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选
上篇
古今古,打老虎
古今古,打老虎
一打打到山背后,两只老虎编背篓
一打打到抽匣里,两只老虎喝茶哩
一打打到灶火里,烧得老虎叫唤哩
这首儿歌是民办教师赵文革教给我们的。
当我再次唱起这首儿歌时,已经过去了二十年。二十年,就像一场风,在秦源的山梁上,刮过,便销声匿迹了。当四月的某一个黄昏,我和一群猫头鹰,蹲在树杈上,望着暮色像一根针把天地缝合时,便想起了赵文革。
三年前,也是一个四月,杏花刚落,梨花初绽。旧燕衔着新泥,在人烟日渐稀少的屋檐下,垒着巢。赵文革从玉米地回来,趴在水龙头上灌了一气凉水。五分地的玉米苗他放了三个钟头,活不重,但蹲得腰疼,尤其是白花花的地膜,晃得他眼花缭乱。他把下巴上的水用袖子揩掉。推开厢房门,懒球家的四个姑娘一溜子趴在炕上写生字。
这是他最后的学生了。
村学离他家远,要翻过一个梁,走十来分钟。去学校再没别的学生,其余的娃娃都转学去了镇上,或者跟父母进了城。一村人,只有懒球懒得要死,还让娃在村小上学。赵文革捏了盒粉笔,提了只小黑板,给懒球媳妇说了一声,让四个娃直接去他家里上课。他把厢房腾出来,在窗台支上黑板,吃饭桌搬上炕,摆上课本,便教起了学生。
每天一大早,他先去地里干一阵活,然后回来,上课。他盘腿坐在炕上,侧着身,在黑板上写字,一只手捏一根歪筷子,在黑板上戳来戳去。一瓷缸鸡蛋汤放在炕桌上,已经凉透。四个孩子,直愣愣的,坐在炕上,面对他,听着课。讲一阵,嘴皮子乏了,就让趴下写作业。他端起鸡蛋汤,咕嘟嘟灌进肚,凉得牙疼。
懒球的四个姑娘,按道理,一个一年级,两个三年级,一个四年级。但老师就赵文革一人,语文、英语、数学得各上一遍。别看学生少,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上课的内容和几十人的没啥区别。要是按照三个年级上,一来人吃力,二来费事,还耽误地里的活。为了照顾大多数,他只好把懒球的大姑娘压一级,四姑娘提两级,这样下来都是三年级,凑一块一遍就过了。至于四姑娘能不能听懂,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反正在秦源人心里,女儿都会变成泼出去的水,念书多少无所谓。
写一阵作业,他便打发四个孩子到院子活动一阵,顺便给他养的三只老母鸡拌点食。孩子们从门口的地埂上揪一堆灰灰菜,进院子,在一块门板上剁碎,装进破脸盆,倒水,拌上玉米面,端到鸡圈前,就行了。有时候,他也打发孩子们给他扫扫院子、擦擦桌子。
下午,还是老样子,两点半上课,四点半放学。春末,白昼渐长。四点多,天色尚早,把学生一打发,提上锄头出门到地里干一阵零碎活,完全来得及。
赵文革是村里唯一的一名老师。以前叫社办老师,后来叫民办教师,再后来叫代课教师,但终归还是招聘的,当了几十年老师,都没转正。也不是没机会,早些年,有转正的文件,可他一来找不见初中毕业证了,二来正好晚上从廊檐前摔下来,把脚崴了,走不成,便这么错过了。后來有考试,他考了好几年,每次的成绩用老话说,真是“送饭罐罐打了耳朵——不能提”。再后来就没有考试了,他一辈子就好比“死羊的眼——定了”,也没啥指望了。
在我上小学时,村里有三个老师。一个老赵老师,本村人,原先在学区教学,后来有了年纪,主动申请回到秦源,教了有十年,退休了;另一个姓马,教了几年,调走了,去了哪里,我们还小,不知道。他们都是正式的。还有一个,就是赵文革了。我们那时叫他小赵老师。
老赵老师常年一身藏蓝衣裳,戴一顶老式藏蓝帽子。人很精神,走路脚底轻,一不留神就已经站在教室门口,满脸严肃,眼睛半眯,瞪着乱成一锅饺子的我们。他数学教得好。偶尔打学生——一根竹棍提在手里,背在身后,不注意就在手背上抽一下。马老师大分头,脸白,一件咖啡色西装,教我们唱歌,美术。
相比小赵老师赵文革就比他们差半截子。他矮、粗,满脸胡子茬,常刮还好些,三五天不清理就跟张飞一样了;衣襟经常敞开,撅起的肚皮上绷着一条白背心,落着几滴辣椒油和垢污;说话粗声大嗓,走路踢踢踏踏。他是个脾气暴躁的人,几乎他带过的每个学生多多少少都挨过他的打。
他的讲桌里常年放着一条板凳腿。课间时,我们会掏出来打仗,铃一响,赶紧塞回原处。他一进门,先掏出板凳腿在课桌上敲几下,然后说,听写词语。我们一听,浑身都麻了,只差尿一裤裆——中午贪玩,压根就没学生词。他端着书,用方言读着词语,我们合上书,趴在课桌上,大脑空白,两眼冒花,不知道该往本子上写什么。听完了,本子上像被牛啃过,只有稀稀拉拉几个常写的词语。他收了本子,很快就批了下来,随后他叫名字,一个个到讲桌跟前,把手伸过去,手掌摊开。少一个字、错写一个字都要挨一板凳腿。按理说,板凳腿厚、宽,应该没竹棍钻心,可我们敬爱的赵老师赵文革他下手狠啊。他一板凳腿抽下去,我们两腿一哆嗦,杀猪般一声惨叫,手掌心立马疼开了花,一道红印子在手心扩散开来,半条胳膊都麻了,一只手抖着,像筛子一样控制不住。第二次抽下去,我们直接两腿一软,蹲在地上,抱着手,哭叫起来,麻辣的眼泪珠子瞬间夺眶而出。第三下,第四下……他每抽一下,都要问,还耍不耍?我们求饶道,不耍了老师。还学不学?学哩。学你妈的辣椒籽籽哩,上一次你就说学哩,学了个屁,再挨一下。啪,又是一声。我们的鼻涕和眼泪滚滚而下,又被双双吸进了嘴。还没被叫上去的学生,心也随着抽打声一起一落,砸得胸腔疼,直到最后整个人都被吓软在桌子上。
记得有一次,他在操场的围墙上发现有人刻着一行字:赵文革,狗日的。他怒火中烧,杀气腾腾,冲进教室把所有男生叫出来,问是谁写的,但没有人承认。当然,谁也不敢承认,如果认了,免不了一顿揍。大家都低着头,好像谁都是罪魁祸首,又好像谁也不是。赵文革用巴掌拍打着讲桌,拍得桌子心惊肉跳,两腿颤抖。过了将近一个小时,他软硬兼施,坑蒙拐骗,都没有找出真凶。最后,他点了一根烟,在教室里走了几个来回,脑子突然一转:对笔迹。他给每人发了一根粉笔,让大家五人一组,轮番在黑板上写下“赵文革,狗日的”几个字,几轮之后,所有人都写了,黑板上挤满了密密麻麻的“赵文革,狗日的”,我们都想笑,但终究憋了回去。
他把围墙上的字瞅了半天,然后进教室,咬着牙把所有“赵文革,狗日的”过了一遍,然后把自己认为笔迹不像的擦掉,让写这几个字的学生回座位。回去的男生如获大赦,站着的人两腿打颤。如此反复几轮,黑板上最后只留下三行字,这三行字都和墙上的字特别相似。但谁也没有站出来承认,在赵文革的反复逼问下还是毫无结果。最后,他一巴掌拍在讲桌上,把桌子上的一盒粉笔震落在地,摔成了一包渣。他说,既然你们三个没人站出来认,那就是你们三个人一起写的。他冷笑一声,用食指勾了一下,说,跟上我来。
他们被赵文革领着去了学校后院,我们吓得不敢乱跑,坐在座位上交头接耳。我们不知道赵文革是怎么拾掇他们的,但从轰隆作响的击打声和啊啊啊的惨叫声中,我们就知道这一次赵文革下了狠手。十几分钟后,他进教室让六个男生把那挨打的三个抬回来。
究竟是谁写的骂赵文革的话,没有人知道,三个挨打的男生一直都没有承认。过了好久好久,我们才听说写这些字的人是村里三年前就毕业的一个少年,趁着周末他来学校打乒乓球,顺手写的。而他在上村小时,因为笨就挨过赵文革不少打。
当然,有时候赵文革也不打人,他不打人的时候就会带我们去给他干活。这可让人有种笼鸟归林、信马由缰的感觉。他在上课的同时还种着地,小麦、油菜、胡麻等,样样有。社办老师都这样,边上课边种地,光靠一点工资是养活不了一家人的。到了秋天,开学不久,我们全校学生去他家拔胡麻,那可热闹了。几十个人洒在胡麻地,像棋盘上的豆子。我们比赛拔,生怕拔得少了。金灿灿的胡麻,一大坨陡坡地,很快就拔完了,扎成捆,站在初秋的田野上,好看极了。没有胡麻的土地,连根拔起的泥土闪耀着黑褐色的光芒,狗尾草、苍耳、苦苣菜在赤裸的地上用它们碧绿的舌头舔舐着秋天的风。黄昏来临,我们唱着歌,每人背着两捆胡麻回了学校。
有时候我们也去给他抬水。那时候,没有井水、自来水,吃水要到下庄的泉里去抬。他家没水了,他有事,顾不上去擔,就会说,谁想抬水去。我们一拥而上,争先恐后,叫嚷道,老师,我去,老师,我去。最后他点了四个人,没被点上的,满脸失落,各自玩耍去了。
去抬水,先到他家里提上水桶,拿上一个木棒,再去泉边。抬水倒不是多轻松的活,关键是可以不用上课。我们一路上打闹着到了泉边,把水舀满,然后到涝坝里捞一阵癞蛤蟆。春天,癞蛤蟆耍流氓,一只爬到另一只背上,蹲在水边一动不动。旱了太久,涝坝里的水只遮住坝底,水里泛着一层浑浊的绿。粉条一样的蛤蟆卵,一根根在水里相互交错着,摇曳着。我们用长木棍把耍流氓的癞蛤蟆费劲地拨过来,把一只从另一只背上扯下,然后把上面的一只像踢皮球一样一脚踢飞;下面的,找一根麦秆来塞进肛门,往肚子里吹气。癞蛤蟆的肚子像气球一样一点点鼓了起来,用树棍一敲,嘣嘣作响。我们使劲要把它的肚子吹爆,但从没有成功过。之后我们提着它的后腿,抡圆了丢进涝坝里,然后举着葵花秆,我们捞一阵蛤蟆卵,像捞面一样边捞边转圈,最后看它们缠在一起,像一根根粉条一样断掉,落进水里。
我们估摸着第四节课上了,便抬上水,互相踢打着,抬回了赵文革家里,然后再去学校。我们喊:报告,赵文革说:进来。我们揩着额头上细密的汗珠,坐在板凳上,不到十分钟,放学铃响了。
赵文革能当上民办老师,主要还是靠他哥赵世杰。赵世杰是秦源唯一一个教授,也是唯一一个在西安有正式工作的人。他和我们这里的学区校长是初中同学,通过这层关系,赵文革被聘成民办老师。别看是个民办的,至少有口轻松饭吃,秦源好多人巴望不到呢。当然,赵文革其实很不屑于当个民办老师,他常说,我拼死拼活在学校一个月挣几十块钱,一天才挣两块五,到了城里连一碗炒面都吃不起。那时是九十年代中期,我们十岁过点,没有进过城,不知道所谓炒面,但听口气,他确实挣得少,大意是学校亏了他,我们也对不起他。
有时候上课,他裤腿子还挽在腿弯上,穿着烂鞋,踏着两脚泥。干了一早上活,他喘着气把屁股丢在板凳上,就开始给我们唠叨自己的怨气,数落不公。大多都是嫌弃工资太低,不是自己拧时间种点庄农,他们家就是秦源饿死的第一户。
赵文革也真的做过辞职的打算,但后来长得一表人才的马老师调走了,老赵老师也退休了,村小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他去交辞职信,学区就没有批,说给他每月再涨十元钱。赵文革又蹬着烂加重自行车回来了,又开始了上课、种地、打人、唠叨的日子。
我印象中刚上学那会,学校有四个年级,附带一个学前班。全校加起来有二十来个学生。因为人少,都是复式班。一间教室是一三年级,一间是二四年级,还有一间堆放杂物,里面装着学前班的几个。当时,赵文革教一三年级,语文数学他全部负责。二四年级,老赵老师带。其余的副科,马老师带。在复式班,老师先给低年级上,高年级写作业;然后换过来,给高年级上,低年级写作业。大多数时候,老师给三年级上的时候,一年级的学生在听,给一年级上的时候,三年级的也在听。二四年级也是如此。所以我们小时候,才上一二年级,三四年级的课文就已经听得滚瓜烂熟,到了三四年级,耳朵里还能灌进一二年级的课文,也是倒背如流。
后来,二〇〇〇年前后,村里的出生率下降很快——这个和全国所有村庄一样。一家人由原先的三四个甚至五六个孩子减少到户均两个。最初二十来人的学校,变成了十来个。由于人数实在太少,学区把三四年级撤并到另一个大村去了。这时,马老师已调离,老赵老师已退,学校只剩下他一个老师。别处的老师也都不愿意到山大沟深、交通不便的秦源来。学区一直答应再安排一个老师,但都是空头支票,连个鬼影都没派来过。好在学生人数少了,赵文革勉强凑合着教下来了。每次考试,不前不后,也能交个差。
再后来,大多数在外务工的村里人把留守儿童带离了秦源,到城里寻求更好的教育资源去了——一般情况下,男人在零工市场干活,女人接送孩子。慢慢的,十来个学生的学校,人数又开始减少。就像一只老母鸡带的鸡娃越来越少。直到最后,几乎所有的学生都转学转光了。只剩下懒球的几个姑娘没地方去,还在学校,赵文革就成了四个娃娃的头。
赵文革一家四口人,儿子和我同岁,借他大爸赵世杰的本事,在西安开了家广告公司,也没啥大业务,就做一做海报、展板、喷绘之类的,生意还算可以。女儿已经嫁人几年,老婆前几年在家,后来儿子生下孩子没人带,就去给儿子带娃了。家里只剩下赵文革一个人,成了留守中年,自己干活,自己做饭,自己洗衣裳,自己打发千篇一律的光阴。日子过得乱七八糟,也是得过且过,反正咋搞都是一个人,凑合着冷馍冷饭能填饱肚子,破衣烂衫能遮风挡雨,就行了。这些年过来,他的脾气好多了。曾经年轻时的火暴、凶狠被时间一一收敛,他变得涣散、温和,好多事都无所谓了。那根被打人磨光的板凳腿,被他带回家烧了柴了。他不再打学生了。再说,也没什么学生可打了。
他躺在炕上,浑身酸痛,一个五十岁男人该有的病痛已经自行上门,在他的骨肉里安家落户。儿子一直劝他不要种地了,把几个娃娃哄好,一天吃着喝着转着,就行了。可他不同意,觉得作务几亩地,好歹有点收成,榨点油,磨点面,捎到西安,一家人就不用花钱买了。可儿子压根看不上他的一桶油、一袋面。
他在炕上。春末的炕,不烧还是有些凉,睡得久了,骨缝里就钻满了细密的潮气。手机响了,在枕头边丢着。抓起,是学区校长打来的。接通,他赶紧坐起来,毕恭毕敬地问候校长。校长早已经换了几茬,不再是赵世杰的同学,一个年轻人,脾气躁得很,动不动嘴里就是他妈的,老子开了你。赵文革心里骂道,这狼吃的,毛都没长长,嘴里就没个分寸了。可嘴里还是一口一个刘校长,对对对,好好好。
挂了电话。赵文革一口唾沫挂在嗓子眼,难以下咽,憋得差点断了气。他在炕上木了十分钟,怅然若失,像这个季节的风,在秦源的山梁上刮过就毫无踪影,只留下独自摇摆的枝条。
学区要把这里的一二年级也撤了。预示着秦源小学将从这片山川消失掉,成为历史和回忆。从上世纪五十年时代开始,祖辈们建起的小学,教育和培养了几辈人的小学,盛放过秦源人童年的小学,装满了读书声、打闹声、锣鼓声的小学,把赵文革二十多年光阴磨损掉的小学,在六十年后垮掉了。
没有学生就像一只鸟巢没有了鸟儿,最终会被风雨一点点撕扯掉,消失在树杈间。赵文革其实早就料到有这一天,一个只有四个学生的学校是没有出路的,迟早会被撤掉。只是当这一天在某个午后来临时,还是令他猝不及防,内心惆怅。他在炕上躺着,看黑云从屋顶掠过来遮住窗口,一些旧燕在屋檐下扑棱着翅膀钻进了窝,而他,却要在大雨将来的时刻离开。他躺了很久,浑身的疼痛并没有因为歇下来而有所减轻。
雨终究没有落下,刮了一场风,沙尘席卷山河,天昏地暗。他带着钥匙去了学校。锁上落了厚厚的灰,开门,门漆剥落,吱呦声依然。一切都是熟悉的,窄小的办公室,墙上挂着从未用过的黄色三夹板,玻璃破了,没有换过新的。两排教室,共四间。教室里摆着歪歪斜斜的桌椅,落着土,灰白的墙皮,被学生抠了又抠,坑洼不平。桌子上刻画着三八线、早字、各种图案和人名。教室后面,是学习园地,“海滩拾贝”四个油漆字依然鲜红,可上面贴的作文已破烂不堪。他折身回到讲台,黑板泛白,讲桌僵硬。
半辈子的光阴像黑白电影一样,在大脑里闪回。他依旧能听见孩子们的读书声,能听见他的呵斥声,能听见板凳腿落在手掌心的击打声。可他什么也没有听见,只有风,把院子钻天的几棵白杨刮得哗啦啦响。他早已想不起自己教过多少学生,写光了多少粉笔,翻破了多少课本,打了多少学生,发了多少牢骚。现在教室里空空荡荡,没有一个学生。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似乎把自己搞丢了,丢在了另外一个世界,似乎就不曾当过老师,似乎过去就不曾存在过。一切恍惚不堪,难以厘清。
他捡起半截粉笔,在黑板上写下“旧梦”两个字。他就随手写出了这两个字,没有原因。他是秦源最后一个乡村教师,也是乡村教育凋敝的见证者和亲历者。
锁了门,离开学校。他给懒球打了电话,让他的四个娃再不用到他家来上课了。
“转学去吧。”
雨,还是淅淅沥沥落了下来。
古今古,打老虎……这首儿歌是民办教师赵文革教给我们的。当我再次唱起這首儿歌时,赵文革或许正在学区的大灶上给十来个老师做饭。米汤,洋芋丝,白菜粉条,馒头。
学校撤并后,学区要辞退他,可他不答应。虽然曾经总嫌弃民办老师这个身份,也嫌弃那点工资,可最后让他放弃还是心有不甘。毕竟他也是年过半百的人了,放弃了他还指望啥?当了半辈子老师,除了上课、种地(他的地种得也不尽如人意),别无他长。何况被辞退总是一件脸上挂不住的事。所以他坐在学区校长办公室,烟也不吸,水也不喝,干坐着,不走。最后,校长答应让他到学区的灶上给老师做饭,工资照发。校长也知道,学区中心小学也没多少学生了,说不定三五年后也是另一个秦源小学。赵文革同意了,反正这几年老婆不在,吃喝都是自己倒腾自己,给十来个老师做点饭应该还是可以的。他也寻思着再干几年,实在不行了,就去西安,老脸贴在儿子家,凑合着推日子就行了。
下篇
二月二,炒豆豆
二月二,炒豆豆,
我家来了个我舅舅,
背的羊皮烂背篼。
吃啥价?
吃白面,舍不得;
吃黑面,丢人哩;
吃荞面,磨着哩;
杀鸡公,叫鸣哩;
杀鸡婆,下蛋哩;
杀鸭子,鸭子跳到后院里。
气得舅舅乱转哩,
妗子在院里瞪眼哩,
舅舅你还不走做啥哩?
懒球的名字来源于一个笑话。
一次,他和赵闰生吹牛,说自己半夜起来耕地,到天亮耕了两垧地。赵闰生歪着眼说,你怂,懒得?擦沟子哩,还能半夜起来干活?四周听他们瞎扯的人哄堂而笑。沟子,方言,屁股沟。一个人懒到不用手纸,而用自己的老二顺手擦沟子,可见已懒到登峰造极了。
从此,懒球就落下了这么个绰号。
说懒球这人,一句话绝对概括不了。
首先这家伙是村里唯一一个会剪头的人。赵孝贤爸——赵贵禄老汉上吊前,就是找的懒球给他剪的头。秦源人基本不到镇子上去剪头,太远。为一个脑袋跑十几里山路划不来,再一个还要花钱,这錢省下来够买半年的盐了。秦源人深知日子都是从细处过的。等一个雨过天晴,下不了地,男人们揣一包烟,出了门到懒球家,剪头去。懒球窝在沙发里,一手握遥控器,一手抠鼻屎,歪着脑袋,看二十三英寸飘满雪花的电视上城里女人拧来摆去的大屁股。嘴里嚼着一口痰,懒得吐,最后嚼出了牛筋面的味道。
小心把眼珠子馋出来了!来人好不容易在地上找了个可以落脚的空隙。懒球家里的地上、炕上、桌上、炕柜上,哎呀妈呀,到处堆着杂物,破鞋、袜子、抹布,泡湿的衣服,娃娃的书本作业,水桶、酸菜缸、废灯泡,结满污垢的尿桶子,经久未洗的床单被套枕巾,甚至吃了饭没有洗的锅碗筷子,从没人整理一指头。堂屋都这么乱,厢房、厨房、粮房、院子、大门外更是可想而知了。为啥?懒啊。
你说他奶奶的这城里的女人屁股咋就这么圆,跟个脸盆子一样,还会扭得很。懒球把一团鼻屎在两指间搓揉成一个蛋,弹飞了。
找个地方坐啊。
你这连脚都没地方放,坐啥呢?玉米掰得咋样了?
还没去呢,过个三五天再掰也不迟,又没人偷。
野鸡多得跟羊一样,几天给你吃光了。
野鸡和人一样,都要填肚子啊,我这是给大自然做贡献。
你怕是懒病吧,女人娃娃呢?
转娘家去了。臭婆娘,天一下雨就像勾魂一样,跑娘家去了。剪头啊?你先等会,我把这半截电视看毕。
来人把烟丢到桌子上,说,烟放你桌子了。
懒球这才从沙发上慢腾腾起来,搓着脖子,脖子上的垢甲一根接着一根掉在了地上。他在三斗柜抽屉里端出一个铁盒,抱到供桌前打开,揭过一方白布,里面摆着剪刀、推子、刀片、梳子,整整齐齐。这可能是他家里唯一整齐的东西。他提一把凳子摆在屋子中间,把四周乱堆的杂物用脚踢开,腾出了一块空地,然后让来人坐下。他提着推子绕着圈修理起来,顺口应付着别人的问题,瞅了一眼桌上的烟,白沙。他有些失望,手底下也就没有轻重了。
懒球剪头一方面得益于小时候父亲给他剃头。那时还没推子,理发用镰刀。临理前,父亲把镰刀搭在磨石上,洒一层水,来回磨几下。隐藏在尘世深处的刀刃泛着青亮的光。这就不叫理,而是剃了。懒球坐在门槛上,镰刀在头上扫过,大片头发落下来盖住脚面。每当冰凉的刀刃挨到头皮,他就浑身发麻,两腿打摆,尿意汹涌,生怕父亲一不小心削了他这个蒜头。他不敢哭。父亲很凶,一声吼能吓死一只鸡。他只有忍受,煎熬着听父亲在他头上吐着唾沫来润刀刃。最后在惊惧中,他丢起了盹。
而另一方面,得益于他在城里打工。当然这个版本很多,有人说他看上了一家理发店打下手的姑娘,经常给人家送早餐,偷偷学了几招。也有人说他就在理发店打过工,虽然时间不长。当然还有人说,他一个懒货压根在城里没干过正经事,成天瞎晃悠,一天在垃圾堆里捡了把推子,用衣襟擦了擦就揣回村走艺了。
要到懒球跟前剪头,得送烟,一包。烟的好坏决定着他剪头的用心程度。当然,秦源人都是土里刨食的人,能抽得起什么好烟?有个五六元的过过嘴瘾就行了。所以懒球剪头也就很随意了,只要搞短点,凉快些,别整个跟老鼠啃过的七窝八坑就行了。
懒球的烟就这样靠秦源人供给着,基本不断档。但烟毕竟不能当饭吃,他还要养活一个老婆四个姑娘。算上他这六张嘴连一起能把一头猪娃吞下去。要填饱肚子就不是个容易的事。何况作为一个严重超生户,他还背着一屁股债。这些年光那些罚款,他东挪西借就让他差点疯魔了。好在虱多不痒,他也是懒得操心的人,日子也就这么迷迷糊糊乱糟糟地过了。反正这光阴,他是“寡妇死了儿——没指望了”。至于地里的活,他也懒得干。他家的几亩地,正好在屲上,地陡,能翻了牛,还没路走。种点东西就要背,他才舍不得花力气呢。所以,每年春天,他就有心无心地撒点籽,秋天漫不经心地收几袋。就这还是他老婆成天咒骂着干的,如果没人催,他恨不得成天像一摊泥一样窝在沙发上。起初几年老婆还算勤快,这两年娃娃一多,就学他的样子也懒得要命了。好在还不至于挨饿,因为平时隔三岔五老婆就带着一窝娃娃去转娘家了。人家娘家家底殷实,不怕吃。
除了剪头,懒球还有所长,就是叫魂、擦冲气。
村里有些人迷信,家里有人在外面受了惊吓,就请懒球来叫魂;或者有人生病,久治不好,就只能请懒球去擦冲气。
叫魂,其实自家人也可以,但有时候叫不来,再说懒球老婆养的一只三年的大红公鸡也很厉害,周围几里路上的鬼都怕。所以,懒球出山,理所当然。
来人可以不带烟。进门,懒球没看电视,睡觉。炕上堆满了被褥,像个坟堆,光能听见懒球的呼噜声,看不见人。在被褥里翻找半天,终于找见了懒球。来人摇:懒球,有个事得麻烦你一下。没反应,再摇,还是和死猪一样。最后死缠烂打,硬是把他搞醒了。来人说明来意,懒球一连打了十来个哈欠,才从炕上爬下来。懒球从鸡圈里抱出公鸡,顶着一头鸡毛跟人去了。到那人家里,懒球带上表情木讷、目光呆滞、行动迟缓的病人,拿上香蜡冥票,去丢魂的地方——红泥湾。
红泥湾,一个森林蔽日、野草没膝、红泥遍地的水沟里。村里人常在这里丢魂,尤其大中午或者暮色初降的时分。人们经过这里经常看到一个白胡子老汉,穿着一身白,背着一个拾粪背篼在前面走,脚不挨地,走着走着就不见了。过路人一开始还是清醒的,但没走出这段路就昏昏沉沉了。一回家,双腿发软,面色蜡黄,躺在炕上便难以动弹了。家人一看这情况,又是冷敷又是大补,又是吃药又是打针吊水,三五天过了,不见好转。一想犯病前经过的地方,是魂丢了。于是请懒球叫魂。
到了红泥湾,大家跪倒,烧了香蜡纸票。大红鸡公站一边,眼珠血红,脑袋哆嗦,羽毛直立,微微抖动。懒球反复叫着病人的名字,喊道:魂来了!病人应声:来了。然后回家,一路上都这么一叫一答着。遇见其他人叫病人名字,病人千万不能答应,不然游鬼借他人之口又会把魂叫走。到家病人睡一觉便完好如初了,说来也怪,不信也由不得人。
叫来魂,懒球便脱了鞋,盘腿坐在炕中间,眼前摆着炕桌。在往常,以贫富论人的秦源人是看不起懒球的。他一没钱,二不是干部,三又没什么富亲贵友,再加上人又懒得要死,大家遇着他总是把他调侃半天,或者讽刺几句。懒球自己也知道自己“猫头鹰报喜——臭名在外”,就无所谓了。但现在不一样,他是被人请去帮忙的,而且是大忙,不比出力气的事,谁都能干。叫魂这事一般人根本干不了,所以他有理有资本端坐在炕上。一本正经,得意洋洋,在主人的伺候下先喝一罐茶,咬几口馍,然后等饭熟。饭是鸡蛋糊糊,层层油饼,这是秦源人待客最好的吃食。懒球喝了三大碗糊糊,吃了七八牙饼子,直吃得往喉咙外头冒。
临走时那家人会塞二十元给懒球,这是行情,一村人都知道。懒球推托几句,把钱顺手装进了裤兜。用懒球的话说,他叫一次魂十五元,加上大公鸡出一次台五元,就是二十元,这还是看在一个村的分上,优惠价。再说这也是他的手艺和专长,在西秦岭,哪有艺人走艺不给钱的。
当然,在秦源,能叫魂的机会并不多,一年也就五六次。如果光指望这百把元,那就跟喝西北风没啥区别。在平时,懒球还负责着一村人擦冲气的事。“冲气”,秦源人认为是恶鬼、游魂、邪气,人一旦沾染就会病倒。这时就该请懒球了。
懒球手搭在背后,在村里瞎转悠,眼看着人家的玉米在地里长了一拃长了,他的还在地膜里困着没放出来,时间一长,地膜内温度高,就全烧死了。懒球宁可瞎溜达一阵,跟人抬一阵冷杠,坐在土堆上发一阵呆,也懒得去地里拾掇一下。四个姑娘都齐刷刷跟半截葵花秆一样高了,也没个像样的衣服穿,他也懒得出门去打工挣个零花钱。但有人叫他去擦冲气,他倒是很乐意,因为有钱挣。一次十元,够买两包烟。
懒球擦冲气,先找两只碗,三根筷子。一碗装清水,点上冥票,放水上,待冥票烧化。一碗空着,碗沿横放一根筷子,然后在碗里两侧各立一根筷子,顶端挨住。这样立着的筷子稳稳站着不会倒下,一般人没这手艺。然后他便念一串咒语,叽里咕噜,像老母鸡孵小鸡时护崽一般。听懒球说,如果筷子立住,冲气就算是听到他的话过了筷子搭的桥自己走了。最后病人喝下那碗漂浮着纸灰的水,就成了。擦完冲气,懒球接过十元钱,回家。这事他一般是不吃饭的。
懒球的这两样本事都是从他爷爷手里学来的。他是唯一的孙子,被老人宠爱过头。老人去叫魂或者擦冲气,都会抱上孙子懒球,因为知道去了别人家有吃喝,还少不了几个买糖钱。这样跟的时间一长,潜移默化,懒球也就慢慢学会了。别看他懒得狗都不闻,但脑瓜子灵活着呢。
懒球爷爷一死,村里就没人会这手艺了。懒球接过爷爷的班,像模像样地干了起来,一干就是半辈子。
不过,这几年情况已经发生变化了。以前人穷,也迷信,得个病舍不得去医院,再加上路远,交通不便,最多叫一下村里的大夫赵善财过来把把脉,打个针,开几副药就了事了。有时候头疼脑热,看好了,有时候看不好,人们就寄希望于懒球。人们只有通过迷信才能换得一份心安,这是人们换取平安健康最有效也是最后的手段。有时,懒球出马就好了;有时没好,人死了,也不关懒球啥事。毕竟人的命,天注定。
现在不行了。这些年,秦源拓宽了通村路,还水泥硬化了,出门坐车方便多了。再说,人们手头也宽裕了,平常人家出门打工,家里积攒,多多少少有个三五万的积蓄,得个病好歹能进城看一趟。最关键的是人们不怎么迷信了。
懒球成天在巷道里瞎晃悠,有时碰见赵闰生,两个人坐一起,互相发根烟,点着,就开始骂娘。说,什么狗屁世道,连老祖宗留下来的传统都忘了。懒球嘴里所谓的“传统”,就是叫魂、擦冲气。现在没几个人叫他,他再也不能神气十足地坐在炕上吃馍喝汤了,再也不能抱着公鸡不可一世地朝红泥湾走去了,再也不能靠手艺挣钱了,他当然生气、郁闷。
孩子们一个个都在长大,花销也多了,一伸手就要钱。老婆李杏儿让找他要。他两手掉在胯子上,哪有什么钱,可看着一双双伸出的手,一对对黑漆漆的眼珠,一个个衣衫破旧、面黄肌瘦的样子,他就头疼。为什么当初逞一时快感,又为什么偏要拼命搞个带把的,才生了一堆姑娘。这真是一群讨债的催命鬼啊,上辈子不知欠了啥情,这辈子都来讨要来了。他恨不得冲上去,一个个扇一顿解解恨。可一看那可怜样,一想到都是自己的种,纵有万千郁闷,也就只剩下一声叹息了。
没有了收入,庄农又懒得作务,孩子们花销日渐增多,老婆成天唠叨不止。这日子就像秦源人说的“三十晚上盼月亮——没指望了”,而现实依然是“赶着绵羊过火焰山——往死里逼”。
去年,村里的小学解散了。一开始村里还有十来个学生,这两年进城的进城,转学的转学,村小只剩下他家的四个娃,村学被学区撤销了,民办教师赵文革也下岗失业了。四个孩子背着书包哭着回家说了情况后,他瘫在沙发上不知所措,一颗鼻屎还在两指间搓揉,最后忘了弹出去。
孩子没学上,这让他头疼。去打工,都太小,没地方要,再说也不放心。家里待着也不是个事,谁家把孩子留在屋子,跟养老一样。所以还得上学。可到哪上呢?这真是个难场事,不比其他的。缺吃,可以少吃点,缺穿,可以穿破点,缺钱,可以抹下脸到处借。
眼看着四个孩子成天在屋里丧魂落魄地待着,他就觉得对不起她们。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
离秦源十里外的川道里,有几间曾经种过菜的旧砖房。种菜的人亏本了,再没种过,那房子一直闲置着。懒球托在城里农业局上班的姐夫租了那房,把老婆娃娃带下山,住了进去,家里的家当也全部搬下山塞了进去。十来天时间,一家子从山上人变成了川里人。秦源几乎没人听说懒球要走,直到某天有人去找他剪头发,敲打了半天门,没开,人们才隐约听说懒球走了,到川里去安家了。
人们站在他家门口,骂:这狗日的懒球,不言传一声就偷偷摸摸走了。
搬到川道,最關键的是离镇子上近,四个娃娃上学方便,早上去,晚上回。同样关键的还有懒球再也不用种地了。他怕种地怕到骨髓疼的程度,现在他终于可以丢下犁耙子,消停当个懒人了。再还有关键的是川道里新开了一家养鸡场,懒球通过姐夫的门路谋了个门卫的工作,老婆讨了个打扫鸡舍的活。这样两个人一月挣三千元,可以完全靠工资生活了。
有一次我去养鸡场办事,在门房遇见了懒球。他摊在一个假皮沙发上,摊得那个彻底,那个随心所欲,甚至都快摊成另一具假皮沙发了。他盯着电脑屏幕上的监控发呆,两指间的烟忘了弹,积了半寸长。那烟,看样子差不多十元一包。
看见我进门,他眼皮也没抬,光伸了伸下巴,示意我坐。可见他已经懒成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