟叫、并不惹人厌烦的吵闹。一切仿佛是沾了清晨的光,都原谅,都放过了。隔壁早起为孩子做早餐的打蛋声,叮叮当当的不锈钢筷子触着玻璃碗的声音,上班上学的人都随着闹铃、厕所移门梭动的声音醒过来了。
世事如常,窗外又响起断断续续的丧鼓与唢呐声。
责任编辑 楚 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