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母亲身上看见了自己

2019-08-07 00:57刘晓蕾
苏州杂志 2019年3期
关键词:天真茄子头痛

刘晓蕾

母亲已经去世20年了。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梦里找妈妈,总也找不到,然后哭醒。直到几年前,在我的梦里,她不再出现了。

也许,我终于释然了吧。

她走的那一年,我还在读研。我没告诉舍友,她们只知道我妈妈病了。我装得若无其事,白天跟她们一起吃饭、说笑,夜里独自辗转反侧。怎么就这么倔强?想来,一是不愿暴露自己是孤儿(父亲已先于母亲5年去世),不想看见别人同情的眼光;二是自己也拒绝接受现实,有逃避心态。母亲葬礼结束后,一个堂姐看着我哭了:你以后可怎么办啊?我甚至还笑了一下:没事。

接下来,我研究生毕业,然后去南大读博。没人知道我父母双亡,跟大家一样,我读书、逛街、恋爱,为论文苦恼,唯有梦里会找妈妈,找不着,呜咽着醒来。

我也会问自己:这么多年过去了,为何还不能放下?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心结,母亲是我生命里最原初的痛与爱。

作者近照

每一代人的父辈,都有时代的烙印和个体的缺憾——大环境简单粗糙,自己还没长大,就仓促间为人父母。结果,夫妻关系、亲子关系和社会关系,搅在一起,成了一团乱麻。

我是70后,我的母亲是40后。我父亲是小学校长,谨慎内敛,又敏感细腻。我母亲是小学教师,天真得一塌糊涂。她好像永远都搞不懂自己的社会角色,不会跟别人打交道。父亲经常因为母亲说错话做错事,而大发雷霆。与此同时,母亲就暴发头痛、蒙头大睡。多年后,我终于恍然大悟,其实这是焦虑导致的神经性头痛:她知道自己错了,但真心不懂自己错在哪里,又知道自己改不了,头痛是一种应激反应,也是她的自我惩罚。

所以,在我的心中,母亲不只是母亲,还是一个孩子。我跟她一起焦虑,一起难过,一起头痛,也一直不放心她——父亲生气,我总替母亲打圆场;她去外婆家,我会一直等,一直等到她骑着自行车,歪歪扭扭地出现在村口的小路上,才欢天喜地一起回家吃晚饭。

这是一个没长大的小孩,对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大人,混沌而强烈的同理心和责任感。

原生家庭的影响是深远的。母亲的天真和幼稚,让我一直对社会对他人,既恐惧又好奇,既敏感又疏离。

中国人一向认为,个体一定要被群体接受,社会是个体的归宿,成熟的标志便是个人价值被社会承认。融入社会,就像一滴水汇入大海,一粒沙隐入沙漠,然后才有安全感。一个人被社会抛弃,是可耻的。在中文里,带“孤”有“独”的词,基本都自带贬义,比如一意孤行,孤魂野鬼,孤家寡人,鳏寡孤独……所以那些被贬官的诗人们,最喜欢借景生情,抒发自己被边缘化的痛苦。白居易写《琵琶行》,通篇都是自我哀怜。

在西方语境里,尽管也有社群主义,强调社会性,但在总体上,个人与社会却保持着某种紧张和对立,所以,对西方式的“自我”,社会是敌人,是异化的力量,所以尼采才会对群氓充满警惕,萨特才会说出“他人即地狱”。

西方人有西方人的痛苦,单纯激烈;中国人有中国人的痛苦,复杂暧昧。像宝钗那样,天生适合集体生活,把社会化理所当然的人,并非全部。况且,她只有在与他人的关系里,才能定位自我,不是去串门子就是在串门子的路上,此等人生未必不艰辛。

对有些中国人来说,融入社会,其实是被残酷绞杀的过程,其凶险其惨烈其创伤,甚至伴随一生。母亲的症状是非定期发作的剧烈头痛,我的症状则是在自我贬斥、自我怀疑和自我肯定之间,来回摇摆。

不过,值得庆幸的是,正是在这非人的痛苦中,自我才逐渐成型、显现。我们才能真正思考,到底自己要什么样的人生?成功的定义是什么?

佛学说一切皆空,其实是说所有的事物都有条件,有因果链条,一旦某个链条缺失,事物就不存在,所以是“空”。“空”就是没有什么是稳定不变的。后现代哲学也告诉我们:抓住一个真理、一个观念不放,是幻觉,也是执念。

世事如此,自我也如此。自我是流动的,成长也是一个不断破碎、不断重建的过程。

我想起黛玉。她小时候也孤傲,任性,恋爱的时候也是各种小性子。因为对这个世界有爱,有期待,也格外敏感多疑。但我们也看见,她一点点长大,开始理解宝玉,甚至接纳了宝钗,越来越心平气和。第76回跟湘云在凹晶馆联诗,天上一轮皓月,湘云说要是坐船吃酒该多好,我们竟有许多不遂心的事。倒是黛玉笑道:古人常说的好,“事若求全何所乐。”不但你我不能趁心,就连老太太、太太以至宝玉、探丫头等人,事大事小,有理无理,其不能各遂其心者,同一理也,何况你我旅居客寄之人哉。

这样的黛玉,这样的通情达理、心平气和,为她开心的同时,居然有点怅然若失——她的沉醉忘情,跌宕多思,就这样一去不复返了。而这些,往往是诗意和自由的来源。

所以,过去、现在和未来,到底是得还是失?都很难说清楚。

母亲的天真,未尝就一定要拒绝要排斥。她的数学特别好(这点我也遗传到了),在学校里,她讲的课永远最好。如果天地足够广阔,有更多的机会,天真就是生命的源泉,内在的活力。

有一天,我突然就明白了这个道理。

安兰德在《源泉》里说:

创造者所关心的是征服自然,而寄生虫所关心的是征服他人。

创造者为他的工作而生存。他并不需要其他人,他的首要目的存在于自身。而寄生虫则通过二手的方式生存。他需要其他人。其他人成了他首要的动机。

所以,她说:对于一个创造者来说,所有与他人的关系都是次要的。

所以,她说:成功就是捍卫自己的完整性。跟功成名就没什么关系。

年轻的时候,我惧怕自己活成母亲的样子。

现在我知道,母亲是我的基因,我的血液。我不能拒绝她,否定她,要爱和接纳。她是我的过去,也是我的起点。

母亲在我的梦里不停出现,我寻她不得,焦虑哭泣,其实是我内心缺乏安全感。等我理解了她,接受了她,就是理解了过去,接纳了自己,从此,她便从我梦里消失了。但我知道,她已经以另一种方式,跟我和平共处了。

父母和儿女,就这样互相折磨,也互相成全。

尽管我的父母,都不完美,但我知道他们爱我。我爱吃水果,父亲会骑着自行车去果园,买一大麻袋苹果、梨子和桃子,打开袋子的时候,香味四溢,就是我的节日。

母亲特别会做红烧茄子,腌制蒜茄,可是,父亲每次买回来的茄子都老掉了牙。母亲切开茄子,看见满满的籽:唉,又这么老!不是教你怎么辨认老茄子嫩茄子了吗?你咋就学不会呢!

哎,妈,我现在也不会辨认呢。这一点,我真像父亲。

父亲责备了母亲一辈子,最后他车祸瘫倒了,是母亲给他做饭,带他看病,背他上厕所,背他晒太阳。一次,我看见父亲拉着母亲的手,掉起了眼泪,我看见母亲也哭了。

我早就知道,他们是互相爱着对方的。

这是我父母留下的最宝贵的东西——不管世人如何,我一直相信爱。即使伤痕累累,也无怨无悔。

借这个节日,愿你我都能被世界温柔以待,被爱包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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