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工记》是战国时期的一部手工业技术文献,记载了各种工艺的规范及体系。
王安忆写《考工记》,却是带着历史的长焦,描述一位上海洋场小开,逐渐蜕变成普通劳动者的过程。
出生世家的陈书玉,历经战乱,回到考究而破落的上海老宅,与合称“西厢四小开”的三位挚友,憧憬着延续殷实家业、展开安稳人生。然而,时代大潮一波又一波冲击而来,文弱青涩的他们,猝不及防,被裹挟着,仓皇应对,各奔东西,音信杳然。陈书玉渐成一件不能自主的器物,一再退隐,在与老宅的共守中,共同经受一次又一次的修缮和改造,里里外外,终致人屋一体,互为写照。
半个多世纪前的“西厢四小开”,各自走完了自己的人生路。他们是千万上海工商业者的缩影,是上海这座繁华都市的沧桑注脚。
继《长恨歌》之后,《考工记》是王安忆书写的又一部低回慢转的上海别传,而“上海的正史,隔着十万八千里,是别人家的事,故事中的人,也浑然不觉”。
本文摘选自《考工记》第三章。
奔丧的人各回各地,热闹过后,宅子里更显得冷清。祖父母走了,余下他们一家三口,外加一个姑婆。原本分开过的,此时姑婆提出两户并一户,其实是家中的积余露了底,自知靠不牢,让侄子养老的意思。陈书玉不便拒绝,再想到合有合的好处,统筹开支,尚可节约,又多一双人手协助烧洗,减去张妈劳动。张妈名义上不付薪,但年节的礼钱,平日里零碎的酬谢,集起来也很可观。于是,张妈到街道生产组报名,取些绒线活计,每月缴纳一点水电费用,虽只象征性的,也算得进项,家中财政已到锱铢必较的程度了。姑婆眼看不出门也有得赚,以为生财之道,托张妈帮忙索得一份工,成日介坐在廊下,晒着太阳编织。分担的庶务又回到母亲身上,挣来的钱则是私留。老姑娘难免独腹脾气,自顾自的。父亲和母亲都是懦弱的人,这性子多少也传给他,凡事退让,还有一套吃亏就是占便宜的理论。所以,无一人出头主张,就这么一径往下过。不多时间,他感到了手紧,有限的消费再行压缩,游泳换到区一级的,盛夏时节,池子好比开锅的饺子汤,人头攒动,更衣室摩肩接踵,脚底打着滑;咖啡馆彻底断了路;电影院原先总是第四场,八点钟开映,有一些夜生活的余韵,如今则光顾周日清早的学生场,八分钱一张票,忍受着小孩子的汗酸和脚臭,激动时刻的鼓噪……饭桌上的菜肴清简了,有一回,姑婆自己买了新上市的蚕豆,用公账上的油盐,炒一碗,放在中央,碧绿的蚕豆就像怨怒的眼睛。他们三个早早离席,留姑婆一人享用;自此开始,隔三岔五地,姑婆便吃一回独食。他心里到底不服,下班路上买来精致糕点,送到父母房里。祖父母去世,父母亲移到西边统楼,与他住对面。三个人关起门悄悄嚼吃,仿佛偷嘴。本以为机密,不然,次日早起,经过天井,与姑婆走个迎面,姑婆说:昨晚有老鼠的窸窣声,要不要买些鼠药?他到底盛年,压不住火,赤红脸问:什么意思?对方很无辜地眨着眼睛:我说的是老鼠,并没有说你们!他追问: “你们”是指什么人?一下子问住了,恼怒道:你当什么人,就什么人!祖一辈孙一辈两代人,一句去一句来吵嘴,父母躲在房里,不敢出声。他倒不怕了,话已说开,索性摊牌:姑婆你既嫌我母亲不会当家,菜式不如意,不妨各过各的,回到原样。老太婆说:要分要合,不由你说!一边说一边向楼上看,期望他大人出场周旋,然后顺风落篷。楼上连窗户都关起来了,一点动静没有。陈书玉则又紧逼一步:不由我说,由姑婆你说——看着面前的人,方才发现他从来没有正视过这张脸,白皙的皮肤,没有一丝皱纹,双颊微微下垂,流露了年纪,金丝边眼镜后面,浮肿的眼睑,也是年纪,与年纪不符的是,瞳仁里聚焦着光,锐利地射向对方。他走神了,想这老宅子里孵出什么样的物种啊!又老又嫩,仿佛活化石。最后,姑婆说:分就分。他惊了一跳,醒过来,侧身从旁边走过去。
正应了“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历史规律,但周期短促许多,也不是简单的重复,每一轮都有不同。原先几分天下,多边关系,是可將对立平均分配,消解能量;如今双边关系,他们三个与姑婆一个,两相对峙,冲突集中了,变得紧张。灶间里只一张八仙桌,他们要用,姑婆也要用,本可以先后排序,因为负气,非挤在一处。于是,他们一个角,姑婆一个角,那情景很尴尬,也很滑稽。四个大人退到孩童,争夺地盘,将碗盏推过去,移过来。十五支光的电灯泡昏昏地照着头顶,投下晃动的人影。他先吃完,起身离开,站远了看,又觉得凄凉,想起大伯临走说的话:没有千年不散的宴席。赶紧走开去,上楼回进自己房里。绿灯罩下,圣母脸颊的轮廓浮现出来,是一种姣好的庄严,他感到了愁苦。
和平的日子往往也是沉闷的,日复一日,难免要生倦意。七月里大虞来过一回,带了一只羊腿,说乡下人时兴吃伏羊,还有一捆甜芦秫。不好意思家里留饭,因那饭桌的局面相当不堪,去老字号德兴馆点了酒和菜。内囊都尽上了,可在所不惜,这是他唯一的交游了。半杯酒下肚,头垂到桌面,一滴眼泪滴进碟子里,多么颓丧,又多么脆弱。大虞并不劝他,管自己吃喝一阵子,说起当年,谭小姐一去不回,铁心不恋爱,不婚娶,可是,熬不过寂寞呀!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好。他知道大虞的意思,摇头道:不敢造孽。大虞也懂他的意思:命里的业障,跑也跑不掉的。他却笑出声来:不知道我的业障在哪里呢!大虞觉得这话有趣,也笑:不来不求,来了不躲!两人参禅般几个来回,心中的块垒似乎化解一些,又苦笑一下:近日里常想大伯的话,千年宴席终有散的一日。大虞说筛子再密,也有漏不尽的几粒,比如我和你!他一想也对,端起酒杯碰了碰,转过话题。
大虞说:远远看去,你家的宅子模样还端正。陈书玉道:我都不愿意看它,恨不得及早抛下来,走出去,像我那些兄弟姐妹一样,苦于无处可落。大虞说我倒恨不得住进去,这宅子就是一本书,够读的了!陈书玉有些惊讶:真让你说准,这宅子有个名号,叫“煮书”。大虞双手一合:这不对上了!陈书玉说:好,你住进来。大虞手一推:不敢,我是个漏斗命,聚不住祖业,幸亏父亲将那些身外之物散了,才有今日的安稳。陈书玉说:你好了,我呢,怎么办?大虞正色道:人各有命,顺其自然!一拍手:又对上了!对上什么?有一个人说过同样的话。谁?大虞问。陈书玉说是“弟弟”。大虞沉静一会儿,说一句:你的命大约就在此人身上。
一顿饭下来,酒菜所耗有限,话却说了不少。大虞走过,再回到日常的琐细里,就添些耐心。学校放假了,有一日走在路上,遇见跳水池救生员,问他还去不去游泳,他坦言告之,换了泳池。救生员是个明白人,晓得是手紧,就说正招募暑期救生员,可免费游泳,还能挣一点劳务,聊胜于无。当即定下,第二天就去应卯。他值班在下午三时至晚上八时,于是,白日里一半时间在泳池度过。戴了墨镜坐在池边,太阳将伞顶照得透亮,看一池蓝水,五色的泳帽起伏荡漾。来这里度夏的多是常客,身体晒得黑亮,箭似的在水面底下穿行。真是大光明的世界。夏日里昼长夜短,八时许暮色还未低垂,罩一层薄亮。冲过澡,穿上干净衣服,领了劳务费,途中吃一碗面。天色终于暗下来,并不使人消沉,而是感到安全,仿佛受呵护。撒开车把,坐直身子,从乘凉的竹榻间穿行。风迎面吹来,头发干了,扬起来。他听见自己的口哨声,美国电影《魂断蓝桥》的插曲,《天长地久》。他的抑郁症完全好了,归功于充足的光照,游泳,规避不愉快的情景,还有大虞——从命运的筛眼漏下来的机缘,虽然一个江这边,一个江那边,可不是有轮渡吗?汽笛在耳畔响起,不是咽声,更接近,管乐中的低音号,在弦乐里忽隐忽现,忽近忽远。讨什么娘子啊!娘子有什么意思啦!那娘子,即便是采采,终有一日也会老成姑婆那样,鹰隼般的鼻子,一双鹰眼;或者成母亲,做婆婆的年纪,却保留着童养媳的表情。回到家里,晚餐时间已过,厨房暗了灯,人也走尽。姑婆为省煤气费用,拾断枝枯叶烧柴灶,灶眼里的余烬一明一灭,如同诡黠的眼睛,在嘲弄世人。
这一天,去游泳池值勤,隔十来米距离,看见冉太太领三个小孩走在马路沿上,一手提包,一手牵小的,小的牵二的,二的再牵大的,就这么走成一串。倘遇见对面人过来人,或者后面人上去,冉太太便侧过身子,走成纵队。三个孩子都长高一头,穿西装短裤,衬衫束进腰里,冉太太穿白底蓝点的布旗袍。一家人干干净净,整整齐齐,没有一点落拓相。不知什么时候,下来自行车,推上人行道,跟过两个街口,离开了游泳池的方向。不得不向自己承认,所以不讨“娘子”的真实原因,那就是,他不相信世上还有第二个冉太太。下了街沿,掉转头,骗腿上车,穿过马路,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