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4月26日,乐山大佛经过为期六个月的“体检”后重新露面,游客在通往大佛脚部的栈道上排队观佛 ( 张超群 / 摄 )
“山是一尊佛,佛是一座山。”千百年来,乐山大佛犹如绝世高僧,凭坐在岷江、青衣江和大渡河三江汇流处,既眺望远方,又俯看众生。
这尊世界上最高大的古代石刻弥勒佛坐像,从古至今吸引了数以亿计的游人前来观瞻。然而,因常年暴露在自然环境下,风吹雨淋,又被植物侵蚀,大佛极易发生风化、渗水等病害,可能危及本体及游客安全。
2019年3月底,经历了为期6个月的全方位体检和局部抢险修缮之后,大佛一洗“流泪”“花脸”“鼻黑”以及表面杂草丛生的状态,古朴、庄严、亲善的面貌再次展现出来。
石质文物保护至今仍是世界难题。作为世界文化与自然“双遗产”,乐山大佛保护工作全球瞩目。大佛保护的背后有着怎样的历程?给大佛体检难度有多大?其间使用了哪些科技利器?
乐山大佛的营造始于唐玄宗开元初年(公元713年),由海通和尚倡导、开凿,中间历经了唐朝剑南道节度使章仇兼琼续建,最后由唐朝剑南西川节度使韦皋在唐德宗贞元19年(公元803年)完工,历时90年。
韦皋在《嘉州凌云寺大弥勒石像记》中记载“丹彩以章之”“金宝以严之”,可见大佛始建时身着金黄色袈裟。如今大佛不但“脱”去了袈裟,而且脚下莲花台上的雕饰纹也已荡然无存。这是因为乐山大佛的佛体和周围的岩体受到了不同程度的风化损坏。
大佛旁的九曲栈道岩壁上,与大佛同期还开凿了上百尊石窟造像。它们有的面目全非,有的风化殆尽。乐山大佛由于体量大,肉眼不易察觉变化。但仔细对比可以看出,大佛变得“清瘦”了。
大自然对大佛的侵蚀不停,历史上人们保护大佛的探索也未曾止步。史料记载,大佛建成后,可考证的修缮活动包括唐代1次,明清时期3次,民国时期3次,新中国成立后9次。
公元1059年,大文豪苏洵途经乐山大佛,写下《过凌云寺》,记载了前后二十年两次经过大佛看到的巨大变化。他在文中写道:“予昔过此下荆渚,斑斑满面生苍苔。今来重到非旧观,金翠晃荡祥光开。”
“为了在勘测过程中让文物少受甚至不受干扰,很多常规方法都不能用。人体检是人移动配合设备,而大佛体检需要设备配合大佛,而且设备精度要达到微米级。”
根据勘测,现在的大佛脸部至少有6层修复材料,每层的厚度达5至10毫米,说明仅大佛脸部就至少经历过6次维修。我们今天看到的大佛容貌,基本上是1972年至1975年修缮后的样子。
最近的一次修缮在18年前。监测显示,上次修缮之后,大佛本体出现风化渗水、胸腹部起鼓崩裂、危岩体发育等严重病害。大佛领部衣襟处和胸部,几十平方厘米见方的大块松动修复层随处可见。游人看到的大佛“流泪”“花脸”等现象,都是自然风化、生物侵蚀等原因造成的。
2018年10月,经国家文物局批准,乐山大佛迎来又一次维护规模大和科技含量高的体检,目的在于摸清病害情况,科学制定保护计划。
负责此次大佛体检修缮项目的中铁西北科学院文保中心副主任孙博透露,大佛病害主要表现为2001年修缮材料层空鼓、开裂、脱落,面积约30平方米。空鼓区域发育裂缝达到52条。
经过半年的修缮和维护,大佛胸腹部开裂险情得到排除,胸腹部生物病害得到有效控制,文物本体更加安全……“闭关体检”的乐山大佛终于“整装归来”。
完工后,孙博常常和游客一起凭栏眺望。“现在比维修以前要古朴、庄重,给我的感觉是出现了千年古佛的韵味。”在施工关键节点曾连续数日睡在脚手架上的孙博,现在终于松了一口气。
来中国旅游的荷兰人弗兰克·范德·本特将乐山大佛列为必游景点之一。站在佛脚栈道前,他感慨道:“真是太壮观了。我们听说中国在保护大佛上做得很好,因此也想来看一下。”
巍然凭坐的乐山大佛通高71米,巨大的佛像开凿在红色山岩体上。给这么一个庞然大物做体检和修复,工程难度非常大、科技含量非常高。
“为了在勘测过程中让文物少受甚至不受干扰,很多常规方法都不能用。人体检是人移动配合设备,而大佛体检需要设备配合大佛,而且设备精度要达到微米级。”孙博说。
孙博介绍,仅搭建的勘测脚手架总重量就达45吨,脚手架钢管的总长度加起来达11700米。如果是普通工程仅需要15天就可以完成,而为大佛搭建脚手架则需要40余天。
“你可能很难想象,工人们搭建这么大规模的脚手架,而它却与大佛造像本体几乎没有直接的接触。”孙博介绍,“我们搭建了横跨手部的两个钢承重平台,这两个平台承重受力后把力直接传导到地面和大佛两腿之间的赋存岩体。所有可能触到大佛的钢管,两端都包裹上防护柔性材料。”
2018年10月19日,乐山大佛“体检”过程中,工人在搭建脚手架 ( 张超群 / 摄)
整个体检修缮过程中,几十位工作人员就是在这样一个庞大又复杂的钢架之间,灵活穿梭,完成一项项细致、繁琐又精妙的检测和监测。
作为山的一部分,鸟和风带来的植物种子让乐山大佛的佛体和两侧崖壁上布满了各种细密的植物。除了影响大佛美观,它们还侵蚀大佛表面的修复层。
清理并分析这些植物,工作人员颇下了一番功夫。仅胸口处的植物,就清理出6大编织袋,植物和夹带的根部土层重量超过5吨。
四川农业大学林业生态所杨万勤教授团队负责植物分析工作,据他们分析,佛体及两侧崖壁仅维管植物就有32科53属56种。其中构树、黄葛树及栾树因根系发达,生长尤其茂盛。若将所有植物都包括在内,从低等的菌落、地衣、苔藓,到草本、木本植物,大佛身上的植物不下几百种。
有趣的是,这些看似“垃圾”的海量残余植物,留足科学研究的标本后,被制作成了独特的旅游商品“弥勒瑞草”,至今已在大佛景区销售出8万多份,收入200多万元。
随着科技水平的提高,大佛的每一次体检和修缮都是文物保护新科技的练兵。
历史上,给乐山大佛体检的手法曾非常原始。1914年修缮时,用三根木头在大佛塌陷的鼻部做成品字形骨架,外面抹上锤灰。
新中国成立之初的一次大佛体检,因为设备简陋,工人为了确定鼻部的材质只能用大锤直接敲击,靠听回响来判断大佛鼻子的材质和結构。
而这次体检,科研人员不但专门为大佛研发了一项国家专利技术——荧光碳点示踪法,还首次将光纤传感材料用在了石质文物保护监测中,这种材料此前只在航空航天领域应用过。
渗水是大佛保护面临的最棘手问题。“我们不能剥开大佛看它的内部结构,也不知道水从哪儿来。”孙博介绍,受癌症靶向治疗方法的启发,中铁西北科学研究院和安徽科技学院合作研发出荧光碳点示踪法,将荧光标记的碳元素打入大佛身后的岩体,通过检测碳元素如何顺水移动,从而判断出大佛体内的渗水路径,为后期维修和布置渗流井提供了科学参考。
除了借鉴癌症治疗方法和航空航天材料,大佛体检还用到了被称作激光灼烧仪的岩体“针灸”设备。
这件从敦煌研究院借来的仪器在我国仅有一台,是第一次在石质文物检测中应用,此前一直用于壁画颜料层的成分探测。这台“针灸”仪可以发出20微米的激光束,最细仅为头发丝的十分之一。
“这次体检后,大佛身上布置了先进的光纤监测设备。未来15年, 大佛岩体的温湿度、渗水压力、应力应变和位移等诸多数据都可以整体监测,突破了大佛保护无数据可依的瓶颈。”
与普通地质层勘测需要用电钻打出3到6厘米直径的钻孔相比,激光束仿佛针灸用的银针扎入大佛体内,可以探测大佛表面下几厘米深度内的历代修复层以及岩体的成分和结构。
此外,国内最先进的三维激光扫描技术、红外热相仪、地质雷达、无人机航测、多层材料多场耦合的开裂计算等技术的综合使用,也让这次大佛体检科技范儿十足。
2019年1月14日,乐山大佛“体检”期间,工作人员在做修补材料试验 ( 张超群 / 摄 )
如三维激光扫描仪对大佛全身进行高精度扫描,数据精度达到毫米级。以此制作出的大佛三维成像里,科研人员不用登上脚手架,就能远程清楚看到大佛表面的每一处苔藓、裂隙和斑点。
“这次体检后,大佛身上布置了先进的光纤监测设备。未来15年,大佛岩体的温湿度、渗水压力、应力应变和位移等诸多数据都可以整体监测,突破了大佛保护无数据可依的瓶颈。”孙博说。
此次大佛体检还有一项工作颇费功夫。大佛全身分布着两千多个小孔,为了搞清楚这些孔的用途,工作人员逐一测量孔洞尺寸,并掏出每个孔里的东西分析。清理过程中,发现部分孔洞内残留有折断的小短石。
“孔内残留的是小短石而非木头,排除了这些孔洞是施工栈道的可能性,确定了大佛表层曾经挂有泥皮。”孙博说。“但泥皮表面是彩绘还是镀金就不好说了。我们把数据提供给考古研究者,期待他们进一步分析研究。”
历朝历代对大佛的修缮中,大佛的容貌发生着缓慢的变化。大佛是如何“易容”的呢?
乐山大佛景区管委会石窟研究院负责人彭学艺介绍,从老照片里可以看出大佛曾经满目疮痍。1899年,满清王朝风雨飘摇时,因疏于管理,佛头上长满杂草和小树,大佛眉部和嘴唇上方的杂草让大佛看上去像是一位眉须浓密的老头,和今天的乐山大佛相比简直“判若两佛”。
大佛的唇线、刘海、眉心痣等面部细节也在历次修缮后变化明显。1932至1933年,大佛曾经历了一次维修。当时留存的照片中,大佛留的是“萌宝”一般的齐刘海,此后不知哪一年再修大佛,齐刘海由眉心处向下延伸,形成了浅“V”字形的弧形刘海。
1962年的大规模维修,工人把大佛原有的双曲线下唇,改为了单曲线下唇,此后大佛的上下唇就没有原来那么丰满了。那一次还修补了大佛的眉心痣,用一个明代的红釉花瓶碎片镶在原来凹陷的圆形眉心位置。
“文物二字‘文字在前,‘物字在后,大佛历经沧桑所传递的精神文化内涵是它的意义所在。”乐山市文物保护研究所所长曾纯净说。
“文物保护有个很重要的原则,就是尽量不改变文物的原貌,俗称‘修旧如旧。这次看到乐山大佛维修后的状况,感觉非常踏实,保住了乐山大佛作为国宝、世界遗产的那种古朴、庄严面貌。”故宫博物院原副院长、上海大学党委副书记段勇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