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敏
夜晚的矿区,满天星斗
一把熟睡的镐头,让失眠的你心痛
颠沛的风雨,疲惫的劳顿,现在都安睡了
只有一树桃花,执着地亮着,不肯入眠
像矿灯亮在矿井深处。一只蚂蚁
小得看不见自己的身影,但是,它的身子
再小,也不会陷入困境和泥泞
风正一点点地抽走空旷,一列火车开走了
接着,又是一列,它们拉着煤块
哐哧——哐哧——走在通往黎明的路上
走着,走着,就喊一嗓子
背负着爱和责任。它们每远去一程
桃花就流一次眼泪,仿佛在送一位至亲
风吹,颤抖一下,又稳住火苗
把内心举给你看,幸福漫延
在桃园,面对贞洁的煤块
你的心翻滚着巨浪,又瓷器一样碎裂
一枝风吹不灭的桃花
终于让你看清了,尘世的温暖,芬芳
那年,你十八岁,戴着矿灯帽
贴着冰凉的煤壁行走。巷道里也有一树桃花
开得绚烂无比,后来,你去了火电厂
再后来,又下到幽深的煤井巷道
每当夜空旋转,百里矿区亮如钻石
被长夜濯洗。春深似海,灿若锦缎,桃花点亮了
一张张黧黑的面孔,你能感受它们的骨殖
与父辈一起燃成煤渣,火焰褪去光泽
依然有金属质感。现在,它们挤在一起
成为生死兄弟,抵御着侵来的严寒
火车掠过平原、丘陵和高原
有几棵老桃树,腿上还沾着湿泥
它们无力抵达远方
只有把思念写进花的热烈
春天,万物都在长出新的血肉
你用矿灯铺路,像憋足了劲的锋利钻头
直刺大地心脏
三月的桃园牵动大地的胎心
温柔与刚烈奏出交响
桃花灼灼,你和它,是地下相拥的爱人
把根扎在深邃的井壁,感受亿万年的时空
直到握住那火焰,那乌金的岩层
那无边的森林之火。你和它走在同一条路上
手握桃枝,让我再次返回春天
返回大地深处,巷道四通八达,连着光明的心脏
你以煤洗心,以桃花纪年
大梦似雪,不知不觉老之将至
你的一生都在采撷一朵醒着的火焰
并把它举到信仰的高度
仍有殉道者,在地底,在巷道中醒来
在海面,在生长的煤层
黑暗的舞者,火山一样喷涌
无边灼烫的乌金,镶嵌在黎明的缝隙
你看到,一整座森林的独舞
千年,亿年,骨头与骨头
碰撞,碎裂,非本真的东西消失了
年轮盘旋而下,寂静,又暗藏巨澜
你看到了汹涌的鱼群,在潮水的底部
在古岩层的化石上留住了飞翔的姿态
一个浪头,又一个浪头
岁月划动印满苍苔的桨声
迅疾的地火,还在召唤
你寻找火焰浇铸的岩层
和星辰开出的浪花
你走在天空的反面,又似独步天穹
黑瞳,原煤一样深邃
矿区被白雪覆盖,一抹衰草
被挡在了坚实的内心之外
一些穿越洪荒的水滴,也穿越你
星光低垂,一种力,一种升腾
似闪电切开嶙峋的暗夜
这注定是一次孤独之旅
也是一次无限幸福之旅
钻机和切割刀不倦地吐露曙光
大地安详如初,乌金矿脉沉睡的火种
被你从胸腔掏出,一块块地火的碎冰
似流瀑奔涌,洗去浮尘
跳动着生活广阔的心脏
采火者不在高高的天堂,而在地心
在黑暗的岩层,掘一条光明之渠
几朵小花摇曳在未曾开掘的矿区
这丰饶的家园,你的一生
都在搬运光明和温暖。站在矿区的门口
我抚摸你结茧的手和粗糙的工装
听见骨头的崩塌和轰鸣
我只是一个异乡女子,偶然来到这个矿区
贫寒的生活让我结识了你
一个终生渴盼阳光的人
一块炉火中纯正的煤——
我生命里的乌金
现在,你老了,漫步在塌陷区的湿地公园
那么多低垂的云朵都在搬运煤块,不断涌入
盛大的太阳也是圣洁的煤块
它推动冰山,迎接着你
浩瀚天空的光芒都找到了歸宿
山花安详地躺在原野的怀里
不似我们,对心爱的人
有些拘谨,有些扭捏
有的被雨水收藏,有的被阳光擦亮
有的开在悬崖的缝隙
干净的骨肉,将一座
大山固定住,那么轻盈
仿佛尘世的一切
都可以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