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晓东
七月节,立字解见春(立春)。秋,揪也,物于此而揪敛也。
——《月令七十二候集解》
董晓枫的猝死来得毫无征兆。
和往常一样,董晓枫六点四十分准时走进高一五班的教室,早自习之后,一二节课也是她的。十点钟,董晓枫终于在办公室坐定了。她倒了一杯热水,两手环抱着杯子,指尖的温暖一点一点扩散开来,这温暖在暖气不足、冷如冰窖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珍贵。
董晓枫似乎被这温暖渐次融化了,先是脖子一软,继之是肩膀、胳膊,迅速转移到全身,董晓枫无法控制自己,她在视线模糊中强自挣扎着看了一眼对面的徐慧珍,就像一摊烂泥堆到地上了。
徐慧珍的嘴巴张得圆圆的,愣了几秒钟,裹着羽绒服的身子球一样弹跳到董晓枫跟前,一边喊着董晓枫的名字,一边伸出手去推董晓枫。董晓枫侧躺着,羽绒服的帽子反扣在半边脸上。徐慧珍把帽子掀开,看到董晓枫紧闭着的双眼。办公室里乱成一团,几个同事都跑过来了,男声女声、粗声细声此起彼伏,都在呼喊董晓枫的名字。
董晓枫是飞翔在半空中看到这一切的。
因为高远,因为俯瞰,整个校园只有乒乓球大小了,而她所在的高一年级组办公室,几乎成了一粒芝麻,但是芝麻里几个人的一举一动,董晓枫看得清清楚楚,这让她很奇怪。她向四周望去,除了云还是云。她又看看自己,还是裹着藏蓝色的臃肿的羽绒服,但是她身轻如燕,自由飞翔。再看看高空之下躺在办公室水泥地板上的自己,董晓枫恍然大悟,原来,自己已经飞到了天上。哈哈,真好,自己居然变成了一只鸟,她激动得想扇扇翅膀,却只是胳膊动了动。
董晓枫先是被自己落地的声音吓了一跳,以她一米六的身高,不到一百斤的体重,居然在和水泥地板冲撞的瞬间发出爆响,真是匪夷所思。紧接着,徐慧珍的尖叫又惊到了她——徐慧珍和她面对面坐了三年,坐的时间久了,说的话也就多,两个人基本上属于无话不谈了。这个白白胖胖的英语老师,比董晓枫小三岁,家境优渥,从小娇生惯养,说话嗲嗲的,董晓枫从来没有听到过她有如此惊悚恐怖的声音。然后是几个老师蜂拥而至的声音,桌椅被碰撞的声音,大家七嘴八舌喊叫的声音,这些声音混合在一起,让受惊了的董晓枫腾空而起,蛇蜕皮一样脱离了地上的躯壳,一飞冲天。
飞翔的感觉真好啊。云在退,天很蓝,董晓枫新奇地穿行在云层里,一会儿从白莲花中钻心而过,一会儿像孙悟空一样脚踩祥云,一会儿飞得高一些,一会儿飞得低一些,自由自在,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董晓枫看见,120救护车呼啸着穿过大操场,停到了办公室门前,自己被抬上了担架,塞进车厢,救护车又呼啸着离开了。红灯,绿灯,向北,向东,任由救护车声嘶力竭,窄窄的马路上,并行的车队排成长龙,救护车无可奈何地趴在车流中间。
办公室里,几个同事端着茶杯热烈地讨论着,他们有说有笑的反复描述让董晓枫有些难过。她看见徐慧珍呆呆地坐着,表情凝重,不说一句话,这又让董晓枫心生安慰。她很想抱抱徐慧珍。
有人说,哎呀,这董晓枫看着瘦,其实死沉死沉的。
一个人一边活动着胳膊一边说,可不是,差点把我的胳膊挣断了。那些120的人真是的,自己不动手,让我们抬人。
一个人捶打着腰说,他妈的,我的腰都扭了。
男同事抱怨着刚才的力气活,女同事叽叽喳喳像一群激动的麻雀。
一个说,哎呀吓死人了,我就听见“砰”的一声,吓得我手一抖,杯子差点摔了。
一个说,董晓枫平时看着挺精神啊,怎么说倒就倒了呢?別是有什么大病吧?
一个说,到她这个年龄了,更年期综合症躲不过去,别的可能性也是有的。
一个说,对呀对呀,我有个亲戚,就她这个岁数,前段时间检出了宫颈癌,能活几天还不知道呢。
一个说,你们没看网上说嘛,有很多中年人猝死,好好的一个人,说没就没了。
一个说,董晓枫应该不会吧?她还不到五十岁吧?
一个说,难说,看刚才这情形,恐怕凶多吉少。
又有人把话题转移到了董晓枫的丈夫和孩子。有的说她丈夫听说是什么单位的头头,她儿子刚上大二;有的说这要是董晓枫真没了,可怜的是儿子;有人马上表示反对,说如今的年轻人,没心没肺,没几个孝顺的。于是,话题又延展开去……
一直不说话的徐慧珍走出了办公室。董晓枫看见她耷拉着脑袋,一个人走到操场里,站在升旗台下发呆。她仰着脸,似乎在凝视国旗,红艳艳的旗帜在风中打着卷。高空中的董晓枫朝徐慧珍招招手,徐慧珍没有反应,董晓枫使劲儿挥舞着双手,徐慧珍还是没有反应。董晓枫张开嘴,想要大声呼喊,却发不出声音,她的嘴巴鱼一样张开,又合上。
隆冬的阴霾封锁着小城,枯草披拂的山谷里,新一轮的冷空气正在席卷,天地灰白,没有一丝亮色。所有的教室里都亮着灯,学生趴在课桌上昏昏欲睡,老师站在讲台上自说自话。他们都是董晓枫熟悉的面孔,他们大多和董晓枫一样有着二十年以上的教龄,最年轻的也有十来年教龄,换言之,学校已经很多年没有分进来大学毕业生了。他们一例面色萎黄,形容疲惫,这是最有力的传染源。那些刚刚进入这所末流高中的学生,都会在短时间内和他们的老师一样面色萎黄、形容疲惫,这是一潭死水。
董晓枫的突然倒下,使死水泛起了泡沫,人人奔走相告,兴奋莫名。睡着的,全都醒过来了。最兴奋的,当然要数高一年级组的老师了,他们是事件的目击者,亲历者,这使他们有了最权威的发言权。他们不厌其烦纠正着其他人口中的每一个细节,萎黄的脸染上潮红,气色看起来都好了很多,这种气血两旺的好状态将会被带到各自的家里,然后,董晓枫就会成为很多个饭桌上、客厅里、床头间的谈资。
董晓枫将种种情形尽收眼底。
她看到,蒙了白床单的她被推进医院的太平间。董晓枫突然很想看看死了的自己,她伸手一揭,床单真的被撩起了,自己已经脱去了羽绒服,穿的一套棉布内衣——这还是她和徐慧珍一起逛淘宝时买的,她的是淡蓝色,徐慧珍的是粉红色。她面容安详,眉目舒展,就像睡着了一样,看不出有一丝痛苦的感觉。董晓枫心里“哦”了一声,原来人死了就是这个样子啊。
她看见自己光着脚。在没有暖气的太平间里,她替自己倒吸了一口冷气。她的脚纤细白亮,不像一双中年女人的脚,脚后跟也没有茧子,皮肤细腻光洁。这双脚曾经无数次被丈夫捧在怀里。当然,更年轻的时候,丈夫曾经无数次亲吻过这双脚。丈夫说她的脚特别美,脚趾头就像一粒粒珍珠。想到丈夫,董晓枫心里一激灵,她纵身飞向高空,她迫不及待想要寻找到丈夫。
丈夫粗重的喘息在高空中被无限扩音,几乎是排山倒海的节奏了,他的奋不顾身、一往无前在这声音里一览无余。有时候,喘息会有几秒的停顿,董晓枫能准确地捕捉到这短暂的停顿中更加澎湃的酝酿。丈夫憋足了力气,身子绷成一张硬弓,在几秒钟之内集聚了更大的力量,突然大吼着前挺送出。肉体相撞的声音和丈夫的喘息声汇合在一起,两种声音胶合之处,有娇柔的女声,喘着气呢喃。董晓枫呆了呆,有些不知所措。她定了定神,俯望下去。
丈夫两天前出差了,此刻应该在省城。但是,从周围陈设看显然不是在酒店,是在某一处家居里。落地窗帘严严实实隔离了窗外的世界,营造出一个幽暗隐秘的空间,一只小小的壁灯投出橘红色的朦胧。只需要这一抹橘红,空间就是浪漫温馨暧昧诱惑的了。这是成年男女心知肚明一望便知的去处。此刻,这个去处里,弥漫着男人女人最原始的体味,汁液四溅,肉体腾挪。
董晓枫环顾着小屋,最后胆战心惊又极不情愿地将目光落到了床上。丈夫赤裸着的后背占据了她的瞳仁。接近五十岁的丈夫,后背依旧结实,线条强硬,毫无赘肉。他宽阔的肩膀把身子底下的女人捂盖得严丝合缝。董晓枫的大脑瞬间缺氧。
就在丈夫怒吼着冲刺时,董晓枫大叫一声,腾空而起。高飞,高飞,董晓枫发着狠,冲破更高更白的云朵,一层又一层,径直向着高处飞翔。
但是,任她飞得再高,她仍然能清清楚楚地看到丈夫的一举一动。
他和女人胶着着,没完没了,没完没了。董晓枫看见丈夫放在梳妆台上的手机一直在闪烁,明明灭灭,持久循环。丈夫的喘息再次响起,手机兀自在静音中忽明忽暗。董晓枫知道,这是有人要向丈夫告知她的死讯。董晓枫突然就笑了,她看着丈夫忙忙碌碌、细耕慢作,只觉得身子越来越轻,像一片羽毛,飘荡在高空。
她突然就想儿子了。
儿子的寝室里。他斜躺在床上,耳朵里塞着耳机,手里捧着一本书,这曾经是董晓枫无数次批评过的。她说一心不能二用,你耳朵里听着歌曲,手里拿着书,到底是听歌呢还是看书呢?儿子说她啥都不懂就爱多管闲事,这样的争执充斥了儿子的中学时代。现在,儿子是大二的学生了,千里之外的城市,儿子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她再也管不了了。董晓枫忍不住又想问儿子,这个时间怎么不去教室上课呢?但是,她只是张了张嘴,咽了口唾沫。儿子一只手拿着书,眼睛没有离开书,一只手往嘴里送薯片,这又是董晓枫看不惯的。儿子在家时,他的房间里到处都是零食,吃过的零食包装袋随手乱扔,董晓枫说这是垃圾食品,儿子说他就爱吃垃圾。现在,董晓枫看着儿子,想说的话一句也说不出,硬生生咽了回去。
手机响了,儿子漫不经心地“喂”了一声,不过几秒钟,他脸上的肌肉就僵住了。董晓枫看见儿子半张着嘴,眼珠子一动也不动,直勾勾盯着前方。董晓枫的眼泪“唰”一下就流了下来,她伸出手,想要抱住儿子,指缝间溜走一朵白云。
当父母亲出现在董晓枫视野中时,云朵之上的董晓枫,需要极大的克制才能不让眼泪模糊了视线。父母正一前一后相跟着下楼梯,这是比小城更小的小城里一栋老旧的居民楼,楼梯逼仄高陡,墙壁上污渍斑斑,乱七八糟的粉笔字、黑笔字、小广告、大布告,墙角的蜘蛛网,盘绕错综的电线,这一切让楼梯变得更窄,更黑。
父亲走在前面,微侧着身子,两只手抓着栏杆,试试探探伸出一只脚,踩踩虚实,确定落到下一级台阶上了,另一只脚才缓缓下挪,两脚并拢,喘一口气,又颤颤巍巍重复同样的动作。跟在后面的母亲,动作如出一辙。父亲每下一级台阶都要回头看看母亲,母亲两手紧抓栏杆,用眼神示意父亲放心,父亲复才开始下一级台阶。
董晓枫的右手攥成拳头,顶住了将要迸发出的痛哭。
董晓枫是父母那个年代罕见的独生子女。据母亲说,是她怀孕时的几度险情和生产时的死里逃生吓着了父亲,父亲坚决不愿意再要孩子,他也不愿意母亲遭罪,自己去医院做了结扎。这件事当时在小城成为特大新闻。董晓枫无法想象胆小温和的父亲是如何抵御满城风雨的。
母亲四十五岁下岗,身体本就孱弱,又被接踵而至的更年期折磨得痛不欲生,从此就一直待在家里,成为职业病人。家里长年飘散着中药味。父亲从中医院退休之后,专事调理母亲,现在,他们都已年过古稀。
董晓枫一直坚持要把父母接到身边,父母也曾依着她的意思和他们生活过一段时间。两室一厅的房子,居住空间的局促不消说,三代人头碰头、脚抵脚的不便实在不可描述,人人小心翼翼,个个筋疲力尽。父母最终还是回到了他们的老宅。
董晓枫于是咬紧牙关攒钱,计划再买一套房子。眼看着够付首付了,公爹突然得了癌症。丈夫出身农村,五个姐姐都出嫁在乡下,没有什么收入,他作为家里唯一的男丁,又是吃皇粮的,自然义不容辞。当然,董晓枫也毫无二话。那是一段明知死路一条还得拼死走下去的悲壮时日,煎熬了大半年,人没了。家底掏空了,他俩在丈夫的老庄里落了个孝子贤媳的好名声。
紧接着,儿子又上了大学,开销之大防不胜防,于是,买二套房的计划彻底泡汤了。负疚自责让董晓枫夜夜失眠,父母越是不说什么,她就越是万箭穿心。
看着父母深一脚浅一脚好不容易走出门洞,看着父母隆冬惨淡的日光里灰白的头发,董晓枫眼前掠过丈夫的裸背,她悲伤地预见了父母与日无多的未来。
虽然已经预见到自己难以掌控的明天,董晓枫还是想马上见到丈夫,再行托付。為丈夫,也为儿子。
此刻,董晓枫已经被装进了一只小小的骨灰盒。丈夫红肿着眼,应付着一应事宜。这个一向注重衣品的中年男人,现在头发凌乱,胡子拉碴。董晓枫的心脏被一只手揪住,撕扯着,一阵收缩,一阵剧痛。那痛先是重磅出击,然后,涟漪一般一波一波散开,久久回旋,针脚绵密地把疼痛传送到全身的每一根神经。
董晓枫没有看到儿子,没有看到父母。事实上,云端之上,没有什么是她看不到的,但是,她没有勇气。
高一年级组的办公室里,董晓枫的办公桌已被撤走,在拥挤的空间里,形成一大片醒目的空白,众人的声音传到高处:
哎,你不是一直嫌你这里是阴面吗,董晓枫那里腾出来了,你还不搬过去?
哎哟,我可不敢,那地方多晦氣呀!
嗯,也是,是不吉利。
董晓枫那里,你去了没?
我干嘛要去?去年我儿子上大学,她也没给我搭人情,我何必热脸去凑人家的冷屁股?
唉,我还得去,我父亲去世的时候,董晓枫搭过人情的。
哎,你准备搭多少人情啊?
嗯嗯,这个,我得回去查一查,看看我女儿结婚时她搭了多少。
随行就市呗,别人搭多少,咱就搭多少。
……
董晓枫没有听到徐慧珍的声音,她有些纳闷,定睛细看,原来徐慧珍已经搬到隔壁去了,董晓枫恍然大悟,难怪徐慧珍原来的办公桌上空空荡荡。董晓枫心想她为什么要搬走呢?这个念头只是一闪,她就赶紧刹住了思绪。
徐慧珍皱着眉头,咬着笔杆,桌上铺着几张表格:职称申报表,个人述职,学历证明……
董晓枫明白了。这些表格,本来都是她正在填写的,看来,自己这一走,职称名额落到徐慧珍头上了。当然,这个“落”,肯定不是自由落体,这背后种种的运作、算计、斗争,都是大家心照不宣的。话又说回来,以董晓枫的资历,早就该晋升高一级职称了,还不是早些年她势单力薄,功夫没有做足,所以才一直靠边站。今年年初,丈夫升迁了,说话有分量了,和教育局长也成酒友了,职称名额也就有她的份了。
董晓枫默默地看着徐慧珍,心里有些空落,又有些拥堵。
下雪了,没有一处地界逃离白色的覆盖。小城的街巷楼群,俱已淡入苍茫,街灯迷离,乱花飞舞。地上已是厚厚的一层白,雪没有停止的意思,不疾不徐,飘飘荡荡,不由分说地一层叠压了一层。新的雪花落在先前的白上,融为一体。行人稀落,步履匆匆,这是一个万物瑟缩的时节,所有的不堪统一在瑟缩里,世界看上去洁净而和谐。
董晓枫有些累了,她拉过一朵白云,盖在身上,沉沉睡去。
一觉醒来,董晓枫的俯瞰之下,槐花满城,浓香浮动。小城的阳光正是一年里最适宜的温度,所有的人衣着的薄厚,色彩的浓淡,也正是一年里最得体的时候。那些让董晓枫第一时间想起的人,都有了去处。
丈夫携新婚妻子在海南度蜜月,儿子在震耳欲聋的摇滚乐中蹦迪,徐慧珍在酒店宴请庆贺。
父母的小屋里悄无声息,满目灰尘。董晓枫看着落了锁的房门,一个趔趄,几乎要从云端跌落。她失声大喊,喉咙里像塞了一朵云,发不出一点声音。
就在董晓枫六神无主的时候,远远的,她看见了父母。
老两口手挽着手,踩着白云,笑眯眯地朝董晓枫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