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社会科学院 近代史研究所,北京 100006)
有清一代,朝廷尊经抑文,汉学鼎盛的清中期尤其如此。一些早年究心辞章者,中年以后转向经学,矻矻治经,死而后已。许多学者重汉学而抑辞章,甚至将二者对立起来。桐城派倡导复兴古文,又宗主宋学,对清代理学传衍具有意义。研究者多注意到桐城派的理学背景、与汉学的歧异及对考据学方法的汲取[注]近代以来,有关桐城派的论著较多,刘声木《桐城文学渊源考》(新文丰出版公司1997年影印版),马积高《清代学术思想的变迁与文学》(湖南出版社1996年版),俞樟华、胡吉省《桐城派编年》(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年版),曾光光《桐城派与清代学术流变》(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6年版)等书均涉及桐城派与清代学术的关系,但桐城派和张惠言汉学的关联仍罕有论及。,但桐城派与汉学的学术互动以及桐城派的早期影响还需再加认识。姚鼐将考据学纳入儒学范畴,标志着宋学对汉学的汲取。乾嘉汉学家对桐城派的态度则不可一概而论:钱大昕、戴震、段玉裁等人贬抑辞章之学;扬州汉学家虽治辞章,却多崇《文选》,与宗主宋学和古文的桐城派泾渭分明。但有的汉学家并未将经学和辞章对立起来,而是兼治二学,张惠言便是其中典型。现有研究多注重桐城、阳湖间的文学异同,但对桐城派与张惠言汉学的关联、互动没有论及。张惠言少好时文,后来在学术道路和倾向上受桐城派主张的启发,成为乾嘉之际兼擅经学和辞章的学者。他精于《易经》《仪礼》和《墨子》研究,既视经学为文章之本,又始终不弃辞章,这种特色拓宽了张氏学术传衍的渠道。其弟张琦发展了辞章之学,并传之后人,进而转换了张氏学术重心,也扩大了其汉学影响。
张惠言(1761—1802年),字皋文,乾隆二十六年生于寒儒之家,其家学传统积淀了源远流长的宋学因素。据其族谱载,常州张氏乃南宋大儒张栻之后,嘉庆初年散居常州城乡,约有千余人,是为大南门张氏。晚明以来,大南门张氏诗书传家,而科名不显,但不乏宋学渊源,重视宋儒道统。明正统年间,常州城南书院始建张栻专祠,清代沿袭此例。乾隆七年,张氏三十四世孙张翼丰跋族谱云:“道学之传,上自尧舜,迄于孔孟。下自周程,迄于朱子及我宣公,渊源有自,所以维持世教民彝物则,历万古而不变。”张氏增修族谱,也是为了“使吾祖上接道统之传”,以宏扬家学。[注]张翼丰:《家乘继编跋》,《张氏宗谱》卷1《历代修谱序》,常州城南书院藏版,第16—17页。张惠言对道学也是认同、重视的,曾序族谱云:“我张氏于唐则著相业,于宋则传道学,为子孙者数典而忘其祖,可乎……读是谱者,各深水源木本之思,共励孝弟忠信之行,则是谱之作垂之无穷……此则余之所厚望也夫!”[注]张惠言:《增修世谱序》,《张氏宗谱》卷1《历代修谱序》,第25—26页。张惠言早年受宋学熏陶,置重宋儒的伦理教化,与一些汉学家贬斥宋学的取向不同。换言之,他具备了兼容桐城派学术的基础,而其交游更直接地为此提供了机缘。
张惠言的父、祖辈均为县学生,又均早逝。惠言幼时孤苦,14岁便为童子师,日以继夜地学为时文,十余年未曾懈怠。他于17岁补县学附生,19岁补廪膳生,与国子监生钱伯坰交好。钱氏(1738—1812年)字鲁斯,一字鲁思,阳湖人,幼时曾从惠言之父张蟾宾读书,惠言兄事之。他是乾隆十年状元钱维城的从子,长惠言24岁,工诗词,尤善书法,作品至夥,雄健豪放。惠言记云:“余十六七岁,时方治科举业,间以其暇学鲁斯为书,书不工;又学鲁斯为诗,诗又不工。然鲁斯尝诲之。”[注]张惠言:《送钱鲁斯序》,《茗柯文二编》卷下,上海商务印书馆《四部丛刊》影印同治八年刊本,第2页。钱伯坰后来师事刘大櫆(1698—1779年),受古文法,转而授张惠言、恽敬,遂以能文名天下。同时,惠言的姐夫董达章也好作诗,达章的朋友、武进监生杨云珊也“锐意为诗”。惠言少时与之“朝夕相过,过即论诗”。“心好两人诗,未暇学也”。其后三四年,他们奔走南北,数年才得一见,相见则各出新诗。而惠言久无所得,遂绝意不复作诗。[注]张惠言:《杨云珊览辉阁诗序》,《茗柯文三编》,第18页。惠言的诗作少,后来却贯通诗、词、赋理论,以《诗》《骚》精神阐发了词、赋见解。
乾隆四十九年,张惠言受知于常州知府、安徽歙县人金云槐(乾隆三十九年状元金榜之兄),随即被其弟金杲延至歙县岩镇,课子侄读书。刘大櫆曾在皖南设馆多年,传授古文之法。歙县汪梧凤、金榜、程瑶田及郑牧等“不疏园”学者皆从游师事。自乾隆五十年始,刘大櫆的得意弟子王灼也在歙设馆,与张惠言相识并成为执友。
王灼(1752—1819年),字悔生,“少居枞阳,海峰奇赏之。从游八年,学锐进。继馆于歙”[注]马其昶:《刘海峰先生传》,《桐城耆旧传》卷9,《续修四库全书》,1995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清宣统三年刻本,第5页。,结交了金榜、程瑶田等人,而与惠言尤为密切。二人“旬月中必数相见,见则皋闻必先在,相与脱冠解衣,恣言剧谈……各极其意以去”。[注]王灼:《送赵汸如还荆溪序》,《悔生文集》卷4,《清代诗文集汇编》第431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478页。岩镇之南,有园名先春。地平衍而小,台榭简朴,而池、石、花、树奇异。惠言记乾隆五十年的一次聚谈:“余客岩镇,时园荒无人。尝以岁除之日,与桐城王悔生披篱而入,对语竟日。是时朔风怒号,树木叫啸,败叶荒草,堆积庭下。时有行客,窥门而视,相与怪骇,不知吾两人为何如人也”。“明年,余与悔生皆去岩镇。又十年,余复来”。[注]张惠言:《鄂不草堂图记》,《茗柯文二编》卷下,第7页。这座荒园后为其好友金文舫买下,整修之后命名“鄂不草堂”,张惠言则是“草堂”的常客。从二人交往来看,是时惠言当初知刘大櫆及桐城派古文。五十一年,惠言中本省乡试举人。王灼亦中举,选任双流教谕。其后,他们奔走南北,时相往来。
乾隆五十二年以后,张惠言、恽敬、庄述祖、庄有可、陈石麟、王灼先后集京师,相与为友,“商榷经义古文”。[注]吴德旋:《恽子居先生行状》,《初月楼文钞》卷8,《清代诗文集汇编》第486册,第75页。此时,张惠言等人开始习读古文。至五十三年(戊申)六月,惠言、王灼又在歙县相聚。八月,惠言、王灼同游黄山,“居山中者七日,往来道途者三日”。[注]王灼:《黄山纪游》,《悔生文集》卷5,《清代诗文集汇编》第431册,第496页。王灼撰写了长篇游记,惠言则作《游黄山赋》《黄山赋》。嘉庆二年十月,二人重逢于歙县,“日与纵谈豪饮,相得欢甚”。[注]王灼:《悔生诗钞》卷一,《清代诗文集汇编》第431册,第537页。如此愉快的交游,自然免不了交流古文心得。
不过,张惠言汲取桐城派学术的渠道不限于王灼,还有张、王二人年长的朋友钱伯坰。五十三年,惠言由歙县回常州,拜访了老友钱伯坰。惠言记云:“鲁斯大喜。顾而谓余:‘吾尝受古文法于桐城刘海峰先生,顾未暇以为,子傥为之乎?’余愧谢未能。已而余游京师,思鲁斯言,乃尽屏置曩时所习诗赋若书不为,而为古文,三年乃稍稍得之。”[注]张惠言:《送钱鲁斯序》,《茗柯文二编》卷下,第2页。张惠言由辞赋而转向古文的过程中,钱伯坰的推动作用显然不可忽视。故阳湖文人陆继辂云:钱伯坰“亲受业于海峰之门,时时诵其师说于其友恽子居、张皋文。二子者,始尽弃其考据、骈骊之学,专志以治古文……以二子之才与识而治古文,实自鲁思发之。”[注]陆继辂:《七家文钞序》,《崇百药斋续集》卷3,《续修四库全书》影印道光四年刻本,第7页。当然,张惠言究心古文之后,并未尽弃考据、骈骊,只是学术兴趣有所调整。
刘声木认为,张惠言“研精经传,取法于韩、欧阳两家,变大櫆之清宕为渊雅,文格与姚鼐为近,首倡桐城文学于常州”。[注]刘声木:《桐城文学渊源考》卷五,《丛书集成三编》第6册,新文丰出版公司1997年版,第745 页。惠言经学造诣深厚,学术宏大,自然较海峰之文渊雅。方宗诚则评论:“皋文与吾邑王悔生友善,得海峰论文之旨,而超然自悟,多沉锐洁净之文,同时恽子居盖不逮焉,惜其年寿之不终。”[注]方宗诚:《记张皋文茗柯文后》,《柏堂集前编》卷3,《清代诗文集汇编》第672册,第77页。他认为,张惠言比恽敬的文章更为“沉锐洁净”,盖因惠言不仅与钱、王交谊深厚,而且对因文求道“超然自悟”,重视从经学寻求义理。
嘉庆元年,刘大櫆的《论文偶记》刊行,详论文章“神气”,也推崇《庄子》《史记》之文,兼及唐、宋诸家和归有光。张惠言曾编录一本《刘海峰文钞》,熟悉刘氏的文章特色,读过此文也在情理之中,故他自述云:“余学为古文,受法于执友王明甫;明甫古文法受之其师刘海峰……余求海峰文六年,然后得而读之。”[注]张惠言:《书刘海峰文集后》,《茗柯文补编》卷上,上海商务印书馆《四部丛刊》影印道光刻本,第20页。然而,张惠言对桐城派文学的了解不限于刘大櫆,而是博采众家,“文格与姚鼐为近”。吴德旋云:在京师曾从惠言学为文,得姚鼐的《古文辞类纂》读之,“而知为文之不可不讲于法也,如工之有规矩焉……尝持是说以语皋文,而皋文不予非也”。[注]吴德旋:《七家文钞后序》,《初月楼文钞》卷5,《清代诗文集汇编》第486册,第50页。仅就古文“家法”而言,张惠言非刘大櫆嫡传,也没有囿于桐城派主张,他对骈文、词赋的持续兴趣可为旁证。但桐城派对其学术道路和治学风格则具有重要意义。
方苞说:“《春秋》之制义法,自太史公发之,而后之深于文者亦具焉。义即《易》之所谓‘言有物’也,法即《易》之所谓‘言有序’也。义以为经而法纬之,然后为成体之文。”[注]方苞:《又书货殖传后》,《望溪先生文集》卷2,《续修四库全书》影印咸丰元年刻本,第20页。他引经据典,讲究立言有序,而“言有物”是其实质所在。如何讲求“义法”,臻于最佳境界?刘大櫆对此进行了具体阐发。针对曹丕、苏辙所云文章以气为主的说法,他提出:“行文之道,神为主,气辅之……至专以理为主者,则犹未尽其妙也。”[注]刘大櫆:《论文偶记》,见刘大櫆等著《论文偶记、初月楼古文绪论、春觉斋论文》,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版,第3、3—4页。其“神气说”似乎侧重于“言有序”,但并非斤斤于字句,而是注重文章的精神境界和气势。他肯定文章“天成”的说法,却强调文人的“能事”。视文人如大匠,而“义理、书卷、经济者,匠人之材料也”。匠人技艺不同,文章也参差不齐。作文当明理适用,“而明义理,适世用,必有待于文人之能事”。[注]刘大櫆:《论文偶记》,见刘大櫆等著《论文偶记、初月楼古文绪论、春觉斋论文》,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版,第3、3—4页。对于作文的客观、主观之分,他似乎更强调主观作为和艺术品格。而其所谓“神”,所谓“精气”,都蕴含思想内容,与“言有物”本质相通。故刘声木认为:师承方苞的刘大櫆,“其才有独异,而斟酌经史,未尝一出于矩矱之外”。[注]刘声木:《桐城文学源流考》卷3,《丛书集成三编》第6册,第734页。姚鼐继之而起,强调:“夫古人之文,岂第文焉而已。明道义、维风俗以诏世者,君子之志;而辞足以尽其志者,君子之文也。”[注]姚鼐:《复汪进士辉祖书》,《惜抱轩全集》,中国书店1991年版,第68页。桐城“三祖”的说法不尽相同,明道重理则是一以贯之的“家法”。
因之,桐城派重视以经文矫骈文之弊。刘大櫆主张从儒经汲取义理,融理入文,而非拘泥于宋学。他认识到:“其文章之传于后世,或久或暂,一视其精神之大小薄厚而不逾累黍,故有存之数十百年者,有存之数百千年者,又其甚则与天地日月同其存灭。夫与天地日月同其存灭,《六经》之文也。”[注]刘大櫆:《见吾轩诗集序》,《海峰文集》卷4,见严云绶等主编:《桐城派名家文集》(13),安徽教育出版社2014年版,第66—67页。就儒家“三不朽”功业而言,他以“立德”为最高境界,而“立言”则当“根之以《六经》之旨,参之以诸史百子,以杜其岐趋,以稽其治乱、成败、兴坏之纪”。[注]刘大櫆:《赠张清少序》,《海峰文集》卷4,《桐城派名家文集》(13),第56页。儒经作为中国最重要的思想宝库,不仅是士人讲求内圣外王的指针,而且对于“立言”具有重要的思想、文学价值。刘大櫆尊崇儒经,被视为桐城“三祖”中较有思想者显然不是偶然的。
王灼也宗奉宋学,提倡文道合一。“虽步趋大櫆,得其形貎,而雅洁可诵……解经贯穿义蕴,诗亦沉雄雅健,卓然为一大宗”。[注]刘声木:《桐城文学渊源考》卷3,《丛书集成三编》第6册,第734页。时文(八股文)是清代科考的必备技能。尽管士大夫对其多有批评,但许多人长年累月地琢磨、甚至教授时文。王灼认为,清代与唐代的时文相比而近于骈体,而时文当与古文特质相通,“理不足不可以为文,气不盛不可以为文,名物制度不谙于古,不可以为文。时文,固经艺也……不通诸经,亦不足与言经艺”。如同其师刘大櫆,王灼也重视文章的神气,赞赏文章“沉酿于濂、洛、关、闽之书以挹其精,胎息于《左》《史》、韩、欧之文以袭其气”。[注]王灼:《吴苍二时文序》,《悔生文集》卷3,《清代诗文集汇编》第431册,第472页。王灼视理学、名物制度和经学为时文之本,折射出清代考据学风气的渗透。同时,他虽主古文,却没有鲜明地排斥骈文,而是融骈入散。
张惠言宗奉桐城派因文求道的宗旨,沿袭了刘大櫆、王灼置重儒经的学术路向,并加以发展,由时文、词赋而转向经学。他自序文稿说:
余少学为时文,穷日夜力,屏他务,为之十余年,乃往往知其利病。其后好《文选》辞赋,为之又如为时文者三四年。余友王悔生见余《黄山赋》而善之,劝余为古文,语余以所受于其师刘海峰者。为之一二年,稍稍得规矩。已而思古之以文传者……其言必曰道。道成而所得之浅深醇杂见乎其文,无其道而有其文者,则未有也。故乃退而考之于经,求天地阴阳消息于《易》虞氏,求古先圣王礼乐制度于《礼》郑氏……余之知学于道,自为古文始。[注]张惠言:《文稿自序》,《茗柯文三编》,第21—22页。
显然,研习古文影响了张惠言的学术道路。他“学于道”的历程中,不断受到桐城派学者的鼓励。嘉庆三年夏,张惠言至杭州居住数月。钱伯坰特来访谈云:“吾见子古文,与刘(海峰——引注)先生言合。今天下为文,莫子若者。子方役役于世,未能还乡里,吾幸多暇,念久不相见,故来与子论古文。”惠言感慨:“余之为文,何足以语此。虽然,其惓惓于余,不远千里而来,告之以道,若惟恐其终废焉者。呜呼,又可感也!”[注]张惠言:《送钱鲁斯序》,《茗柯文二编》卷下,第2—3页。钱伯坰不以文章名,却不断鼓励惠言研习古文。不过,张惠言没有停留于此,而是转向从经明道。
故董士锡云:“先生初学为词、赋、古文。既成,以为空言未足以明道,乃进求诸《六经》,取汉诸儒传注读之。”[注]董士锡:《张氏易说后叙》,《齐物论斋文集》卷1,道光二十年刻本,第6—7页。阮元总结张惠言的文章是“以经术为古文”[注]阮元:《序》,《茗柯文编》卷首,第1页。,确实说出了根本所在。从讲求载道之文,到研究儒经,这是张惠言学术道路的必然逻辑,其中张氏经学与桐城派的学术关联清晰可见。进而言之,桐城派与乾嘉汉学虽非同道,而其文以载道、因经求道的主张推动了一些士子转重经学,顺应了汉学兴盛的势头。乾嘉时期,汉、宋学者间时有互贬之词,实则二者密切相关,似相反而实相成。
张惠言好读汉儒传注,治经带有汉学色彩,故王灼认为其深于《易》,且“专宗汉学”。[注]王灼:《吴伯芬六十寿序》,《悔生文集》卷4,《清代诗文集汇编》第431册,第485页。但其学术领域较为开阔,门户观念不像一些吴、皖汉学家那样深重,学术风格倒是与桐城派学者多有契合。除了因经求道的学术路向外,对于“异端”学派的宽容和经世取向,张惠言也与方苞、刘大櫆、王灼等人如出一辙。
元、明以降,排斥佛、道成为儒学的旗帜之一,乾隆朝的汉、宋对峙也日益凸显。而早期桐城派学者、尤其是刘大櫆对“异端”学派相当包容。针对先秦儒墨之争、韩愈“辟佛老”和宋明儒家的朱陆之辨,他指出:“天下之理亦不可以一端尽”,“今也操室中之戈而为门内之斗,是亦不可以已夫!夫未尝深究其言之是非,见有稍异于己者,则众起而排之,此不足以论人也……夫恢然有余,而于物无所不包,此孔子之所以大而无外也”。[注]刘大櫆:《息争》,《海峰文集》卷1,《桐城派名家文集》(13),第22—23页。王灼也涉猎先秦诸子,认为《晏子春秋》“意旨实多出《墨子》”,而《汉书·艺文志》列入儒家,“以墨为儒”是不恰当的。[注]王灼:《读〈晏子春秋〉》,《悔生文集》卷1,《清代诗文集汇编》第431册,第454页。他认同韩愈“孔墨必相为用”的主张,对汪中阐扬墨学的言论也无反感。[注]王灼:《读〈墨子〉》,《悔生文集》卷1,《清代诗文集汇编》第431册,第455页。更有进者,张惠言非但不排斥“异端”,并且好《墨子》,撰著《墨子经说解》2卷,考辨《墨经》的文字和大旨,是清代最早研究《墨子》的学者之一。他大抵为《墨子》学说辩护,认为“墨之本在兼爱。而兼爱者,墨之所以自固而不可破……与圣人所以治天下者复何以异?”[注]张惠言:《书墨子经后》,《茗柯文初编》第19页。
更为鲜明的学术共性是,在考证学风的笼罩下,他们都流露出一定的经世意识。晚清理学经世派崛起之前,桐城派已有相当的社会关怀。刘大櫆仕途困顿,以教谕而终。因地位低微,他不像侍郎方苞那样直接关注漕运、治河、荒政、屯田等时务,但主张作文当勾稽古今治乱成败,自记曾与同里友人胡龚参“抵掌当世之务,慨然奋发,相期以百世之人心为己任”。[注]刘大櫆:《送胡先生序》,《海峰文集》卷3,《桐城派名家文集》(13),第48页。故他期望“不世之才”姚鼐不要满足于文章名世,而应有孟子所云“人皆可以尧、舜”之志。其弟子认为:“先生志在经世,其蕴蓄而未出者,未尝不欲表著于一时。”[注]刘琢:《海峰文集跋》,见《桐城派名家文集》(13),第213页。刘大櫆少谈治平之策,而经世意识仍不时显现。王灼的处境和社会关怀与其师大致相同。
张惠言生长于贫寒之家,深知“盛世”的民间疾苦和吏治腐败。恽敬曾记惠言与座师朱珪(谥文正)的分歧:“文正言‘天子当以宽大得民’。皋文言‘国家承平百余年,至仁涵育,远出汉、唐、宋之上,吏民习于宽大,故奸孽萌芽其间,宜大伸罚以肃内外之政’;文正言‘天子当优有过大臣’。皋文言‘庸猥之辈,倖致通显,复坏朝廷法度,惜全之当何所用?’文正喜进淹雅之士,皋文言‘当进内治官府、外治疆场者’。”[注]恽敬:《张皋文墓志铭》,《大云山房文稿初集》卷4,商务印书馆《四部丛刊》影印同治八年刻本,第24页。这些分歧根源于对“乾嘉盛世”的不同认识,而张惠言的清醒头脑显然与社会阅历分不开。
唯其如此,张惠言的经学、辞章之学均蕴含着社会关怀。他认识到:“古之以文传者,传其道也。夫道,以之修身,以之齐家、治国、平天下”。故自汉代贾谊、董仲舒,以至唐宋八大家,其学术“皆各有以施之天下,非是者其文不至,则不足以传今”。[注]张惠言:《送徐尚之序》,《茗柯文补编》卷下,第9页。他研习古文之后,产生了以文传道的自觉,认为汉、唐古文之所以成就巨大,恰恰在于能传儒家之道。而“道”“学”不可分开,“传道”不得不取径于“有以施之于天下”的经学。就此而言,如果说张惠言的文学道路有裨于通经致用,也不是毫无依据的。
当然,张氏学术根柢不是宋学,而是汉学。乾隆五十九年,他任景山宫官学教习期满,例得引见,以母疾急归,旋居母丧。嘉庆元年,惠言再至歙县设馆,与王灼相会。在歙期间,他曾从金榜问学。金榜曾师事江永和戴震,深于《礼》学,撰《礼笺》3卷。惠言说:“嘉庆初,问郑学于歙金先生。三年,图《仪礼》十卷,而《易义》三十九卷亦成。粗以述其迹象,辟其户牖。若乃微显阐幽,开物成务,召古今之统,合天人之纪,若涉渊海,其无涯涘。”[注]张惠言:《文稿自序》,《茗柯文三编》第21页。张氏《仪礼图》实为6卷,引用了《礼笺》的一些看法。不过,他在歙期间,既忙于科举,研习词、赋、古文,而经学重心仍在虞氏《易》学。他的文章、书信中,未见与金榜讨论经学,只有一篇《与金先生论保甲事例书》。
正如作文不囿于桐城“家法”一样,张惠言的经学也源出多途,不拘一隅,与惠栋《易》学、金榜《礼》学均呈现差异。其友吴德旋谓惠言“能悉会汉、宋诸儒传注,而兼采其长,故一时言六艺者折衷焉,惜乎年未及中寿而卒”。[注]吴德旋:《张皋文先生述》,《初月楼文钞》卷8,《清代诗文集汇编》第486册,第72页。张惠言兼采汉宋,学术范围不囿于某家某派,也不限于经学,但始终没有离开“足以立身行义,施天下致一切之治”的思想追求。
清中期,排斥宋儒的图、书《易》学成为潮流,惠栋、张惠言亦然,并且都青睐于汉代虞翻的《易》学,旨趣相同。然而,张惠言认为:惠栋治《易》驳杂不纯,泥古琐碎,没有阐明《易》义,也未能阐明孔门微言。他曾辑《青囊天玉通义》,于术数略有所知,却自称:“惠言所习者,伏羲、文王、孔子之《易》,非魏伯阳、陈抟之《易》。”[注]张惠言:《答钱竹初大令书》,《茗柯文四编》,第7—10页。他试图摒弃惠氏《易》学的谶讳内容,阐发《易》学的阴阳大义,撰《周易虞氏义》《周易虞氏消息》等,以阐明大旨。又本郑氏“以礼言易”之旨,作《虞氏易礼》。虞氏长于说人事,但简略而不贯通,惠言遂作《虞氏易事》,为之羽翼,成一家之学。他指出:“故郑氏之《易》,其要在礼。若乃本天以求其端,原卦画以求其变,推象附事以求文王、周公制作之意,文质损益,大小该备。故郑氏之《易》,人事也,非天象也。此郑氏之所以为大,而定宇氏未之知也。”[注]张惠言:《丁小雅郑氏易注后定序》,《茗柯文二编》卷上,第28 页。在他看来,王应麟、惠栋的《易》学长于考证,却不能关切人事,故“所涉浅也”。他没有满足于复兴汉《易》或考证卦爻,而是力图阐明变易之理,关切人事。
张惠言以图释《礼》,也是针对社会问题有感而作,意在阐释古人治天下之理,这也是金榜《礼》学不具备的。他说:“盖先王之制礼也,原情而为之节,因事而为之防。民之生固有喜、怒、哀、乐之情,即有饮食、男女、声色、安逸之欲,而亦有恻隐、羞恶、辞让、是非之心。故为之婚姻、冠笄、丧服、祭祀、宾乡相见之礼,因以制上下之分,亲疏之等,贵贱长幼之序,进退揖让升降之数。使之情有以自达,欲有以自遂,而仁、义、礼、智之心油然以生,而邪气不得接焉。”[注]张惠言:《原治》,《茗柯文三编》,第16—17 页。他探讨了《礼》学的本原,希望以儒学改良吏治和风俗。还提出了整肃礼制的具体办法,表现了深切的社会关怀。
张惠言于经学卓有成就,却始终未弃辞章。《清史稿》认为:常州自张惠言、恽敬以古文名,陆继辂“与董士锡同时并起,世遂推为阳湖派,与桐城相抗。然继辂选七家古文,以为惠言、敬受文法于钱伯坰,伯坰亲业刘大櫆之门,盖其渊源同出唐、宋大家,以上窥史、汉,桐城、阳湖,皆未尝自标异也。”[注]《清史稿》卷486《文苑三·陆继辂》,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44册,13410—13411页。关于桐城、阳湖间的文学异同,论者见仁见智,却无不肯定张惠言的关键作用。
在张惠言生前,“阳湖文派”没有出世,但他孕育了该派的文学主张。他重视汉魏六朝赋体文学,编纂了《七十家赋钞》一书,认为“赋者,诗之体也”。李兆洛继之选编《骈体文钞》,渐成“阳湖文派”兼容骈文的传统。惠言的词、赋主题不只是风花雪夜,游山玩水,而往往咏物言志。比如他解释《寒蝉赋》的主旨:“余唯其蜕浊秽,辞泥滓,清洁莫尚,无营于物而喧喧不已。”[注]张惠言:《寒蝉赋》,《茗柯文初编》,第9页。他赞赏寒蝉的品质,恰好是修身理念的体现。其数十篇《茗柯词》虽非全力所为,却不乏脍炙人口的篇章,如《木兰花慢·杨花》一词,描写飘零而清寒的杨花,象征了寒士们漂泊蓬转的生活无奈。后来词家评论:“张茗柯谓人非表里纯白,不足为第一流。其所撰词,实称此语。”[注]张德瀛:《词征》卷六,《词话丛编》,1934年刊本,第10页。比较而言,惠言的词学见解较之词作更为重要。
嘉庆二年,张惠言在歙县的从学者渐多,乃请胞弟张琦同来授徒。同年夏,16岁的外甥董士锡也来歙县随舅父读书。惠言弟子有金式玉、金应珹、金应珪、郑善长等。金氏兄弟喜好词学,惠言遂为讲授唐、宋名篇,谓元、明以来,词作已江河日下,惟有推崇词体、崇尚寄托以转移风气。张氏兄弟合编了《词选》2卷,选录唐、五代、两宋词116首,由金应珪于嘉庆二年校刻,该书成为常州词派的源头。清中期数十年家家许郑、人人贾马的学风毕竟令人窒息,文人学者需要其他形式以表达“微言”,古文、词、赋遂应时更新。康乾时期,以朱彝尊、厉鄂为代表的浙西派词人,追求清空醇雅,题材趋于狭窄。风气所及,“淫词”“游词”“鄙词”充斥词坛。张惠言等人另辟蹊径,将“文以载道”的思想运用于词学,适应了文学衍生的逻辑。惠言论词主“比兴”“寄托”,批评浙西派词学寄兴不高的琐屑雕琢。他指出:
词者,盖出于唐之诗人采乐府之音,以制新律,因系其词,故曰词。《传》曰:“意内而言外,谓之词”。其缘情造端,兴于微言,以相感动,极命风谣里巷,男女哀乐,以道贤人君子幽约怨悱,不能自言之情,低徊要眇,以喻其致。盖《诗》之比、兴、变风之义,骚人之歌,则近之矣……然要其至者,莫不恻隐盱愉,感物而发,触类条鬯,各有所归,非苟为雕琢曼辞而已。[注]张惠言:《词选叙》,《词选》卷首,清宣统二年扫叶山房石印本,第1—2页。
“意内而言外”说与《易》学造诣相关。据张德瀛考察,此语源于西汉孟喜的《周易孟氏章句》“意内而言外也”。“言发于意,意为之主,故曰意内”。[注]张德瀛:《意内言外为词》,《词征》卷1,第1页。像方苞的“义法说”一样,张惠言的“意内言外”说汲取了汉儒经学思想,又将其比肩于“诗教”,作为常州词派的“词教”之一。事实上,这与桐城派文论本质相通。刘大櫆论文章云:“神气者,文之最精处也;音节者,文之稍粗处也;字句者,文之最粗处也。”[注]刘大櫆:《论文偶记》,《论文偶记、初月楼古文绪论、春觉斋论文》,第6页。他侧重文章的内在精神而淡化音节、字句,与“意内言外”说本质相通,只是运用领域有所不同。综上,张惠言虽未完全接受桐城派的文学主张,但其经、子之学和词赋凸显了思想性和经世意识,其学术特色又与桐城派大体一致。
嘉道年间,常州学者辈出,龚自珍有诗云:“天下名士有部落,东南无与常匹俦。”而在经学领域,“《易》家人人本虞氏,毖纬户户知何休”。[注]龚自珍:《常州高材篇》,《龚自珍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494页。庄氏和张家是清中叶常州学术的枢纽,其学术重心《春秋》公羊学和虞氏《易》在嘉道以降广为流播。张家不像庄氏族大人多,仕途腾达,但张家的文学成就扩大了家族声望和学术影响。引申而言,张惠言的“意内言外”说,也可视为以经学为内核,以辞章为媒介的学术体系。焦循说:“不学则文无本,不文则学不宣。”[注]焦循:《里堂家训》卷下,《续修四库全书》影印原刻本,第6页。这代表了当时士人对学、文辩证关系的认识。张惠言恰恰是以文宣学的少数学者之一。阮元有感于其学术成就云:“近时《易》学推惠氏栋,《礼》学推江氏永,而二家之文无传。盖义之附于经者,内也;义之征于文者,外也。由内及外,而发挥天人之际,推阐制数之精,其所蕴更宏,其所就更大。”[注]阮元:《序》,《茗柯文编》卷首,第1页。仅就经学而言,张惠言的《易》《礼》研究不及惠栋、江永专精,但流播更广,所就更大。其原因之一是,张氏借助于辞章之学,将经学鲜明、平易地昭示于士人,使经学和辞章相得益彰。
张氏的古文、词、赋得到常州士人的推重、阐发。张氏兄弟与恽敬、常州庄氏、包世臣、丁履恒及稍后李兆洛等人交往密切。他们的交游最初多见之于诗词唱和,伴随之论文、论学,一定程度上拓宽了经学的传播渠道。
张惠言、庄有可的父亲交谊深厚,子承父谊,可谓世交。他们二人曾在京师切磋经义古文。张惠言曾从庄述祖治《说文》,师其文字训诂之学,而庄氏弟子刘逢禄、宋翔凤也从惠言游。嘉庆五年,刘逢禄进京会试,“唯就张编修惠言问虞氏《易》、郑氏《三礼》,竟以此被黜”。[注]戴望:《故礼部仪制司主事刘先生行状》,《谪麐堂遗集》文卷1,清宣统三年归安陆氏刻本,第19页。宋翔凤擅长文辞,青年时游京师,曾就惠言问习古文之法。宋氏词学源于张惠言,认为“凡情与事委折抑塞,于五七字诗不能尽见者,词能短长以陈之,抑扬以究之”。故李兆洛云:宋翔凤等人“皆能引申皋文之旨而博其趣。知其可以补诗境之穷,则知诗之复于乐矣;知其奇可以敛散越之旨,则知词之深于诗矣”。[注]李兆洛:《朱橘亭词稿序》,《养一斋文集》卷4,道光年间木活字本,第44—45页。显然,张惠言与庄氏的经学、辞章交错传播,学术上相互影响。
恽敬的治学经历与惠言相似,“四十后益研精经训,深求史传兴衰治乱得失之故,旁览纵横、名、法、兵、农、阴阳家言,较其醇驳而折衷于儒术,将以博其识而昌其辞,以期至于可用而无弊”。[注]张维骧:《恽敬》,《清代毗陵名人小传稿》卷5,《近代中国史料丛刊续编》第13辑,文海出版社1975年影印本,第121册,第14页。他于乾隆四十八年中举,多次进京会试,充咸安宫官学教习,与惠言共习唐、宋古文,相知最深。五十九年,恽敬选授浙江富阳知县。惠言恰逢母丧,遂助恽敬纂修富阳县志。嘉庆元年,恽敬调离后,惠言再至歙县设馆。至其卒后,恽敬感慨:“古文自元、明以来,渐失其传,吾向所以不多作古文者,有皋文在也。今皋文死,吾当并力为之。”[注]吴德旋:《恽子居先生行状》,《初月楼文钞》卷8,《清代诗文集汇编》第486册,第75页。张惠言对恽敬的古文创作有所推动,而“阳湖文派”也在此交流、互动中逐渐形成。
恽敬、张惠言都试图调整桐城派专宗唐、宋古文的取向,兼采骈散之长。对于“文章本天成”的说法,恽敬虽表赞同,却认为“古今之文,越天成越有法度”,如《史记》。他认为能摆脱诸家旧习,另辟蹊径固然好。否则,“亦不妨仍落此数家,不染习气者,入习气亦不染,即禅宗入魔法也”。[注]恽敬:《与舒白香》,《大云山房文稿·言事》卷1,第19—20页。他不仅肯定作文的独创性,而且重视继承、汲取前人的作文法度。针对袁枚“格调增一分,则性情减一分”之说,他强调二者辩证关系,相辅相承。
张琦与泾县包世臣相识于嘉庆初年乡试之时。在歙县,二人来往频繁,并结为儿女亲家。包世臣好诗、赋,与张琦一起钻研书法和金石拓片。二人书法齐名,推崇北魏碑刻体。包氏推崇张琦的行书“举世无匹”,而张琦发现包世臣还是济世之才,劝其转治他学。包世臣遂究心经世之学,卓然有成,成为嘉道年间的经世干才,与一些务实的名宦关系密切,也扩大了张氏的学术影响和脉络。
李兆洛对方苞的“义法”说不无异议,认为“义充则法自具,不当歧而二之”[注]李兆洛:《荅高雨农书》,《养一斋文集》卷8,第15页。,似乎偏重思想。同时,他既重唐宋古文,又习六朝骈文,认为秦、汉的骈偶实为唐、宋古文之祖。故编《骈体文钞》一书,以弥补姚鼐《古文辞类纂》之缺。李兆洛的词作喜好与张惠言、董士锡等间有出入,但推重张氏学术。据其年谱载:嘉庆二十一年,李兆洛暇则录惠言《易》学著作,“日尽二十纸”。曾与人曰:“吾党如皋文庶几不朽。人之难成也如此,而天又靳之。呜呼,谁为后来者乎!”[注]蒋彤:《武进李先生年谱》,《北京图书馆珍本年谱丛刊》第131册,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8版,第56页。他于水利、盐政、钱法、兵制等经世实学无所不通,成为张惠言的学术“后来者”。
陆继辂也是阳湖文派、常州词派的重要作者,直接阐发了张氏词学。他“始学词,疑世所称学苏、辛、秦、柳者之不类,质之张惠言。惠言曰:善哉,子之疑也。词故无所谓苏、辛、秦、柳也,自分苏、辛、秦、柳为界,而词学衰”。继辂乃取温庭筠、韦庄以下数十家词读之,“窥其所以不能已于言之故”。加之,又有张琦及左辅、恽敬、钱季重、李兆洛、丁履恒等人引伸惠言之说。[注]张维骧:《陆继辂》,《清代毗陵名人小传稿》卷6,第7—8页。其后,张氏词学经董士锡及周济等数十人的阐发、实践,遂成常州词派,流播百年。
张惠言之胞弟张琦、子张成孙、外甥董士锡均于其学术多有阐发。张琦少时师事其兄,受古文法,20岁补县学生。张氏兄弟学术上水乳交融,而重心不尽相同。惠言治经学,工于选赋;张琦通史书,擅诗词、书法,工选诗。惠言撰文多涉经、子之学;张琦撰文多涉《史记》《汉书》人物。后人记张琦云:“先生颖悟亚于兄,为诗、古文、词,播于海内士大夫之口,学者并称二张先生也。”[注]吴德旋:《宛邻公行述》,《张氏宗谱》卷39,第47—48页。张琦“志在用世,而识能鉴人,治权家,覃精地理。其于山川阨塞形胜,及古今割隶、战守成败得失之故,上下纵横数千年如指掌”。[注]包世臣:《张馆陶墓志铭》,《齐民四术》卷3,中华书局2001年版,第122页。嘉庆十八年,50岁的张琦中顺天乡试举人。道光二年以馆班分发山东候补。初署邹平知县,后知馆陶。任职期间,张琦体恤民情,赈济百姓。朋友赞其“尝慨然有志于经世之学,胸中之所学日益闳大,故其言切实而疏通。但力为之,将不至于贾生、晃错之为不止”。[注]吴德旋:《答张翰风书》,《初月楼文钞》卷2,《清代诗文集汇编》第486册,第16页。张琦未能施展经世抱负,数年后卒于馆陶知县任,而对传衍、扩展家学发挥了关键作用。
传衍张氏学术者还有董士锡,嘉庆十八年副榜贡生,候选直隶州判。历主南通紫琅书院、扬州广陵书院、泰州书院讲席。他从二位舅父游,为古文、赋、诗、词,又传承张氏《易》学,阐发虞氏《易》。他说:“《易》以九六为变数,以寓盈虚消长之情,而人事之治乱象焉。此《易》道之大宗,而先圣设卦观象之指也。”[注]董士锡:《释杂卦传》,《齐物论斋文集》卷1,第3页。他发扬张氏通经致用的倾向,重视《易经》蕴含的人事治乱之理,世运变化之道,认为《易》“寓世运之变”,“元、亨、利、贞者,贞变之用,而圣人之所以治天下也”。[注]董士锡:《张氏易说后叙》,《齐物论斋文集》卷1,第6页。这些阐释折射出嘉道士人期望国家拨乱返治、消除积弊的愿望。董士锡没有专精于经史考据,所撰多涉社会实务,不乏经世色彩。他与李兆洛、陆继辂等常州学者游,又与荆溪经世学者周济为好友,著有《齐物论斋文集》《齐物论斋词》等。
张家女性也传承、彰显了辞章之学。张琦之妻汤瑶卿,生于常州的书香门第,少习诗书。张琦的四位才女张英、张英、张纶英、张纨英自幼受家学熏陶,扩大了张氏的学术网络。张琦云:瑶卿对子女“慈爱特甚,然教必以礼,少有失,辄呵责不少姑息”。“四女晓文义,能诗,皆孺人之教也”。[注]张绮:《亡室汤孺人行略》,《宛邻集》卷6,清光绪盛氏刻《常州先哲遗书》本,第12—14页。四位女性的文才略有差异,但均读书吟诗。其中三人长期生活于娘家,闻名于常州及山东、京城的士人圈,而她们的后代又传衍了书香脉络,扩大了张氏学术影响。道咸以降,一些学者、官员因之注意到张家的学术成就。比如,清末经师皮锡瑞曾序张琦外孙女王采苹的诗:“武进张皋文、宛邻两先生古诗词选,比兴深至,上薄风骚;芳馨远流,下逮闺阁。涧香女史,宛邻先生外女孙也。蚤承舅氏之教,能传外家之学。”[注]皮锡瑞:《读选楼诗集序》,《皮锡瑞集》(一),岳麓书社2012年版,第33页。吟诗作文是传统士人最普遍的交游、雅集媒介,有裨于扩大士大夫家族的社会网络和书香气氛,故张氏的文学活动对增强张惠言的经学影响也不无意义。
士人宗主经学或辞章之学,一直是唐、宋以来难以厘清的纠葛。有清一代,随着考据学大盛,文人、学者间的歧异和攻讦较前代更甚。乾嘉年间,汉学家批评桐城派的言论不绝于耳,否定唐、宋古文的言论也不罕见。戴震认为,古今学问之途大致有三,即理义、制数和文章,而“事于文章者,等而末者也”。[注]戴震:《与方希原书》,《戴东原集》卷九,《续修四库全书》影印乾隆五十七年段玉裁刻本,第13页。他贬抑文章,在汉学群体中具有代表性。不过,张惠言虽根柢汉学,擅长考释《易》《礼》,却兼重辞章之学。其学术历程表明,他非但不排斥文学流派和宋学,而且从桐城派汲取了学术营养。张惠言没有囿于桐城“家法”,但从词、赋转重经学的过程中,桐城派因经求道的学术取向对其具有启发意义。
张惠言的辞章之学得到常州文人、学者的推崇和阐扬,并由家人发扬、实践,转变为张氏学术重心。这虽然疏离了经学中心,却使经学和辞章相得益彰。与钱大昕、汪中、阮元、凌廷堪、蒋湘南等许多汉学家排斥桐城派或唐宋古文不同,张惠言博采众长,淡化学术门户,并受桐城派的思想熏染。进而言之,张惠言有别于一般汉学家的学术特色是,学与文相需相济,而不是相斥相害。姚鼐认为,学问之事有三:义理、考证、文章,“是三者,苟善用之,则皆足以相济;苟不善用之,则或至于相害”。[注]姚鼐:《述庵文钞序》,《惜抱轩全集》,中国书店1991年版,第46页。在汉学如日中天之时,张惠言成为善用三种学问者,达到了“足以相济”的效果。这也提示了清中叶经学和文学关联、互动的另一种面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