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忠
在鄂尔多斯草原,青草是马的鬃毛,彼时有风吹过,马在奔跑,鬃毛在扬起。
马蹄声声,裹挟着片片刀刃,一路踏过漠北,踏过蒙古高原,踏过波斯湾,踏过西伯利亚,踏过中原,踏过天南海北……
此刻,有人独行在伊金霍洛旗的夜色里,树林寂寂,道路匍匐,脚印像无效的印章才抬起就没了痕迹,所有的呼喊也没有回音,都一去不复还。
有人踢起一把沙子,沙子在夜色里闪烁,而云也在远处奔跑,星光点点是起伏的鬃毛,在扬起,在飞溅。
更远的远方,一轮明月高挂,那是天空的长明灯在擎起。
在鄂尔多斯,九十九个台阶的高处,也有一盏长明灯在燃烧,从公元1227年燃起,到现在,到以后。
摇摇晃晃的灯,从来不固定于任何一种形态,目光与空气也只是衣钵一种。
于是夜色渐渐淡了,鸟雀一哄而散,有人接过长明灯,天空拱起脊背,片片朝霞在扬起,在风里飘。
书敖包像一枚钉子,锥入天空。
草原苍苍,地平线上的天与地也就难分彼此。
当然,那是仰望的角度。
而此时,在巴音希里嘎,我沿着书敖包在顺时针转圈。主人说,要绕三圈。
平视里的书敖包,能看得清,每一块石头上刻有蒙古文书名。说是有祭祀仪式,有祭品,有香火,喇嘛会诵经,孩子们会排队献哈达。
有时我难免会疑惑,是石头的历时更久远,还是书的生命更长久?
那刻在石头上的书名,也不晓得彼此之间谁先化为灰烬。
如果石先风化了,曾经刻过那本书的石头,应该会在时间里留下拓片,后来的描述想来是:该书曾托载过一块无名石,书是石的灵魂,石是书的肉体。
倘若书先湮没了,后人或今人观瞻的那块石,书名也许只是曾经一种衣襟。时节过了,衣服破了,都需要换一换。
肯定说来,俯视是神的角度。
神能看懂,在石和书的中间,是人性的往返摩擦。陷入这种纠结的人群,也能获得尘世的神性。
而在俯视的角度里,书敖包不过是神从上锤下的一个拳头,万象只好四散开来。
留白的,是一片苍茫无边的大草原。
八月末,伊金霍洛草原似乎已在打理铺盖,有些草在卷边,有些沙地探出了头颅,有些风已透过肌肤图穷匕首见。
在俯身的瞬间,我认出了草丛中犹疑不定的猪毛草,那是一团淡红褐色的蕨类植物,软塌塌地趴在地上,其貌不扬,却有刺,故而牛不想靠近,羊也不屑张嘴。
在南方,这也是一种常见野草,田埂沟壑水边都有。没想到在这边地高原,还能看到,而且还一丛丛地延伸到草原深处。
都说这猪毛草能“清热,散毒,能治犬咬伤、汤火伤、刀伤”。可医药发达的今日,有几个人还用这治病?需清除的杂草清单上,猪毛草有时还榜上有名。
其实,它也就是一种普通植物,有时还微微地坏。
同路人都走进了草原深处,我望着猪毛草,不由想起了已经死去的大片大片的少年岁月。
在南方的海边,在很久以前的年少时光,因为多翻了几本书,多了解一些外面的掌故,就觉得自己和别人有点不一样。而事实上,多看书的孩子,难免和其他人有了话语隔阂,何况在一个重商氛围的乡村里。
所以在他人的眼光里,这是一个浑身带刺、高不成低不就的问题孩子。而在孩子的眼神中,世界是逆光扎眼的大小陷阱,路人们的脸上都有刺。
于是,孩子眼光里的刺和路人脸上的刺,开始针芒相对。于是,孩子的世界成了一团乱蓬蓬的猪毛草。
它伤心,它趴在乱石堆里,它以为自己什么都不是。
——都说三人成虎,何况邻里乡亲众多。
直到日后,孩子走出了少年,走出了那个遥远乡村。
后来,在鄂尔多斯地质博物馆,在植物展览区,我看到了猪毛草的图文简介。
也许物以稀为贵吧,当地草木品类稀缺,故而猪毛草也能上得了台面。
还也许,有另外的也许,总之我是第一次看到有博物馆专门介绍它。
而我荒芜的年少时光,也不值钱,可我依然深深记得。
都说黄河是粗犷的,在黄土高坡以西,却还有一块土地,需要用三面黄河水紧紧包抄。
这还不够呐,事实上还得加一道长城立马横刀。
鄂尔多斯,鄂尔多斯。
他头发一甩,轻轻吹起了口哨,在响沙湾,喇嘛们都哼起了曲子,沙子也咕咕叫,青蛙也一只两只三只跳下水了。
于是人们燃起篝火,弹起马头琴,勇士们开始骑马、射箭、摔跤,凯旋归来的人哦,少女们献上哈达,长者捧出奶酪,有人唱起森吉德玛,有人搞起漫瀚调,有人蹦起盅碗舞,有人扭起筷子舞,有人才吟诵好“弓箭赞”又大声来一段“骏马赞”。
哦,这么大的场面,那么地点必须重新定位,必须有草地,有蓝天白云,有风把日月同辉旗帜哗啦啦地吹。
那就苏泊罕大草原吧,王爷们正从草场上阔步走来,成吉思汗和康熙的兵马萧萧已路过,七旗会盟正敬香礼佛浩大举行中,大师们在苏布尔嘎白塔下歇息,神海子的白天鹅和帐篷里的青年男女都在恋爱或直接抢亲中,黄花淖的野花层层叠叠把天空摇晃。
库布齐沙漠手捧七星湖怎敢落下步伐,何况自斟自饮的人酒量都很牛。天上有七星,地下有七星湖。喝了这杯酒,七情六欲也能七步成诗!太阳下山了,爱玩的孩子们有的在冲沙,有的在傍晚放焰火,有的等夜里摘星星。
至于萨拉乌苏,有河套人几万年的熙熙攘攘,有千奇百怪的动物表情包,有被狂风洗劫一空的大峡谷,有反复折叠的九曲河流,有丰满的植物成群结队朝天打呼噜,可是有统万城杀气腾腾地镇着,又有什么好担心呢?
还想讲的是,这里的人爱读书,且不说蒙古族三大书两部诞于此,其实还有皇历上的河套文化、朱开沟文化、青铜文化、河套匈奴文化云云,故而这里的书中有黄金屋。
有黄金屋怎敢随便放心,所以三面水一道城,山人掐指一算自有妙用。
爾后风也掉头,雨也掉头,征伐四方的大汗也回眸。
——获得灵魂的万物,都会选择舍弃时间皈依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