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毛姆 译_张蕊
20世纪初,无论在英国、德国或中国,外国人非常崇信一代大儒辜鸿铭的学问,甚至到了痴迷的地步。
1917年,辜鸿铭在北京东交民巷使馆区的六国饭店以英文讲演《中国人的精神》(其自译《春秋大义》),中国的学术讲座从来没有收门票的先例,辜鸿铭却要出售门票,且票价高过“四大名旦”之首的梅兰芳。听梅的京戏一元二角,辜的讲演则要二元银元,而当时洋人却把会场坐满了,由此,外国人对他的重视可见一斑。
当年,西方人曾流传一句话:到中国可以不看紫禁城,不可不看辜鸿铭。
1920年,英国近现代著名小说家毛姆游历中国,专程乘舢板逆长江而上到重庆拜访辜鸿铭先生。并在1922年所著《中国游记》中,以《在中国屏风上》为题,记载了他与这位儒者的会面(原文有删节,标题为译者拟)。
会面结束后,辜鸿铭有赠诗两首。
毛姆不懂中文,后来特地请了一位汉学家把诗翻译出来,看后不禁哑然失笑。原来,这是写给烟花柳巷妓女的赠诗。虽是玩笑,但这首用汉语古文写就的诗歌,在叙事和节奏上十分契合西方现代诗的韵味,这种功夫令当时的英国诗人们神往不已,以至于8年后,辜鸿铭的死讯传到欧洲,苏格兰诗人乔伊•格兰特感慨:“辜鸿铭都已经老死了,会写中国诗的欧洲人还没有诞生呢。”
“清末怪杰”辜鸿铭。西方人曾流传,“到中国可以不看紫禁城,不可不看辜鸿铭。”
想象不出这么大一座城市,会出现在如此偏远的地方。坐舢板从长江下游到这里,需要花五天。
这里住着一个著名哲学家,前去拜访他是我这次艰苦旅程的目的之一。他是中国最有名的儒学家。他的英文和德文非常流利,曾做过皇太后著名总督的秘书多年,现在已退休。
当我想去拜会这位著名绅士时,我的朋友马上答应安排。
前去拜访他的路似乎很长。我们穿过的街道有的拥挤不堪,有的不见人影。
最后我们来到了一条寂静、空旷的街道,在一面长长的白色墙壁上有一扇小门,轿夫把我放了下来。
我穿过一个院子,被领着进入了一个又低又长的房间。房间里仅有几件简单的家具:一张美式桌子,几把檀木做的椅子和两张茶几。靠墙摆着书架,在书架的空格处挂满了书法条幅,我猜想条幅上写的是孔子的语录。
等了一会儿,领我进来的年轻人摆上一壶茶、两只茶杯和一包弗吉尼亚香烟。他刚出去,那位哲学家就进来了。
我马上站起来向他表示感谢。他指给我一把椅子,给我倒上一杯茶。
“你想来见我,真让我感到三生有幸,”他说,“你们英国人只和苦力和买办打交道;你们认为中国人只有两种:不是苦力就一定是买办。”
我想表示抗议。但是,我还没有弄明白这番话的意图。他靠在椅子里,用嘲弄的目光看着我。
“你们认为只要随便召唤,我们就得随叫随到。” 这时,我才弄明白他对我朋友以那种方式与他联络仍耿耿于怀。
他是一位老人,个子很高,留着灰色的细长辫子,大而明亮的眼睛下面已长出很重的眼袋。他在观察我。他还没有搞清楚,应该用什么方式待我。看得出来,他保持一种警戒的态度。
而我是有备而来,我清楚地知道,应该如何同哲学家打交道。我们自己的哲学家本杰明早就讲过,应该把哲人奉为神明。
我说了很多恭维的话。我注意到,他开始放松下来。
“你知道我是在柏林拿的哲学博士,”他说,“后来又在牛津大学做过一段时间的研究。但是英国人对哲学实在是没有很大的胃口,如果你不介意我这样说的话。”
威廉•萨默塞特•毛姆:英国著名小说家、剧作家,代表作《人性的枷锁》《月亮与六便士》等。1920年到中国,著有游记《在中国的屏风上》,按前言所记,此书希望“提供我所看到的中国的一幅真实而生动的图画,并有助于他们自己对中国的想象。”
“可是,英国也有对人类思想产生过影响的哲学家呀。”我提醒。
“你是说休谟和柏克莱,可是我在牛津的时侯,那里的哲学家们更关心的不是哲学问题,而是如何才能不冒犯他们的神学同行。如果他们思考得出的逻辑结果可能会危及社会地位的话,他们宁愿放弃。”
“您研究过当代哲学在美国的发展吗?”我问道。
“你是说实用主义?实用主义是那些相信不可信之物的人们的最后避难所。比起美国哲学来,我还是更喜欢他们的石油。”他的评论尖酸刻薄。
我们又坐了下来喝了一杯茶。他开始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他说着多少有些拘泥但却道地的英语,时不时夹杂一些德文。
但他研究西方哲学的唯一目的,是为了佐证他的一贯观点:即儒家学说已经囊括所有的智慧。儒学已经满足了他所有的精神需求,这使得所有的西方学问变得毫无价值可言。
我对这一点非常感兴趣,因为它印证了我的一个观点:哲学与其说是关于逻辑的学说,还不如说是关于性情的学说:哲学家所信仰的并不是证据,而是他们自己的性情;他们相信自己的本能,本能认为是对,那就是正确的。他们的哲学思考不过是让已经确定下来的“真理”,合理化而已。
孔子学说所以能够深深地植根于中国人心中,不过是因为它解释、并表达了中国人的性情而已。而其它学派则没有做到这一点。
一开始他讲话的声音很细,也显得疲惫无力;可是随着他对所讲的题目兴趣增大,他的声音变得宏亮起来。
此时的哲学家已不再有那哲人特有的宁静。他成了一个善辩者。他对当代关于自由主义的呼声深恶痛绝。对他来讲,社会是一个团体,而家庭则是这个团体的根基。他捍卫古老的中国学说、传统的帝制和孔子的教诲。
当他谈到那些刚刚从国外大学学成归来的人们,用他们亵渎的双手在无情地撕毁世界上最古老的文明时,他的情绪异常激动,眼里充满悲愤。
“可是,你知道你们在做什么吗?”他愤愤地说道,“你们有什么理由认为,你们的东西就比我们的好?你们在艺术或文学上超过了我们吗?我们的思想家没有你们的博大精深吗?我们的文明不如你们的完整、优秀吗?当你们还在居山洞、穿兽皮、过着茹毛饮血的生活时,我们就已经是文明的民族。
你知不知道,我们曾进行过人类历史上空前绝后的实验?我们曾寻求用智慧,而不是武力来治理这个伟大的国家。而且,在许多个世纪里我们成功了。可是你们白种人为什么瞧不起黄种人?需要我来告诉你吗?就是因为你们发明了机关枪。这是你们的优势。
我们是一个不设防的民族,你们可以靠武力把我们这个种族灭绝。我们的哲学家曾有过用礼乐、道德秩序治理国家的梦想,而你们却用枪炮把这一梦想打得粉碎。
现在,你们又来向我们的青年人传输你们的经验。你们将你们邪恶的发明强加给我们。可是,你们难道不知道我们是一个对机械有着天赋的民族吗?难道你们不知道我们拥有四万万世界上最讲实效,最为勤劳的人们吗?难道你们真的认为我们需要很久的时间,才能学会你们的技术吗?
当黄种人也可以制造出同样精良的枪炮,并面对你们的时候,你们白种人还剩下什么优势?你们求助于机关枪,可是到最终,你们将在枪口下接受审判。”
辜鸿铭学博中西,其包括《中国人的精神》(中文题为“春秋大义”)在内等英文著作向西方传播东方文化与精神,影响甚大
这时,我们的谈话被打断了。一个小女孩悄悄走进来,偎依在老人身旁。老人把女儿揽在怀里,小女孩穿着一件黑色的上衣,一条长长的辫子坠在脑后。小女孩是在辛亥革命当天出生的。
“我想她的出生预示了一个新时代春天的到来,”他说,“她是我们这个伟大民族秋天里的最后一枝花朵。”
接着,他用更为平和的语调同我谈起很久以前的哲学家。那时,他同弟子们周游列国,向可以教化的人们宣传自己的学说。
各国的国王善待他们,或是邀请他们出将入相,或是任命他们主治一方。他学识渊博,话锋犀利,讲起他这个国家的历史事件来绘声绘色,娓娓动听。
有那么一二刻,直觉告诉我,该是告辞的时侯了,可是他却没有要我走的意思。最后,我不得不向他告辞。他站起来,拉住了我的手。
“你来拜访中国的最后一个哲学家,我该送你点什么留作纪念才是。可是我是一个穷人,我不知道送点什么值得你接受的东西。”
我连忙说什么都不用送,这次拜访的记忆本身就是最好的纪念。他笑了。
“在这个堕落的年代里,人们的记忆都变得短暂了,我还是应该送给你一件有形的东西。我想送给你一本我的拙作,可是你又不能读中文。”
他带着困惑但友善的神情望着我。突然间我有了一个主意。
“能不能给我一份您的书法作品?”我问道。
他在书桌边坐了下来,拿出一张宣纸,放在桌上。他在砚台上滴了几滴水,开始研墨,然后写了起来。
“写的什么?”我问道。
“我冒昧送给你自己作的两首小诗。”
“我不知道您还是一位诗人。”
“当中国还是一个未开化的民族的时候,”他说道,“所有受过教育的人都能够写出优美的诗句。”
我拿起纸来看了看上面的中国字。唯一能看明白的是,上面的字是有序地排列着。
“您能不能告诉我一下上面写的是什么?”
“对不起,我不能,”他回答道,“你不能指望我背叛自己。还是请你的英国朋友帮这个忙吧。那些自以为了解中国的人实际上什么也不了解,但我想你至少会找到人,向你解释这两首诗的大概意思。”
《金锁记》插画。张爱玲小说代表了上世纪40年代文学通俗与先锋的融合,其创作技法亦受毛姆影响。
第一首诗
当初你不爱我
你的声音是那么甜美
你的眼里充满了笑意
你的双手纤细温柔
后来你爱上了我
你的声音变得苦涩
你的眼里充满了泪水
你的双手僵硬干涸
这是多么的令人悲伤
因为爱使你变得
不再可爱
第二首诗
我曾乞求岁月匆匆
带走你明亮的双眼
你如桃花般娇嫩的皮肤
和你迷人的青春朝气
那样我就可以独自爱你
你也会在乎我的爱
岁月真的匆匆过了
带走了你明亮的眼睛
你如桃花般娇嫩的皮肤
和你迷人的青春朝气
可是我却不再爱你
也不再在乎你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