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月卫
一
官云芳终于把乡长给逮住了。官云芳说,村子里不公平,他明明是无房户,可村子里就是不给他建房。官云芳这么富有诗意的名字,却是个十分猥琐的男人,一件长及膝盖的浅白色西装穿成了油布,脚上的绿色解放鞋已被汗渍浸染成黑色,茂密粗硬的头发油腻蓬乱,和鸡窝没有什么两样,胡须把整个嘴巴团团围住,如一节长年流水长满青苔的竹筒口。
乡长猜想,肯定不是官云芳说的这么简单,便说,你乱讲是要负法律责任的!
官云芳拍着胸脯指了指天又指了指地说,我发誓,如果我讲了半句假话我就会遭天打雷劈。随着官云芳黄牙里吹出的臭气,感觉他五脏六腑已腐烂不堪。因为官云芳激动,说得脖子冒青筋。天井寨人最忌讳发誓赌咒,见官云芳说得如此坚决,乡长有些犹豫了。
乡长问,你是不是一直在外面打工没回来,错过了申请的机会。
官云芳说,我天天呆在村子里,哪也没去。
乡长问,怎么无房户摸底公示时你不说,时间过了一年多你才说呢?
官云芳说,我那时还有房,是后来才没有的。
乡长问,被火烧了?心想这几年来天井寨并没有发生过火灾。
官云芳说,是被人拆了。
乡长有些生气了,说,银行逼债都不拆房子,哪个无缘无故拆你房干吗?你捣什么乱,快走!别影响我工作。
官云芳说,我真的没房。
乡长说,你没房,你现在住哪?
官云芳说,住在临时搭建的棚子里。
乡长说,你讲什么鬼话。如果真没有,你写个申请要群众给你签字,村支“两委”给你盖章,交给我!
官云芳说,他们嫉妒我,不肯给我签字盖章。
乡长说,你这个样子,有什么值得嫉妒的?
官云芳说,不信就算了,反正你们不给我解决,我要去上访,县里市里省里还不给我解决,我就到北京去。官云芳说完,迈着内八字步,像鸭子一样一摆一摆地摆出乡政府。到大门边的时候官云芳转过头来说,到时可别怪我不客气!见他那执着劲,乡长立马拨通了官云芳他们村长的电话。村长火冒三丈地在电话那头骂了起来:狗日的,老子给他脸他不要脸,再这样,老子以扰乱公共秩序罪把他关起来!
乡长说,你不要激动嘛,他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村长控制不住内心的愤懑很激动地说道,新修的高速公路从他家经过,拆除了他的房子,按规定一共补了他五十四万,考虑到他积极配合还奖励了两万。他把钱领了,又说没房子。如果晓得他要这样搞,我们当初给他选址重建或买一栋房子直接补给他,就没有这些弯弯拐拐的事了。
乡长说,既然是这样,那好办。从银行弄张证明,证明他有存款五十万,不就能说明他不具备无房户的条件,不属于无房户了吗?
村长见乡长说得如此轻松,而且方案可行。村长挂了电话“唉”地叹了一口气说,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呢!水平就是差,难怪人家当乡长,我只能当个小村长!
第二天,村长找到乡农商银行的领导并说明了来意。农商银行的领导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地说,这个证明不好出,我们要为储户保密。
村长说,这证明我不对外公布,只是起个证明的作用。
乡农商银行的领导十分同情地说道,我知道你们的用意,只是我们有我们的行规,我不能违反。
村长问,怎么样你们才能出具这个证明呢?
乡农商银行的领导摸出一本政策法规翻到中间指着上面的字说,如果涉嫌到案件,公检法司来我们这里调查取证,我们必须提供。像你讲的这种情况,我们随随便便开具储户的存款证明是不行的。
村长说,这么说来,只有我们村支“两委”起诉了官云芳,公检法司才可以到你们这里来调取证据。
乡农商银行的领导点了点头。
村长想了想,觉得起诉官云芳有些不合适。官云芳他只是找村干部和乡干部吼吼,并没有违法行为,怎么能起诉他呢?
乡农商银行的领导又提醒道,如果官云芳起诉村支“两委”,村支“两委”反诉他,律师也可以到他们这里来拿这个证明。
村长点了点头,但总觉得这路子有些不妥。
几天后,官云芳找到县信访局反映他的问题。信访局搞接待的不清楚情况,一个电话打给村长。村长和那天乡长打电话给他一样,很是激动,并且今天火气比那天更大:他是个癲子,精神病,刚从精神病医院里跑出来的——
信访局的领导淡淡地说道:哦,原来是这样呀,那你们一定要看牢他,不然他这样到处乱说,对你们村脱贫摘帽有影响。然后又对官云芳微笑着说,你这事我和你们的村长说好了,你回去找他,他给你解决。
官云芳说,我才不信你,村长见到我都想杀我咧,还给我解决问题?不可能!
信访局的领导说,我刚才给他讲好了,你回去找他,我不骗你!
官云芳说,你们骗不到我,反正不给我解决我就会到市里省里上访。
二
一大早,村里接到通知,县委书记要到村里来检查扶贫工作,还要到村里来吃早饭。村长找村支书商量说,是不是要把官云芳给哄开,万一他到县委书记面前乱说,我们不是要挨批评?
村支书说,实事求是地把情况给县委书记汇好报,不就得了吗?
村长想了一下说,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咧!
村支书说,没事的,遇事总还得要讲个理,我就不相信县委书记不明断是非。
村长还是不放心,背着村支书安排老婆惠娟骗官云芳去赶朱家场,说给官云芳介绍对象。朱家场在县城的开发区,赶白日场,意思是只要是白天都赶场。今年五十岁的官云芳,老婆五年前死于癌症。有一个儿子二十六岁,在浙江打工。
官云芳最大的信任是因为是惠娟做介绍。惠娟是村子里的一大美人不说,还能说会道,是远近有名的贤惠媳妇,如果能找到像惠娟那样的老婆,真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打扮一新的官云芳,不仅剃了胡子,还把牙齿刷得白亮亮的。他和惠娟在街上转了几圈,又到了一家四海旅社的大厅等了一个多钟头。惠娟自言自语地说怎么会不来呢?说好了的,她在我面前是从来说一不二的咧!
官云芳说,给她打个电话!
惠娟说,她家穷得揭不开锅,哪有钱买手机,今后嫁给你你给她买一台还差不多。
听惠娟说到这,官云芳把自家的手机拿出来看了看,那是半个月前他花了两千块钱才买的,还是崭新的。官云芳说,姐,我去买个手机,你拿去送给她,今后好联系。其实,惠娟比官云芳还小几岁,只是依村长的年龄应该喊惠娟姐或嫂子。惠娟说,人都见不到,我怎么送?见了人再说!
在四海旅社大厅等候的时候,看到一些男女来这里开房。官云芳未免有些激动,想着如果能与惠娟到楼上的房间里去多好啊!想到这就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惠娟,今天官云芳穿着蓝色西装,打一条红色领带,打扮得还人模狗样的,看上去谈不上喜欢但也没有往日那么讨厌。真的是对了老话说的“人靠衣装马靠鞍”。惠娟有些不好意思地问道,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官云芳笑了笑没有作声。就这样,他俩一直在这里坐到散场,看着一波男女走进旅馆又走出旅馆,看得官云芳的心痒痒的。散场时,官云芳请惠娟一起点了几个菜吃中饭,惠娟还破例地陪官云芳喝了一杯。
在两人准备回家的时候,官云芳执意要买一台手机托惠娟带给那女的。惠娟拗不过只好接受。从这一刻起,惠娟有些良心发现,想着不应该骗官云芳,应该真心帮他找一个女人。官云芳这年龄不算大,手头又有这么大一笔钱,找个女人好好过日子还是不成问题。但想来想去周边没有一个适合的女人,连单身女人都没有。
为了迎接县委书记的到来,村支书安排了最为隆重的招待,又是杀鸡,又是洗腊肉。村长不解地问,上面要求村里实行零招待呢?村支书说,我们只是安排,县委书记吃饭是自己付钱。村长见村支书坐在那心事重重的,看一会儿手中的纸条,又默默地看一会儿窗外。村长问村支书这是做哪样。他说背题。村长拿过村支书手中的纸条,见上面写着低保八户十一人、残疾二十二户二十二人、贫困户一百四十户五百一十九人、未脱贫十一户二十六人、兜底户一户四人……
村长笑道,你一个老支书,村子里的这些情况你还不掌握?
村支书无奈地说,说到某个户或某个人我俩都清楚,但一下子问我总数,真的一下子还记不起来,还得理一理哩。说完又看着窗外,嘴里轻轻地默念着纸条上的数字。
村长比村支书小几岁,顺着刚才村支书的思路把村里的基本情况默了一遍。他把村支书手中的条子拿过来看了看,考问村支书说,二○一七年脱贫户和人口?村支书有些犹豫地答道,五十五户二百一十人。村长点了点头。村支书说,二○一五、二○一六、二○一七年三年的数字我老是搞混淆,现在记牢了。最多的是二○一六年,最少的是二○一七年,中间是二○一五年。村支書感叹道,老了,记性不好了。其实,村支书今年五十五岁,在全乡所有村支书中他算年轻的。
村支书又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拨了几个电话,就村里的卫生打扫以及明白卡的发放等等工作嘱咐了一遍。安静下来后,他又拿出那张纸条看了看,有些怀疑地问,低保是八户十一人么?又一个一个地弯着指头默算,最后只算得十人,村长也帮着一块算,最后算得十一人。
就这样,村支书一个人静静地坐在那背着几个数据,一会儿想起什么又打电话作一番交代,一直等到十点来钟,突然接到电话说,县委书记不来吃饭了。村支书挂了电话,站起来伸了下懒腰,长长地呼了一口气,双手背在背上,抖了抖双脚活动了筋骨说,走,我们吃饭去,书记不来吃饭了!
村长说,我们花费了那么大一摊子怎么办?
村支书无所谓地说道,没来我有卵法,只有我们自己吃。
村长问,花了这么多钱怎么办啊?
村支书说,未必还要人家领导来补?然后自言自语地说道,车到山前必有路,水到门前慢开沟。
饭菜的味道都很好,村长吃了两大碗饭,村支书还高兴地喝了一杯米酒。村长一边吃一边想,按照上级定的标准,每个人中晚餐每餐伙食费是四十元,早餐二十元。即便是县委书记来按标准付费,也收不回成本。
吃过饭又匆匆赶到村部办公室。生怕县委书记的突然到来。在等县委书记的过程中,村支书又默了一遍村子里的各项数据。下午一点左右,村支书突然接了个电话,他紧张地问村长,计划书怎么样?县委书记在上一个村子里检查时骂了人,说他们的计划书做得太差。村长马上打电话问了他的一位熟人,要那人马上将书记骂的那个村子的计划书电子档发过来。立马,村长的手机微信就来了信息。村长粗粗看了看,对村支书说,我们的比他们做得好,不会被骂的。村长又认真读了一遍村子里的计划书,又在个别字句上作了修改。还在电脑上重新排了版,打印了两份备查。
等到下午两点钟,县委书记来了,两台车,一行八人。县委书记一下车就要看村部卫生室,说这方面有硬性要求必须达到六十平方米。但拿钥匙的不在,村支书立马打电话喊卫生室的负责人来。在等人开门的过程中,县委书记又看了会议室。指出电商办公室没有搞好,下一步要马上整改,适应形势发展需要。
县委书记随机抽查了五个贫困户的档案,对他们的家庭人口、致贫原因、帮扶措施一一查看,边查边问村支书和村长。县委书记说到哪一家的情况,村支书都对答如流。在有一户的人口问题上,县委书记说四人。村支书说,原来是四人,后来又迁了一个进来,现在是五人。县委书记认真核对后点头说没错是五人。最后县委书记说,你们工作不错,我就不上户去看了,如果其他村的工作都像你们这样,我就放心了。
送走县委书记一行,时间已经快到下午四点,村支书把村支“两委”的人一起喊去吃点心。吃点心是天井寨的土话,就是中饭或者不是正餐的意思。村长说不饿,等会儿吃晚饭去了。村支书说,我们一起去把早上的剩菜搞完起,别浪费了。菜的味道依旧很好,只是村长的心思在想着这账该怎么结,味道就有些淡了。
此后,官云芳三天两头打电话给惠娟,问手机送了没有,开始惠娟说没空,见官云芳天天催问,后来干脆说送了。可是官云芳却打不通。官云芳便上门来求惠娟抽个空到对方家里去看个真实。惠娟一面搪塞一面想着办法对付。毕竟两千块钱的手机还是蛮漂亮的,比自己那几百块钱买的好多了。惠娟有些舍不得退给官云芳。
三
听说当官的都怕巡视组的领导,官云芳便给巡视组的领导去了一封信,反映了他的情况。官云芳到乡里的邮电所寄完信,不知不觉又窜到了四海旅社。官云芳自从上次和惠娟到四海旅社发现“机密”后,他自个儿也来打探了两次,发现那些客人都是从外面带着女的到这里来开房,女人并不是由四海旅社提供。可官云芳又到哪去找女人呢?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惠娟。那只是一闪念,人家惠娟是什么人?怎么能这样想呢!想到这,官云芳便给惠娟去了个电话,催问进展情况怎么样。惠娟说,这女的打工去了,手机退了回来。
惠娟以为只要把手机退给官云芳就没事了,哪想手机还没退到位,新的工作任务又来了。巡视组收到官云芳的信后很重视,亲自到村子里来调查。得知巡视组要到村子里来,村支书和村长都很紧张。当了二十多年的村干部,特别是前几年管理不怎么严格,村里这样项目那样建设,不是藤扯就是根连,哪能什么问题也没有?村长又要惠娟把官云芳带出去,不能让他待在村子里。
惠娟这次真的把官云芳带到娘家去了。一来是她好久没回娘家了,想回去看看,二来也还真的想给官云芳介绍对象,经过前次的接触和近来的电话联系,觉得官云芳心地善良,手头宽裕。说实在的,现在农村起个房子花个三十来万就很漂亮了。如果粮食是自己种,小菜自己种,一年到头光吃饭花不到几个钱。一家人的小日子还是能过得像模像样的,官云芳剩下的二十多万块钱省着花,一辈子够享用了。
官云芳也不傻,知道相亲自己该怎么表现,不仅精心打扮,在惠娟娘家算是做到人尽其力。正当官云芳在惠娟家尽力表现时,巡视组的几名领导走进了官云芳搭在公路边的雨棚。雨棚的一方依靠着老坎,正前方有一个用帆布做的门帘子,雨棚上还用红纸贴着一副对联。上联:屋矮请低头当心碰壁;下联:遇事心莫急雨棚生辉。横批:无房人家。
巡视组的领导用手机把整个场面都拍了,特别是看到这对联后,想笑但还是忍着不笑。字写得不怎么样,但还周正。巡视组的领导问,这是官云芳的住房?
村长说,是他的临时居住处,因为修建公路拆了他的房屋,新房子暂时还没有建起来。
巡视组的领导说,这么说,他反映的情况是真的啰?
村长说,暂时没有房子是真的,但事出有因。
巡视组的领导说,把他喊来吧,我们与他当面谈谈。
村长有些急了,汗水从额头上浸了出来,但还故作轻松地说道,他到县城去了,不在家。
巡视组的领导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没有再问。
惠娟回到娘家刚进屋,发小咖瑜来了。咖瑜就嫁在本村,还是小时候的性格——爱笑,见到惠娟就哈哈大笑。咖瑜老公是长途运输司机,咖瑜在家带崽上学,成了村子里首位全职太太。惠娟把带官云芳出来的目的悄悄告诉咖瑜后,咖瑜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惠娟问她有什么好笑的,她说,有这么宝气的人。停了一会,咖瑜接着说道,没想到你两口子也这么宝气。
惠娟白了咖瑜一眼说,有什么办法呢?这是工作啊!
咖瑜呵呵地笑个不停,眼睛看着官云芳也一直笑个不停。笑得官云芳心里麻酥酥的。咖瑜突然停住笑后问官云芳说,你真的有那么多钱?
官云芳不清楚咖瑜的情况,以为就是惠娟正要给他介绍的那位,急忙赔了笑脸说,是有那么几十万,几十万。
咖瑜又呵呵地笑了起来说,几十万算什么?说完又呵呵地继续笑。
官云芳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几十万是不算什么,不过在我们山区也还过得去了。
咖瑜突然一本正经地说,你这样子有几十万,我不相信。
惠娟在旁边帮腔说道,他是有几十万,我的话还有假啰!
咖瑜忍住笑问道,有房有车吗?
听到这话,官云芳有些拘瑾起来,心想自家除了有五十几万块钱的存款,别的什么都没有,连老婆都没有。官云芳从身上摸出存折递给咖瑜说,农村起个房不要买地,办手续也不要钱,花个二十几万就能起个大房子,再买个十幾万的车也不差吧,我就还剩二十多万咧!官云芳自看到咖瑜第一眼,感觉挺满意的,从长相到性格,官云芳觉得应该和惠娟一样惹人喜欢。
咖瑜说,钱都有假,就莫说你这存折了,想要在数字后面添几个零都可以。说完又哈哈地笑起来。
官云芳正想争辩,咖瑜已把存折本丢回官云芳面前。
官云芳没有接住掉在了地上,立马躬身捡了起来,拍了拍灰尘放进贴身口袋。
惠娟跟着她妈在屋子里忙,留下咖瑜和官云芳闲聊。
官云芳说,嫁给我吧,你会幸福的。
咖瑜呵呵呵呵地笑,眼睛偷着看官云芳说,难道你比我老公还强?
官云芳以为咖瑜是说她以前的老公,便说至少我不会让你累着的。
哪个男人开始不是这样骗女人,结婚后讲话就不算数了。咖瑜说完又呵呵呵呵地笑。
官云芳说,我都几十岁了,说话做事都会负责的,你以为还是十八九岁的小年轻啊!
咖瑜呵呵呵呵地笑着说,我忙去了,懒得和你费口舌。说完咖瑜便往外走。官云芳涎皮赖脸跟在咖瑜身后,说要去帮忙。咖瑜突然一改刚才的笑脸,严肃了口气说:谁跟你嬉皮笑脸的,滚!
官云芳木木地站在那,不知如何是好。愣了几秒钟后,官云芳才灰溜溜地躲进惠娟家。惠娟这才把咖瑜的情况告诉官云芳。官云芳尴尬地煽了自己一巴掌说,差点出大洋相了。惠娟则揶揄道,你是想婆娘想疯了!
四
官云芳接到儿子的电话又喜又悲。喜的是儿子找到了女朋友,他终于在天井寨讲得起话了。虽说现在是自由恋爱,不兴请媒人,可总人口不到两千人的天井寨,三十岁以上的单身佬还有三百多人咧!儿子算是争气的,不要官云芳操心,但后勤保障工作还是官云芳的责任啊!官云芳悲就悲在这些地方。现在房子都没有,儿子带女朋友回来过年到哪里去住?
官云芳有些失悔,悔不该与政府作对不建房,如果把房建了,现在不就欢欢喜喜过大年了?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啊!官云芳最终还是相信,再怎么难,有了钱就不难这个道理。不就是没有房吗?只是慢一点,几十万块钱都到了银行,还愁没房子?官云芳信心满满地对儿子说,带女朋友回来过年好啊,我买头肥猪杀,一家人好好团年,也让咱们家长长脸给他们看看!官云芳突然间迈得大步起来,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地说道,哼,你们一个个瞧不起我!哼——
去哪里团年啊?就在现在的雨棚里!官云芳马上就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在集镇的四海旅社订个房住几天?这个想法官云芳立马就取消了,家都没一个还讨媳妇?借!哪个不遇到点难事,又不是讨,借个房子住几天,过完年儿子他们又出去打工,就可以把房子还给人家。用一年时间建房足够了,等到下一年他们回来时,新房已建好了。
借谁的呢?官云芳勾着指头算寨子上外出打工的人,想起一家勾一个指头,村子里差不多有一半,都是全家人在外面打工咧。每一年都有好多人不回来过年,房子空在那还想有一个人去打扫咧!问题是现在还不能确定哪一家不回来。当然,现在离春节还有一个多月,现在问还早了点。先把年猪先订了再说,现在村子里没有几家养猪,觉得养猪划不来,宁愿到了年边买一头。官云芳放了买年猪的话,第二天就有人主动跑来和他谈卖猪的事。
想来想去,官云芳把电话打给了发小老权,官云芳没说借房子的事,只是关心似的问,过春节回来啵?老权说,春节要回来,一年搞到头,过年也要休息几天。官云芳问了老海,老海结婚多年一直没有生育,上半年离了婚,想着他一个人不可能回来过年。果然,老海说在外将就点过算了,到哪都是一个人,懒得回来。听到这话,官云芳才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老海满口答应他说,房子好久不住了,到处陈霉烂糠的,要住得好好打扫,更何况还是新媳妇进门。官云芳像是遇到了大救星,一个劲地称是,说打扫房子的事他一定搞好。
老海告诉官云芳钥匙放在大门坎下的一个石头缝里。天井寨人外出打工的都不会把钥匙带走,一般都是藏在屋边的一个不显眼地方。比如鸡窖下、柴垛里、岩坎里,回来再去那里拿。官云芳按老海告诉他的地方拿到了钥匙,便忙着打扫卫生。经过几天的忙上忙下,整个屋子被他打扫得干干净净。买来的肥猪也改为喂猪菜不喂饲料。宁愿少点斤头也想方设法把肉质搞好。自家吃,又不是拿去卖。
官云芳还找到村子里的小包头,要他预算建房的造价。官云芳反复交代八字先生,要他把开工的日子尽量往年边靠。等儿子儿媳回来了,一起见证下基脚的美好时刻。八字先生问了官云芳和儿子的出生年月日及时辰。官云芳想,是不是把儿媳的日子也看进去,将来房子是儿子儿媳他们住,他们的日子还长咧!八字先生说,儿媳还没有进门,也可以不考虑儿媳的生辰。官云芳还是坚持要把儿媳的生辰考虑进去。官云芳打电话给儿子,要他把女朋友的出生年月日及时辰报来。儿子不理解,说现在只是谈朋友,要人家的出生年月做哪样?官云芳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儿子骂道,人家又还不是咱们家里的人,不要考虑!
坚持不过儿子,官云芳只得向八字先生报了他父子俩的生辰。开工的日子定在农历十二月二十七早上七点。官云芳没有跟儿子商量,心想今年没有三十夜,二十九就团年了,不可能二十七就还没回来。官云芳还准备好了动土时要敬神的猪头土鸡刀头豆腐等。只等待农历十二月二十七早上七点的到来。
这天下着小雨,一大早,官云芳锯了一根麻栗柴回来,过年嘛总要烧点好柴,不要搞得全是灰尘。现在外出打工的多了,山上的柴也少有人砍。官云芳顺便在路边就锯了一根碗口粗的。官云芳扛着麻栗回到借住的老海家,发现屋里有人。
官云芳丢下柴问,老海怎么回来了?你不是说不回来吗!
老海说,年边了,工厂放假,呆在厂里没意思。见官云芳脸色有些不好看,老海解释说,没关系没关系,我一个人,住也住不了好宽,吃也吃不了好多。
官云芳觉得这样呆在人家屋里不是个话,还是另想办法。官云芳把电话打给族家的二辉,二辉一家三年都没有回来了。二辉说,不回来,老的都不在了,房子也几年不住了,回来难得打扫卫生,不回来!官云芳吞吞吐吐地说了借房子的事。二辉有些为难地说,你们在房子里做饭吃是可以的,但不能在那里住。
二辉说,你几十岁了都不晓得啊,老话讲:宁可借屋办丧,绝不借屋成双。朋友、亲戚家死了人,可以借自家院子、屋子给对方用于停棺材。不能接受夫妻在自家睡一张床,甚至睡一屋都不行。因为男女同床意味着繁衍自己的后代,各家只有在自己家才能繁衍自己的后代香火,如果去别人家干繁衍的事,预示着那家人某些地方不行,要断香火,后继无人了,所以外人才来占领此地。二辉说,“野花进房,家破人亡”。这里野花是指别的夫妻在自家行房事,连出嫁的女儿和女婿一起回娘家探望父母,女儿也是不可以和女婿睡在一起的,因为女儿是外人。常言道,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
官云芳只好说,只在你家里吃饭,住他们住到集镇上的四海旅社去,反正有车,出出进进也方便。
到了农历十二月二十六,明天建房就要开工,还没接到儿子回家的信息,官云芳有些忍不住,给儿子去了电话。儿子淡淡地说,和女朋友吵架了,不回来了。
官云芳想讲什么,嘴巴张在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儿子没回来,但建房动工的事已经定下来了,不能停。忙里忙外就靠官云芳的一双手。当然,这也只是开工前忙一点,后面的工作全部承包给别人,自己只管付钱就是,现在都是明码标价,砌一个砖多少钱,粉刷一平方米墙多少钱,明明白白。虽说建房子是个大事,但这个年头也不用费多少力。
五
得知官云芳开挖基脚准备建房,村支“两委”可高兴了,官云芳这一举动,证明他今后不再上访。村支“两委”决定在他动工开挖基脚这天送个红包表示祝贺。
听说村干部要上门来,官云芳不干了,说村支“两委”一分钱不给,如今又来显示他们的政绩,不能让村支“两委”占了这个便宜。官云芳要包工头把基脚下好了就停工。村干部上门时,官云芳建房的工地上早已人走地空,只剩下几根从地里冒出来用于倒梁的钢筋,不认真看还以为是刚翻过的菜地,看不出是下了脚的屋基。村长与村支书两眼对两眼,想不出官云芳罐子里卖的什么药。
官云芳又开始他的叫苦上访之路,走到哪都称自己没房,还说房子下了基脚就没钱再建下去了。那天市里管农业的副市长坐车从村里穿过,看到路边的油菜花开得很旺,停车下来看了看,被官云芳遇上了。官云芳只知道是当官的来了,不知是副市长。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说,眼看儿媳妇就要进屋,看他家没房人家又不同意了。如今的领导也不好当,遇到了这情况,如果一走了之,怕被举报“面对群众的诉求漠然视之”,只得跟在官云芳后面去看个究竟。当看到官云芳的房子都下了基脚,而且是建在田里便故意问,你這房子建到田里办了手续吗?这一问使得村长想起了什么似的急忙答道,没有。
副市长问,这田属于基本农田保护范围吗?
真是行家遇到了里手,默契得成了一个人。听到这话,村长突然心生一计答道,这里是红线范围内。
副市长很严肃地说,吃饭田是绝对不能占的,这是子孙田保命田,必须立即整改到位!
村长诚恳地表态说,好,我们一定整改到位!一定落实好市长的指示!
听到这话,官云芳愣在那不知如何是好。他想开口求情,话还在喉咙里就听到副市长用命令的口气说,如果你们工作有难度,我派市县两级的执法队来协助。
村长说,我们先做做工作吧,遇到有什么困难再向市长请示。
官云芳愣愣地看着市长的车消失在公路的拐弯处。官云芳原以为只要有酒席就会遇上猪脚,没想到捡到了一砣带毒的骨头,看着好看,却不能吃。
看着官云芳傻傻地站在那,村长拍了拍他的肩膀说,这下好了吧,你通天了!
官云芳老半天才回过神来,想讲什么,还没等官云芳开口,村长已走远了。
官云芳建房的稻田不属于基本农田保护范围,不在红线保护区域内,是村长故意说的。普通老百姓哪知道什么红线白线,只知道田是田土是土,也知道不能占用稻田建房,这是自古以来的规矩。
村长觉得,只要逼官云芳把房子建起来,官云芳的所有问题就得到了解决。村长回到家就要惠娟偷偷去告诉官云芳,要他立马把房子建起来,说生米煮成了熟饭,上面来检查,发现房子已建好了,是不会轻易拆的,顶多罚点款。至于罚款,到时她再要老公出面求情。
官云芳与惠娟有了几次近距离接触,一直觉得惠娟这人挺好的,这下子真的体现出来,证明我官云芳没有看错人。官云芳对惠娟的话自然是十分相信。官云芳立马通知包工头组织队伍施工,完工越快越好。如今农村建房就两三层楼,公路到了家门口,又不要挑也不要抬,只要钱到位,一天砌一人高,几天时间就到了二楼,三下五除二就可封顶。剩下的时间就是内部装修。老话讲,坐屋修屋,住进去了,装修的事再慢慢来。
此时,包工头正在乡里的集市建一栋门面楼,接到官云芳的电话有些不以为然,说你要我停就停,要我建就建,你以为我是在开车,握个方向盘随便转弯?刹车都还要有惯性咧!我还得要调集队伍,组织人员,哪有那么容易的事。
听了惠娟的话,此时的官云芳心里有了底气,说话也就硬棒起来,说你建就建,不建就拉倒,有的是人建!
听到官云芳这话,包工头的话又软了下来,答应马上就派人来搞。
官云芳又故作严肃地说,不是派人来搞,是你要亲自来!
眼看房子一天天长高,官云芳气力更足了,精神更好了。这天,他赶集遇到咖瑜,大老远就喊咖瑜,把咖瑜吓了一跳。见是官云芳咖瑜便呵呵地笑起来,咖瑜身边跟着一个眉目清秀,面带忧伤的女人。
咖瑜扯过官云芳的耳朵悄悄地说道,她身边这个女的叫小成,是个单身,男人被我老公的车给撞死了,因为小成男人负主要责任,没得到多少赔偿。见这女人可怜,带她到家里来玩几天,今天一起上街来逛逛。如果可以的话,介绍给你怎么样?
官云芳激动得差点跳起来。非要咖瑜带小成到他家去玩玩,看看他正在修建的楼房。
咖瑜说,好事不在忙中,小成才死了男人,女儿上小学三年级,人还在悲痛中没有醒过来,现在哪有心思考虑这些。你要学会关心人,你的好,人家自然会知道的。
官云芳留了小成的手机号码,下一步该怎么做,他是会的,毕竟是过来人。
有了房子,感觉就有了家,今天又得了咖瑜的话,人就更踏实了。官云芳像吃了喜药一样,嘴里不自觉地哼起了山歌:
妹是蝴蝶飞半天
郎是蜘蛛挂屋檐
蝴蝶落在蜘蛛网
左也缠来右也缠
……
清明节,穿戴整齐的官云芳到村口迎接儿子。今天儿子带着女朋友一起回来。儿子一进村就发现东头,有一栋两层高的砖瓦房鹤立鸡群,屋顶上的琉璃瓦里开着两个三角形的窗口,像两只大大的眼睛睁在那寻找着什么。官云芳对儿子说,那就是咱们的家。儿子怀疑地看着官云芳。官云芳说,是咧,那就是咱们的家。儿子到了楼房里看到自己小时候用过的东西,才确信父亲没有说假话。看到这情况,儿子一個劲地责怪父亲,起了这么大的楼房怎么不早说,要不他早就带女朋友回来了。儿子告诉官云芳,女朋友家是养蜂专业户,他在那学会了养蜂。家里有了这么好的居住环境,他不再打算出去打工,他要在家养蜂。村子里有上千亩油茶林,还有两千多亩油菜田,这是养蜂再好不过的环境了。未来的儿媳妇插话道,屋顶上的两个“眼睛”里可以养两窝蜂咧!
听到这话,官云芳眼睛笑眯了。官云芳喜气十足地说,你们在家养蜂,我给你们找个做饭的帮手怎么样?儿子与女朋友对了对眼,知道父亲说的是什么。儿子开了口说,得让我们先结婚。
官云芳笑了笑说,少是夫妻老是伴,我们老了,扯不扯结婚证无所谓。
儿子说,婚还是要结的,只是按咱们天井寨的规矩,一年里一家只能举办一次婚礼。
未来的儿媳在旁边参言道,我们是在做甜蜜的事业,一年哪只是一次婚礼,相当于天天在举行婚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