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竹峰
云片糕是我乡节令茶点。春节迎来送往,取一个彩头,糕来糕去,高来高去,寓意步步高升,大吉大利,亦有别名如意大糕。
小时候经常吃云片糕,县城衙前食品厂所产。衙前二字有旧味,实则县衙屋舍早已湮灭无一丝痕迹了。雁过留声,县城的河也还称衙前河。往日常常从衙前河边走过,当年景色与现今不同。滩上野草无数,河里鱼虾悠游,起风的时候,山峰和柳影波互相辉映荡漾,是安乐太平的景象。
将糯米炒熟磨粉,添加适量的白糖、猪油揉匀,再掺入桃仁、葡萄干、瓜子仁、麻油、黄丁香、桂花、金桔饼、青梅、松籽、核桃仁、红绿丝之类,选材不一,做成糕坯,再切成薄片。因颜色洁白而得此名云片糕,也有地方称为雪片糕。
明清两代,云片糕一直是南派糕点中的佳作。
云片糕分为两种,大糕小糕,块头不同,用暗红或者玫红的纸包装点成长条。云片糕为大众名点,难得雅俗共赏,清代一度贵为贡品。皇家如此,民间也如此。《儒林外史》中薛家集观音庵和尚捧出茶盘里即有云片糕、红枣和些瓜子、豆腐干、栗子、杂色糖,摆了两桌,供众人议闹龙灯之事消遣。
云片糕是岳西人家待客必备的茶点。一杯茶,几块糕,入口香软绵柔,如雪花融化,轻轻一嚼,清甜细腻令人陶醉,食之难忘。宾主晏晏,其中多少祝福多少欢喜。俗世的欢乐从来不见浩大,一饭一粥一茶一酒里自有须弥。
上好的糕滋润细软,犹似凝脂,白如霜雪如云片,薄薄的,明火可燃,曲卷自如,不断不裂。吃的时候一片片揭开,洁白里透几抹红几点绿,如胭脂翠玉,美色风雅如斯。
上品云片糕久藏不硬,也有例外。清人笔记载录,某人夜深买点心,茶食店中早已安睡,敲门甚急,店中人大怒,拿出点心一枚掷于柜上,铿然有声。买者怒问何物,店里又掷出鸡蛋糕一枚,正中其额,皮破血流,两相詈骂。店旁邻人劝买者别再纠缠了,若是店里人将云片糕抛将出来,足以杀人。
张爱玲说小时候常常梦见吃云片糕,吃着吃着,薄薄的糕变成了纸,除了涩,还感到一种难堪的怅惘。长大的岁月里,一片片糕点缀的少年时代渐渐远了。我连吃糕的梦也没有做过。
岳西人称云片糕为茯苓糕,一来形状为茯苓薄片,二则过去那糕里有茯苓粉。老家切茯苓的人,一刀又一刀切下来,片片雪白。多年没见切茯苓的人,上次回乡偶遇,垂垂老矣,多年没见切茯苓的场景了。
岳西的云片糕也有产自桐城的。桐城的云片糕谈不上喜欢,桐城我喜欢两样,桐城文学与桐城丰糕。
白色城堡,在桌子上,扭头可以看到,盘踞在那里。大块的白色,是她无边的心事,大块的白色,是她干净的想法。白色的身子散发着清香,有稻米的清香,蔗糖之甜香。
第一次看到丰糕,就认为她是米做的白色城堡:圓顶建筑,那圆顶的弧度圆润仿佛屋顶,四周是高而挺的墙。真舍不得吃,吃掉一个白色城堡!我又不是阔少,还没奢侈到那程度,只好摆放在那里,当秋天餐桌的清供。
每天上班,总要看她一眼,茕茕孑立的样子,却不寂寞。其实她还有一个伙伴的,我送人了。大清早能看到丰糕,寓意很好,虚室生白,吉祥止止。
丰糕的丰是丰收的丰。秋天了,稻米入仓,做一点丰糕,瑞雪兆丰年呵,白色的丰糕是大地的瑞雪。丰糕的丰是丰满的丰,像财主独生的丫头,养得白白胖胖的,待字闺中,爱上了长工的儿子。
深夜。纸窗下两个剪影。跳动的烛光下传来一个苍老的女声:这丫头实心眼得很。末了,又叹了口气,嫁给他以后日子怎么过。这时一个苍老的男声说道:慌么事,丫头眼光不错,那后生勤劳,嫁他不亏,老婆子莫管,我心里有数。
丰糕上会写点字,新春大吉、寿比南山、万事如意、富贵吉祥之类。我的丰糕是无字丰糕,上面洒有一些红丝,那红红得朴素,红得不动声色。
去桐城玩,朋友送我两块丰糕。丰糕的名字,有村野的富贵气。王府的富贵气不稀罕,村野的富贵气才富得饱满,贵得真实。
丰糕,米做的糕点——以米粉、白糖蒸制而成。可蒸食,油煎,泡汤,不一而足。我的丰糕该怎么吃呢?看看再说吧。
谈起安徽的饮食,徽菜是绕不开的话题。
徽菜是古徽州的特色,独特的地理人文环境赋予徽菜独有的味道.明清之际,徽商崛起,徽菜也随之进入市肆,流传于苏、浙、赣、闽、沪、鄂以至长江中、下游区域。
徽菜的烹饪重油重色重火候,皖南一带,山区较多,因地制宜,当地人常采用山上的野味和一些稀有的菌菇等食材为主,味道十分鲜美。徽菜重油重火候,山区的居民常年饮用山里的泉水,矿物质含量比较多,对人体油脂的消耗比较大。同时徽菜烧菜比较多,常常要炖,所以又重火候。
说起徽菜,臭鳜鱼是最著名的代表。
臭鳜鱼的好就好在一个臭字上,好比长沙的臭豆腐。长沙火宫殿墙上曾出现过这样的最高指示:火宫殿的臭豆腐还是好吃。
味觉太具私密性。有人嗜甜如命,有人自找苦吃,有人炒菜总要放一点辣,丝瓜汤里也飘着红辣椒。曹植给杨德祖写信说:“人各有好尚,兰荪蕙之芳,众人之好好,而海畔有逐臭之夫。”逐臭之夫见过不少,满大街找臭豆腐吃。我口味清淡,不要说苦臭之味,辣过了头甜过了头,也招架不住。
有一年在黄山,晚饭时,酒过三巡之际上来一盘鱼,众人下箸如船桨齐发。我夹起一块,刚入嘴就吐掉了,对身边人牢骚,真不像话,坏臭了,还给我们吃。那人笑笑说,这是徽州名菜臭鳜鱼,吃的就是臭。闹笑话了。臭鳜鱼制法独特,食而得之异香。
后来,又吃过多次臭鳜鱼,异香一直没能吃出来,微臭挥之不去。好在如今终于体会出臭鳜鱼之妙。丁酉年,去了一趟徽州,连吃三五条臭鳜鱼,各有其臭各有其香,臭鳜鱼之妙即在于此。
上品臭鳜鱼呈玉色,片鳞状的脉络清晰可见,肉质坚挺,筷子稍稍用力便如花瓣一样碎开了。吃到嘴里,柔软鲜美,腴而不腻,开始微臭,继而鲜、嫩、爽,余香满口。骨肉相连软塌塌的臭鳜鱼则为下品,食之无味。
孟子说: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也。梁实秋文章中写过,有客送来七八只带毛的熊掌,毫不犹豫送人了。有些饮食,吃的是传奇,与味道无关。
徽菜里的臭鳜鱼是传奇。
刀鱼差不多也快成传奇了,价格太高,成了奢物。想当年池州、铜陵、安庆一代水产市场,用细柳丝或新鲜竹丝穿就的刀鱼随处可见,不过鲫鱼价位。正所谓:二十年后稀为贵,从此刀鱼入侯门。
上回吃了油炸刀鱼,外面裹有薄薄的浆粉,外酥内嫩,谈不上喜欢。我向往的滋味是汪曾祺笔下所记:镇江人以刀鱼煮至稀烂,用纱布滤去细刺,以做汤、下面,即谓刀鱼面,很美。刀鱼面没吃过,吃过两次双皮刀鱼。
刀鱼的特点是肥厚鲜嫩,肉极细,口感有齐白石的清。齐白石的画,家长里短中有清气,仿佛江南殷实人家的小儿女。学他的人往往学不到这一点,不是浊气一重成为粗笨丫头,就是清气淡了好似蓬头稚子。
鲥鱼的口感贵,风姿绰约是赵孟頫的行书。鳜鱼的气度风华,稍逊鲥鱼,是董其昌的书法,清俊活泼有之,蕴藉不足。齐白石、赵孟頫、董其昌我都不迷,近来独爱金农。金农是一尾野生的鲤鱼。
谈到鱼,肉也必不可少。
老百姓的生活,鱼肉和美。
徽州的猪肉好吃,人称刀板香。刀板香之名甚美,透过文字闻见刀板上食物的清香。刀板香的色泽更美,猪肉腌制后淡黄的质地里隐隐藏着微红、朱砂、橙黄的肌理。南瓜色肉皮、黄玉般的肥肉和紫红的瘦肉相连。透过筷尖,能看到肉质细腻的密纹,上好的五花肉,一块块小方寸斜放着叠在一起,不粘不连,干干净净。
刀板香味道在不咸不淡之间,不油腻,还有股新鲜劲,这是一份功力与手段。朋友说:“刀板香是普普通通的徽州土菜,但在那些缺油少荤的日子里,无论是在城里还是乡下,能受用它,哪怕是浅尝辄止,也是一件奢侈的事情。”这样的情感我也有过。以前夏天吃晚饭,人们纷纷移桌子、搬板凳坐到稻床上,边吃饭,边乘凉,谁家碗头上有几块腊肉,很让人羡慕。
小时候,我家饭桌上能看见一碗肉,不是来了客人就是逢年过节。每次家里有客,母亲就摸索着咸菜坛子,从里面掏出一块腊肉,厚重的木盖从瓦罐坛口挪动时发出木墩墩的声音,那声音不好听,却馋人。
相对于我老家安庆,徽州人在饮食上似乎更精细些。同样是腊肉,徽州人做成刀板香,视觉和味觉上风趣多了。饭店里还将刀板香装在竹篮里,竹篮子编制得像小船一样,很有晚唐诗的意思。想想一桌子的人纤纤玉手托着轻舟,巧笑倩兮,飘然走来,食客静坐着,停箸不食。怀古?思味?忆事?总之心里会有些风雅前人的触动吧。
无竹令人俗,无肉令人瘦。徽州人制一味刀板香,上面是肥瘦相间、层次分明的五花肉,下面是丝丝缕缕的笋干,竹肉同食,不瘦不俗,善莫大焉。
干腊肉好久没见过了。记忆中它是蜡黄的,压在咸菜缸中,浑身被淡褐色的咸菜盖着,深居陶瓮,微现一角。
徽州的刀板香固然令人垂涎,我在黄山脚下吃过一次粥,更堪称绝品。粥以薏米熬就,稀烂入了化境。微盐,进嘴清香,淡如春风之际,暖意上来了。暖意是炭火的温存。几段猪肚蜷缩碗底,素简以一抹膏腴画龙点睛。佐咸菜笋干,顿去经日行旅风尘。连吃四碗,草长莺飞 ,徽州的九月,江南的暮春。
关于粥,《随园食单》如此定义:见水不见米,非粥也;见米不见水,非粥也。必使米水融合,柔腻如一,而后谓之粥。此等说法,深得我意。
熬粥,水量控制和谷米掌握上,需要讲究,火候也很关键。
如今的徽州百姓,吃粥吃的是素淡的滋味。
淘洗过的大米外加几颗大枣、半把绿豆、一勺薏米、若干红米,舀瓢凉水淹没它们。静静地在电饭锅旁等待,锅内渐渐变得滚烫,汤水慢慢呈现出暗红的黏稠。那些白米、红枣、绿豆融在一起,咕噜噜冒泡。拿本书,在一边守候,蒸腾的白气淡淡地弥漫着,粥的淡香在四周飘溢。
吃粥的时候,就咸菜或就吃鸭蛋,很惬意,有世俗人间烟火之美。
吃粥的时候,如果有一块旌德大饼就更好了。
大饼,普通物什,旧小说中多为贩夫走卒之食。旌德大饼是珍品,人排队候食,油锅前翘首作馋状。
手铲将大饼摊入平底锅,锅内有菜籽油,以文火慢煎。饼面至五成熟,翻过再煎,反复数次,两面火色均匀,即可出锅。出锅后,大饼一分为二,再切成四,馅不散。大饼颜色金黄可爱,买者多不可待,大口咬食,不及细嚼,竟有烫伤者。
老妇所做大饼味最佳,盖因几十年功夫也。
老妇做馅,老翁守锅。其饼馅层次分明,脆而香。
丁酉年春,入得旌德,食大饼一个,米粥两碗,咸菜半碟。饱腹问馅,答曰:香葱、猪肉、萝卜丝、笋衣、豆腐干、雞蛋。
据说旌德油煎大饼是一九九〇年后移居旌德之外乡人所做。此前大饼不着一丝油星,慢慢炕熟,其味更绝。今近绝响矣。
以地域分,安徽南方以米饭为主,干米饭或者汤饭。
以前爱吃青菜汤饭,吃的时候放一匙芝麻油,油在汤面上飘飘荡荡,清香袅袅。这样的汤饭,能吃三大碗。
手艺好的人烧汤饭,菜叶烂了,颜色还是绿的。饭煮得软硬适中,盛在大碗里,有五谷丰登的满足。以前,每逢汤饭就暴饮暴食。一来实在喜欢,二则汤饭不瓷实,不多吃些,肚子容易饿。
烧汤饭的菜,最好用上海青,去掉菜帮子,将菜叶切成丝状,或者撕成片状。有人用莴笋叶烧汤饭,烧出来有一股涩味,有陈茶的味道,我不喜欢。
现在汤饭简直是百饭争鸣,百汤斗艳。不仅仅有青菜汤饭,还有排骨汤饭、牛肉汤饭、猪肉汤饭、还见过鸡鸭汤饭、香肠汤饭,还吃过鱼翅汤饭、鲍鱼汤饭、海参汤饭。有人用羊肉烧汤饭,膻气太重,味道打了折扣。
汤饭我取青菜排骨汤饭第一,好在平原春色。
水米菜三合一是汤饭,米菜同焖是菜饭,米菜共炒是炒饭。炒饭中最有名是鸡蛋炒饭,鸡蛋炒饭最有名的是扬州鸡蛋炒饭。唐鲁孙先生写文章称旧时官宦人家招聘大厨,炒饭是考论技艺最重要的一个环节。
高手的鸡蛋炒饭,蛋黄全部裹住米粒,所谓“金包银”是也。生平吃炒饭无数,没见过一次“金包银”。有人做蛋炒饭,米饭与鸡蛋各怀肚肠,不相往来,更有甚者,鸡蛋热面冷肠,米饭不死不活。
不管是烧汤饭还是蛋炒饭,一定要用冷饭。
以地域分,安徽北方以面食为主。
面食的代表作差不多是太和板面了吧。饮食有时候是地方名片。这么说不贴切,换个说法试试,饮食有其地方性。一方水土一方人一方物。有年在安徽吃河南烩面,相见不相识,惊问何处来。
板面,属性是什么呢,还是太和吧。朋友说,吃过不少板面,唯独太和板面清正。
清正不容易,这让我对太和板面越发有好感。《淮南子·说山訓》上说:“水定则清正,动则失平。”板面的清正还是口味的稳。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有些食物吃在嘴里,让人觉得凶险,譬如荆芥,譬如烧烤食品与油炸食品。
以形状论,河南烩面像金农的漆书,太和板面则像赖少其的漆书。金农的漆书我一看就喜欢了,赖少其的漆书我一看就喜欢了,一看再看三看还意犹未尽。金农书法线条来得厚来得拙,古意更足,赖少其书法线条显得轻显得薄。这轻薄不是轻佻浮薄,而是轻盈纤薄。一个是唐宋古瓷,一个是元明青花。也就是说板面的口感轻而不薄。
太和以前没来过,板面以前没吃过。在太和吃板面,一面之缘不浅,一吃就吃到代表作,福气。
太和板面像河南烩面的小弟弟或者小妹妹。板面之味短平快,吃起来像独幕剧。烩面的滋味起伏大一些,仿佛读宋明之际的话本小说。也不尽然,我也吃过像独幕剧的河南烩面。有没有像话本小说的太和板面?我吃得少,姑且存录,下次问朋友,他去太和比我多。
在郑州吃烩面,如睹前朝古物,恍恍有 “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的隔世感。烩面有些富贵气,尤其是羊肉烩面,像赋闲的王公,富贵气富得内敛贵得平朴,充满和气。太和板面也有富贵气,像是王公的独生女,富贵气中略略带些娇气。娇气比矫情好,好在风情。板面的好,正好在风情上。不是风情万种撩人,而是风情楚楚、巧笑倩兮。板面的美,美在清浅上。烩面汤浓味重,板面汤清味也轻,一入口,一股香气缓缓沁来。
我吃到的板面,汤底颇清,热腾腾上桌,用筷子轻轻搅动,一口面啜进嘴里,香中带辣,辣里藏香,鲜美无比。
板面清白润滑,晶莹透亮,白的面条,绿的菜叶,红的臊子,像怡红院中穿绿衣服的晴雯,生气勃勃,春色撩人。
茶里有风致,酒里似乎就是风情。风致也是风情,在我这里,风情美艳,而风致萧然。茶要小口小口喝,牛饮固然痛快,却失了茶的回味。酒不一样,小盅喝酒有风情,大碗喝酒有豪情,怎么样都好。三杯酒下去,生人亦不拘谨,开始熟络。茶不一样,与生人喝茶越喝越隔,人心何止隔了肚皮,还隔了桌椅隔了茶杯,甚至隔了千重山万重水。酒里有人情,酒的人情是一杯热肠,茶里也有人情,茶的人情却十分冷淡。有客饮酒,无客饮茶。
我喝茶以绿茶居多,红茶黑茶白茶也喝,花茶也喝,但意趣似乎少一点。秋冬天喝红茶黑茶之类还好,春夏两季定然只饮绿茶一类。用玻璃杯泡淡茶,绿茶切不可酽。清淡之间是山水小品,杯盏中赏鉴其色与香与味,绿茶作不得大块文章。淡墨写大字,容易失重。
有人喝茶喜欢上茶馆,左一杯右一杯喝上半天。我喝茶即兴,茶叶不劣,水甚佳,无地不可饮茶,无时不可饮茶,穷山也如好水,恶水也见秀山。
乡村间纸窗瓦屋下喝茶有一点古风,繁华处喝茶并不失雅逸。人多时喝茶独得闲淡,一杯茶是一个人的天地。一个人喝茶也有热闹处,一杯茶里有大千世界。叶底是青山,汤水如云雾,像董其昌又像渐江。
有一年在敬亭山喝茶,满山云雾,雨水滴答。一群朋友喝绿茶,茶馆外有茶园,杯中的颜色与茶园的颜色一体,说过的闲话早已经忘记了。那杯茶的颜色却记得清楚。
有一年在西湖喝茶,秋天,一湖残荷没有雨声。湖光山色里尽是秋意,杯中的茶却染出绿意,如点睛之笔。
香港尽是新意,喝茶添了旧味。澳门旧味甚足,喝茶又添了新意。
雨中喝茶,千丝万缕都是心绪。晴光大好时候喝茶,又多了风月幽情。
喝茶的风致大约在此间。
安徽茶名气大,我老家岳西也是茶乡,翠兰遐迩四方。
莫名想起翠兰了,想起岳西的翠兰。
翠兰真是好茶,大抵是生长于斯的缘故,年纪渐长,又远离故地,心里觉得亲近家乡的物产便是亲近家乡的地脉。每每无聊,总要泡杯翠兰独饮。
洗净手,用透明的玻璃盏,取半撮翠兰铺满杯底,注入浅浅一层细水。茶叶瞬间碧绿,仿佛再生。倏尔一股股沁人的幽香飘逸于鼻间,眨眼工夫,茶叶苏醒舒展如新芽。续水,汤色更加淡雅,像齐白石水墨小品,清而丰,淡且腴。灯下细看,真有隔帘花影、鸳鸯蝴蝶的风韵。
有过一只上好的玻璃杯,晶莹剔透,造型清奇,专泡翠兰。有天弟弟用它泡铁观音,刚灌水,一下子裂成了两爿。它是通灵之物,刚烈之身,一杯不侍二茶。
父亲喜欢喝茶,喝茶在我家成了重要的日事。乡居岁月,有翠兰相伴,苦日子也苦得画意诗情。
每年清明前后,母亲总要去茶园采上一捧嫩芽,制成新茶给家人分享。
如今移居中原,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幸好在夜晚,在午后,在闲暇时,还可以喝一杯翠兰。
翠兰入口的刹那,让人生出退隐山村的虚境。劈柴,喂牛,犁田,种地,眼前的厅室似乎变成了泥墙瓦屋,窗外的闪烁霓虹也幻化为蓝天白云。
春日,母亲炒茶弥漫在院子的青气,此去经年,不绝如缕。喜欢母亲炒制的翠蘭,虽不够精致,但有乡村风味,民间气息。因是手工做的,比机工茶少了点匠气。
我喝茶是挑剔的,从某种程度说,也应该挑剔。对写作挑剔,是对艺术负责。对书本挑剔,是对阅读负责。对喝茶挑剔,就是对自己的嘴巴和肠胃负责。喝茶是一种感性的品味,是人与大自然的交流与沟通。说个题外话:制茶工艺过于依赖现代工业,会破坏茶叶的内在品质。譬如机工翠兰,像一个少女抹着彩妆,美则美矣,多少丢了些本色。
我喝翠兰泡三开。
第一开:茶形极好,一根根沉浮杯中,颜色碧亮。有明显的兰香,轻咽入喉,其香沉在喉底,久久不散。苦与涩以及甜相互激荡,苦中有甜,甜中见涩,苦极淡,涩淡极,甜如凉风拂面,也就是说甜得清爽。
第二开:茶形开始散了。香味消褪大半,涩与苦势头渐长,口感厚一些。与头开茶的轻爽相比,这开茶不再嫩滑,唯灵性依旧。
第三开:茶形完全蓬松,年老色衰,残香残味。
一开茶以形胜,二开茶以色胜,三开茶喝一点余味。
茶如写作,淡则幽,简则远,像张岱的梦忆,越写越短。短到后来,盈盈一溪清水,没有渔翁,没有顽童。捣衣的村姑回家做饭了,寥寥几根芦苇,在风雨中摇曳成月下霜露。言简意赅,不着一字,尽得风流。
现在是凌晨,写作的人还在修修改改。桌子上的翠兰袅起一道道热气,空气中半盛着茶香,淡淡疏疏。
翠兰自是好茶,乡下农人常喝的却是自制的岳西炒青。炒青属绿茶类,有长炒青、圆炒青、特种炒青之分,不知道岳西炒青属哪一种。
我是喝岳西炒青长大的。
岳西炒青像文言文写的笔记,少年人读不出好。十三四岁的时候,囫囵吞枣读了不少笔记,《东坡志林》《聊斋志异》《阅微草堂笔记》《子不语》,岁数不够,没读出多少好来。如今猛地想起,吓一跳,那些笔记的好,让人吓一跳。并不是说如今就懂得了那些笔记的好,但至少吓一跳,不复当年的瞎热闹。
炒青是茶叶的加工方法,与其相对的是蒸青。蒸青从唐朝发端,一直蒸到明朝,终于式微了,炒青大行其道。
炒青火大。有年春天,喝多了手工炭火烘焙的炒青,上火了,嗓子失音半个月。读来的印象,明朝人清朝人火气大些,不知道是不是喝多了炒青。
新制的岳西炒青冷藏几天再喝,茶叶的火气消褪了,味道更平,平而足。好的岳西炒青,连泡五开水,入嘴兀自桀骜不驯。岳西炒青的好,正是好在桀骜不驯上。
炒青耐泡,哪怕是泡残了,仍有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的慷慨,不经意间立马南山、拔剑四顾。这一点蒸青比不上。蒸青有水气,做得不好,泡出的茶汤流于寡。我喝茶不怕苦不怕涩不怕淡,唯独怯寡。茶汤一寡就没有回味,不如白开水来得舒爽。
朋友知我,每年惠送一斤岳西炒青,用雨前或明前茶精制而成。茶味甘滑,嫩且老,仿佛坐在春风里看秋景。雨前明前茶做的岳西炒青,一来有空山新雨后的轻灵,又不乏天气晚来秋的惆怅。好茶都是这样,有阴有阳,阴阳互补。
春风好,秋景好,春风里看秋景,这样的好哪里找,只得喝喝岳西炒青。
好的岳西炒青,喝得出一段《天方夜谭》,也喝得出一段《聊斋志异》。
岳西炒青味道足,午饭前喝一杯,午睡后一股茶气兀自在嘴里呐喊。到底受了十足火功,清新中有股子烈性。岳西炒青是曹雪芹笔下的探春。若问缘由,边喝岳西炒青边读《红楼梦》去。
岳西炒青的烈性在绿茶里实属凤毛麟角。前几天写一信札,错把凤毛麟角写成了“凤毛羚角”,惭愧惭愧。朋友说无妨,羚角也不错,现在大贵。朋友还说他每年立夏必喝羚角汤,一夏无事。
也是,凤毛是什么毛,杜撰耳。麟角是什么角,还是杜撰。凤毛羚角有实有虚,将错就错,别有意味。
岳西炒青的做法并不复杂,但对技艺要求高。第一要义是炒,炒好青茶。炒老了,茶味涩,炒嫩了,茶味出不来。炒之后,又要揉,揉好了,茶形才好看,茶味才正。过去每年做一点岳西炒青,揉茶之后,第二天一手茶香不散。
乡下有人把炒青当药喝。感冒受凉了,泡一大瓶岳西炒青,浓且热,热得发烫,喝饱喝足,发出一身汗,身子好了。
岳西炒青不香,当然,这是一己偏见,母亲就觉得香。我说岳西炒青不香实则因为它的香太浑实,香气非得漫漶非得缥缈才是上品。岳西炒青香得太满了,让人不容易觉得出香。
香的好处,全在空灵,除了菜饭香要香得富足之外,不管是沉香檀香草香还是茶香,皆要跳脱。
我喝岳西炒青泡得淡,一来是怕苦,二则泡浓了,入嘴味道太满,不得回旋。岳西炒青要用热水,小口喝,不妨用小盅,一连喝十几盅,滋味就上来了,不仅滋味上来了,滋味还长着呢。
安徽茶里,六安瓜片名气顶顶大,入了《红楼梦》。
瓜片好在周正。
绿茶大多有些轻浮。瓜片不轻浮。添水后,云淡风轻,一弯新月照松林。喝瓜片时心里迸出这样三句话。前一句记事,后两句抒情,前一句实,后两句虚,也是这款茶给我的感觉。一弯弯新月泡在水中,绿水是松林的倒影,好像童话世界。云淡,茶香得薄。风轻,茶味平和。
茶香不能太浓,浓了失之空灵。浓香馥郁,少了些回旋,多了些香艳。好的茶香是有意无意间挥散的,有意无意,意味才饱满。淡香令人心泛涟漪,多少也有些许惆怅,最好是遐想中有一丝惆怅。这是瓜片之美。
瓜片产地六安,自古是产茶区,唐朝时寿州霍山黄牙冠绝一时,明朝时以六安茶著称。六安瓜片尽管属绿茶系,清新,恬静,但并非一味清新恬静。喝第二泡,有看杜甫诗句的感觉,意境浑阔,人世沧桑。
有一年,杜甫从洛阳到华州,经秦州,过同谷,然后去了成都,几千里风尘,受冻挨饿,写了近百首诗,他是皱着眉头的乐天派。大多人辗转漂泊,早已愁肠寸断了。
将瓜片喝出杜甫的诗意,无非是说此茶味道渊博。渊博的背后,讲究炒功。制作上等瓜片,炒制工具是原始生锅、芒花帚和栗炭,拉火翻烘,人工翻炒,前后达八十一次,这里大概有九九归一终成正果的意思吧。
老家与六安近在咫尺,瓜片茶让我多一份亲切。有年春节回家,途经六安,喝了一次瓜片。大概是思乡情切,没喝出多少美感。后来去茶馆喝茶,偶遇六安瓜片,买了三两。每片茶装在铁罐里,单片不带梗芽,色泽如宝石绿。
春天,喝瓜片,一杯茶分解成一口口浅浅的心事。夏天,喝瓜片,绿雪在体内纷纷扬扬。秋天,喝瓜片,韶华美好。现在是冬天,我已经改喝红茶、黑茶了,遐想着开春新鲜的瓜片,心底春光明媚。
喜欢瓜片两个字,她是太平猴魁的小妹,突然这么觉得。瓜片的茶汤如此清新,清新还不浅薄,杜甫的味道啊。端起茶杯凑在脸上看,春天的森林,绿色的空气,蓝月亮挂满树枝,忽然看出王维的诗意。她真是太平猴魁的小妹,越发肯定了。
太平猴魁也是安徽的名茶。猴魁的形状,让人想起彪形大汉,满脸髭须。
很多茶叶像地方戏,譬如苏州的昆曲,苏州那样的地方就应该有绵绵的昆曲。安庆小城山水就应该出黄梅戏那种朗朗的调子。关中大汉适合那样嘶喊秦腔。太平猴魁是黄山的地方戏,灵秀的黄山居然生出了如此粗枝大叶的一款茶,像温柔娇小的母亲带着她高大的儿子,猛一见,让人心惊。
太平猴魁叶片平直坚挺,魁梧重实,个头比较大,叶片长的有六七厘米,甚至更长,这是它的独一无二。
冲泡后太平猴魁成片肥壮,一条条阔叶,像绿色的河流。有一次甚至把它看成了绿瀑布,还有一次又把它看成了亚马逊的原始森林。不是我眼神不好,实在它太奇妙。
太平猴魁的样子有些惆怅,也不一定,但它淡绿的色泽很像少女忧郁的雙眸。
条,一条,一条条,绿色的丝带在水中浮动,气息灵动冉冉漂过掌心,在指间滑动,舍不得喝了,作案头雅玩吧。前些时参观农博会,见一个个杯子叠成梯形,里面泡有太平猴魁,感觉几乎是一幅现代派画作。
太平猴魁可以入画,能作书画留白处的闲章。祝寿图上,猴子献桃,红桃墨猴之类(不是大仅如掌,能够磨墨舔墨的墨猴,而是水墨猴子),外加一方殷红的闲章“太平猴魁”四字,岁月静好、长命多寿的意思就蕴藉了。
太平猴魁长得五大三粗,膀大腰圆,泡过之后却细嫩碧绿,汤水有儒将的气息。喝在嘴里,太和之气弥于唇齿间。这么比喻有些勉强,太平猴魁虽属绿茶系列,口感不似绿茶一味婉约,它有红茶的醇厚与黑茶的霸气。除了醇厚之外,还有淡淡的甘甜,又好在不涩不苦。我喝茶,一味涩,一味苦,概莫能受。
我在冬天,不大喝绿茶,除了毛尖,太平猴魁是首选。尤其是落雪天,用大热的水泡上,温度消退在似凉尤热之际,茶味越发醇厚,茶气幽静,润嘴入喉,体内幽静了。窗外的雪花在无边的旷野上,在凛冽的天宇下,闪闪地旋转升腾着,洒在屋上地上枯草上,天地幽静。
有次在小剧场看河南豫剧,喝信阳毛尖,身边有人说如果喝你们安徽的太平猴魁,听起来感觉更美。
太平猴魁生在皖南,皖南吸引我的还有两点:
黄山与毛峰。
老家离黄山不远。黄山是好地方,归来不看岳,但我不想去。我只好黄山之名,去不去都没关系。像喜欢鲁迅一样,没见过本人有什么关系,看他的书就好。前些年,热衷收藏各种版本的鲁迅作品以及关于鲁迅的各类书籍, 全集,选集,精装的,简装的,新的,旧的……大概有几百本,一摞摞放在书架上,虎视眈眈地面带微笑。
计划中打算去黄山玩,看看天都峰、莲花峰,看看云海、瀑布,然后买一点毛峰回来。毛峰的名字我喜欢,像个卷毛狮子狗的名字。我不养狗,偶尔在大街上看见美少妇或抱着或牵着卷毛狮子狗,觉得很美。
据说毛峰味道不错,只是据说,无从喝起。对于茶,至今还没遇上完全不喜欢的。信阳毛尖味道冲,入了我的嘴,还是将其镇压了。我是泛爱的,所有的茶叶,所有的山水,所有的食物,所有的美文,幸亏没有爱所有的女人……
曾去一远房亲戚家,大冬天,冷。在厢房烘了一上午炭火,午饭后到处走走。下午在亲戚家喝了几杯茶,说是从皖南带过来的毛峰。那么多年的旧事,我忘记了。
据说黄山地区有些人,一年中饮茶不断,朝也茶午也茶晚也茶。不知道这茶是不是毛峰。
有年祖父去徽州办事,带回一锡壶胆的老茶具,茶叶放胆中,胆置壶内,胆上有细孔,汁出叶不出。后来茶具不翼而飞,大概它习惯了毛峰,容不下乡下土茶,月黑风高夜,化为一缕清风潜回故乡了。
近年喝得毛峰无数,去过两次黄山。黄山毛峰,鲜且清,入嘴甘爽清淡。
旧茶已尽,新茶未到,写《会饮茶》的人越发惆怅。
故乡巷口有卖茶人了。
责任编辑 丁东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