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黎华
一
冷文秋第一次看到杨颖,是在二○○五年夏天。其时,兰城纺织厂很是红火,各个车间的机器不但白天转个不停,有时甚至彻夜轰鸣。作为办公室干事,冷文秋有机会到各个车间去转转,厂里办了一份对内的报纸,他要送报上门。当时广东《羊城晚报》有个副刊叫“花地”,几个厂领导算是有文化的人,一商量,给厂报起了个很文雅的名字:《兰地报》。每次到车间送报纸,面对一群戴着口罩的女工和轰隆作响的机器,冷文秋大喊:“哪个要《兰地报》?”兰城地方口音中,边音和鼻音不分,“的地”的发音也不分。听到冷文秋的叫喊,有的女工在口罩后面一脸羞涩,但工作有了些年头的女工,看着冷文秋挺拔的身材,帅气的面孔,说:“我不要别的男的抱,就要你抱。”说毕还做出要抱抱的姿势,倒把冷文秋弄得一脸红。有次送报纸,正赶上机器故障,女工们一下子消停下来,有的坐在凳子上打盹,有的躺在棉花包上休息,也不管外面的蝉正噪得欢。一踏进车间,一个女工指着另一个女工说:“她要男的抱。”那个“她”就是杨颖。冷文秋走过去,和杨颖隔了一只木凳子。凳子上了清漆,杨颖的长发在凳面上隐隐约约,冷文秋像狗一样使劲嗅着飘来的发香。杨颖转过头,一双大眼睛望着冷文秋。冷文秋听到自己的心跳突然加快,先是“砰砰”,接着是“砰砰砰”,血液也燃烧起来,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冷文秋觉得自己的身体成了一挂丢在火堆里的鞭炮,同时感受到了童年时过年才有的那种幸福。他从车间回办公室,呼啸的南风吹着他歪歪扭扭的步伐。他像一个处于高烧期的病人,丝毫感受不到头顶烈日的炙烤,只是看到厂区大院里的白杨树枝叶不断起伏。
恋爱总是千篇一律的,二○○五年秋天,冷文秋已经和杨颖拉着手,沿着纺织厂的围墙散步了。青砖砌就的围墙,很高,上面插着碎玻璃。有一段围墙插了几只啤酒瓶子,风一吹,瓶子像在唱著一首哀婉的歌。厂区很大,南面的围墙外有一条马路,挨着马路的是一条护城河。马路边上栽种了一排合欢树,每年六七月份,花开了,像一片片粉红色的羽毛。在第五棵合欢树下,冷文秋抱着杨颖,嘴巴凑过去,想要吻她。读大学时,冷文秋谈过一个女朋友,接吻的技巧已经纯熟,还知道什么港式和法式的,当然,开始是从电影里学来的,然后再和前女友实践。杨颖开始很笨拙,等到冷文秋的嘴巴盖住她,只是一阵颤抖,不知道怎么回应。他们还一起看过兰城最大的月亮,据说二十多年才会出现一次。月光照耀,护城河的河水看上去比白天更清澈。已经是夜半时分,四周一片冷寂,只有夜虫子的声音绵绵地交织着。杨颖躺在冷文秋的怀里,她抬起头,突然问道:“下次大月亮出现的时候,你会在哪里?”冷文秋说:“我在你的身边,看月亮。”杨颖记下了这个日子,九月十九日,农历八月十六。
正当他们的恋爱如火如荼的时候,纺织厂却呈现出颓势。原材料涨价,厂里的产品也卖不动了,有个月的工资,冷文秋领回了几箱毛巾。以往炸花天到来的时候,冷文秋跟着厂领导下乡收棉花,有时还会在乡下住几天。但是这一年厂里决定只收少量的棉花,收花的少了,卖棉花也变得困难起来。冷文秋想到王老师家里看看,如果王老师家里种了棉花,冷文秋就准备全收了。到了王老师家里,冷文秋发现王老师苍老了很多,头上白发丛生,眼袋也大了。可能是长期喝酒的缘故,他的手不时抖动,有点轻微的帕金森综合症。
十二岁那年,每到周末,冷文秋和父亲一人一辆自行车,在乡间的土路上骑行。冷文秋觉得那段时光很美好,父亲身体不错,两人一路叮叮当当,穿过无边无际的原野,无边无际的春天在眼前绽放。冷师傅原来是国营木器行的职工,年近五十才有了冷文秋这么个儿子,向来溺爱,同时也对他寄予厚望。听人讲王老师的国学很有造诣,便把冷文秋送来跟着学习。冷文秋跟着王老师学习《诗经》,同时练书法。等冷文秋放了暑假,来的次数就更多一些。父子两人一般会在王老师家里吃中饭,所以冷师傅的自行车车把上总挂着一个医用的盐水瓶子,里面装着本地产的兰城烧刀子。有次吃饭之前,王老师解开一个大布袋,冷文秋凑上去,看到一只棕褐色的动物,眼睛闭着,像是死了。王老师看看冷师傅,说:“这是巨蜥,从山上跑下来的,被我们村里的几个人捉住了,我便买了下来。”冷文秋问:“它长得像壁虎,是不是壁虎的外公?”王老师看了冷文秋一眼,没有回答,只说:“饿了半个月,肚子应该干净了。”他合上袋子,提着向房间里走去,冷文秋好奇地跟在后面。王老师把巨蜥放到一个装满了苞谷酒的大玻璃缸里,然后盖上盖子。巨蜥突然睁开眼睛,从酒里站起来,棕褐色的身子变得金黄。巨蜥的眼神愤怒而绝望,它吐出蛇样的舌头,仿佛想刺穿玻璃缸。过了一会儿,它低下头,闭上眼睛,沉到了玻璃缸底。冷文秋哭了,自那以后,冷师傅再也没带冷文秋到过王老师家。
王老师告诉冷文秋,他早就没种棉花了,儿子在兰城安了家,孙女已经三岁了。
“我给她起名为勃然,释为兴起意。”王老师点了一支烟,烟雾盘旋着上升。
王老师还说,现在没有什么负担了,准备和老伴安享天年。冷文秋很想问问那只巨蜥还在不在,但话到嘴边又收了回来。回兰城的路上,冷文秋脑壳里不断闪现出那只巨蜥,他看到巨蜥穿山而来,头颅高昂,金黄的铠甲在阳光下闪出耀眼的光。
二○○六年底,兰城纺织厂彻底破产了。
二
冷文秋下岗后,年过七十的冷师傅突然迸发出热情,他决定把棺材做成小型工艺品。按照他的设想,这个小型的棺材既可以装骨灰,又可以取“升官发财”之意,作为一个吉祥物摆在客厅。冷师傅木工技艺精湛,退休后曾被兰城博物馆返聘,做一些木器的修补工作。现在要把棺材做成小型工艺品,对他来说犹如巧妇炒一盘小菜。冷师傅说干就干,一个月的时间就做出了五个。他在棺材上面雕龙画凤,又调色上漆,看上去的确是高雅的工艺品。冷师傅把棺材摆在阳台的桌子上,初春的阳光照进来,他看着它们,仿佛又回到了在木器行的时光。初进木器行时,他笨手笨脚,有时连师傅要求的工具都会拿错,不知道挨了师傅多少打。后来自己成了师傅,也带了徒弟,但从没打过人。
春节还没过完,冷师傅决定到兰城公园摆摊卖棺材。他喊住打扮一新,正准备出去的冷文秋:“你搬上一箱毛巾,和我一起到公园里去吧。”冷文秋一点都不想去,昔日的同事虽然有摆摊的,但都是有了年纪的人。
“杀掉你心里的猫。”
冷文秋的妈妈走过来,她患了阿尔茨海默病,记得的事情不多了,有时下楼后,就在小区的院子里散步,却找不到回家的路。冷文秋听妈妈讲过,好像是一九六○年,外公全家都处在饥饿之中。“那种饥饿的感觉,看到桌子腿都恨不得啃掉。”有天从学校回家,她闻到了肉香,根植在记忆深处的气味忽然苏醒,她还以为出现了幻觉。爸爸、妈妈、弟弟都在等她,每个人面前摆了一个小碗,碗里盛满了肉汤,汤里沉着几块肉。她让肉汤浸润自己的每个细胞,再细细咀嚼肉块。她觉得肉有点酸,但那点酸真的不算什么,还有什么比得过肚子填满食物后那种懒洋洋的饱足感呢?吃完了,父亲站起来,对她鞠了一躬,说:“妹子,对不起,我把你的猫杀掉了。”那是一只非常瘦弱的猫,是她两年前从外面抱回来的流浪猫,平时特别依恋她。她以为自己会感到羞耻,会呕吐,但是,她看到漂浮在弟弟脸上的幸福感,还有自己实实在在的饱足感,这些居然盖过了她对猫的愧疚和思念。之后有一次,她甚至从外面抓了一只猫回来。那只猫在死掉之前,可能预感到了什么,对她的抚摸充满犹疑,最后把她的手抓出了很多血痕。
冷文秋和父亲来到公园,铺了一张床单,把棺材和毛巾摆在上面。公园里来往的人很多,他们看着这对奇怪的组合,一个白发白须的老头子,一个帅气的年轻人,两人一语不发,在春天的阳光下像两尊雕塑。一个男人凑近打量那几个棺材,他老婆赶紧“呸”了几口,把他拉跑了。冷师傅像是在自言自语:“升官发财,吉祥物。”公园南面有一个英雄纪念碑,年轻的号手站在碑顶,不知疲倦地吹响冲锋的号角。一只羊拉着车,在公园的草坪上走,一个小孩子坐在车上,稚气的笑声在公园里回荡。冷文秋专注地看天上的云,它们停在天空里一动不动。薄暮时分,两个人收摊了,一样东西都没有卖出去。回去的时候,冷师傅的背挺得很直,冷文秋却低着头,不寒的杨柳风吹过来,烧了他的脸。夕阳把兰城边上那座山的影子投射在街上,也拉长了他们的影子。
冷文秋约了杨颖,到他的朋友陶海家听音乐。下岗后,杨颖到珠宝行站过几天柜台。邻近的一个傻子总来骚扰她,对着她唱歌、流口水,店子里每天围满看热闹的人。老板不满,看热闹的不买珠宝,真正想买珠宝的却挤不进来,杨颖便主动辞去了这份工作。二○○七年的兰城,房地产开发正进入第一个高潮,沿河风光带才建好两个小区。陶海住在“维多利亚”第一期别墅区,这个小区北依三皇山,南望兰水河,环境特别好。冷文秋骑着南方125摩托,杨颖坐在后面,脸贴在冷文秋的背上。她紧紧地抱着他,仿佛他是她生命的全部。沿河大堤的杨柳已经长出了叶子,脆嫩可人。很快到了陶海家,一只拴在廊柱上的杜宾犬冲着他们叫起来。陶海开门出来,摸摸杜宾犬的立耳,说:“老三,莫叫。”冷文秋注意到,老三是只断尾狗。陶海领着他们走进音乐室,一个大房间,配备了斯巴克胆机,二手的天朗皇家帝音箱,马兰士碟机。陶海拉下窗帘,整个屋子陷入一片黑暗,是伸手不见五指纯粹的黑。陶海打开音响,音乐在房间里流淌:
白月光,心里某个地方
那么亮,却那么冰凉
每个人都有一段悲伤
想隐藏却欲盖弥彰
白月光,照天涯的两端
在心上,却不在身旁
擦不干你当时的泪光
路太长,追不回原谅
你是我不能言说的伤
想遗忘,又忍不住回想
像流亡一路跌跌撞撞
你的捆绑无法释放
白月光,照天涯的两端
越圆满越觉得孤单
擦不干回忆里的泪光
路太长,怎么补偿
伤感的歌。先是钢琴叮咚敲击玻璃窗,接着大提琴切割无所不在的黑。冷文秋觉得自己在一片音浪里起伏,甚至能感受到弹琴者手指的跃动,大提琴琴弦的颤抖。他打着节拍,恍惚觉得是杨颖的睫毛铺就的音阶,然后一滴泪滑过睫毛,打响副歌部分的架子鼓。杨颖把头靠在冷文秋肩上,冷文秋的手背逐漸温热,是杨颖的眼泪。他把杨颖搂过来,抱得紧紧的,仿佛一松手,杨颖就会走到天涯的另一端。他想起杨颖问他:“下次大月亮出现的时候,你会在哪里?”
第二天,杨颖的手机关机。他跑到杨颖家里,杨颖妈妈没让他进屋,说:“一个摆摊卖毛巾的,以后就不要来找我妹子了。”冷文秋到处寻找杨颖,一起吃过饭的餐馆,护城河边的马路,甚至杨颖工作过的车间。冷文秋有些心慌,杨颖消失了。他知道,如果一个人刻意在另外一个人的生活里消失,怎么寻找都是徒劳的。
两年之后,冷文秋再次体验到了那种心慌。妈妈的病越来越严重,有时连冷师傅都认不得了。他听从医生的建议,给妈妈捉回了一只小橘猫。没想到养了两个月后,小橘猫从家里跑了。妈妈天天在家里寻找,对着一只小板凳喊:小橘,小橘,你怎么不理我呢?有一天,妈妈站在阳台上,街上有两个工人搬着镜子走过去。一辆电动车出现在镜子里,骑车人跷着二郎腿,吹着口哨,接着一辆三轮车走过镜子,镜子里响起兰城大鼓的唱腔。一只小黄猫在镜子里一掠而过。
小橘!小橘!
他妈妈回头看了一眼,冷师傅又看到了少女时代的那个姑娘:瘦弱,苍白,神情恍惚。冷师傅已经苍老得像搭在沙发上的一块抹布,他看到那个少女敏捷地爬上桌子,张开双臂,穿过阳台的窗户,像一只鸟一样飞了出去。
三
冷文秋无所事事地站在街上,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眼角处还有一点可疑的眼眵,看上去萎靡不振。他一站就是半天,有时看着街上突然出现两个奔跑的少年,后面的少年拿着一把菜刀,两人头上热气腾腾,跑得像电影里的慢镜头。城管队员拦住了一辆驴车,驴子和主人都不知所措。中医院外面的制岩上坐着一群给人算命的盲人,他们脸上浮着谜一样的微笑,冷文秋很想戴上墨镜,搬一把凳子(他又想起第一次看到杨颖时的那把木凳子)坐到他们中间。他看着匆匆忙忙的人群,突然发现一个背影很像杨颖。他跟着那个背影走了两站路,他知道可能不是杨颖,但他希望那就是杨颖,所以只是远远地跟着,并不加快脚步赶上去。背影消失在一栋居民楼里面,他又怏怏不乐地往回走。
一段时间,冷文秋总是呆在小酒馆、桌球室和网吧里。在网吧,他和别人玩俄罗斯方块的游戏,手指快速地在光标和空格键间移动,脑壳里却不断闪现杨颖的影子,他想着杨颖此刻是不是坐在火车上,眼睛看着窗外的白月光,心中偶尔也会掠过他的影子。浑浑噩噩间,他会想想哲学的终极三问: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到哪里去?然而只是想一想,却得不出答案。偶尔,他会骑上那辆南方125,沿着兰水河大堤往月亮山方向走,摩托车的后座上已经没有杨颖,他感觉空落落的。他把车停在兰水河大桥边上,倚在栏杆上看河水,看一群白鹭从河滩上飞起来,掠过水面,啄食鱼虾。一辆辆汽车呼啸而过,带起的风似乎要把他吹到河水里去。有个司机从车里探出头,对他喊:“年轻人,想开点!”夜幕降临,月光照在河面,照在对岸大片的油菜花上,看上去像一幅静默的油画。冷文秋又想起那只穿山而来的巨蜥,他仿佛看到巨蜥顶着一片荷叶,越过稻田,消失在浩渺的河水中。
他有时也到兰城纺织厂去,但纺织厂里面阒无一人,只有一些鸟雀在厂区飞来飞去。他坐在杨颖曾经工作过的车间门口,希望车间的门突然打开,杨颖从里面走出来,然后从后面蒙上他的眼睛。“冷文秋,冷文秋。”是树上的鸟,听上去像在叫他。逛来逛去又是一天,肚子饿了,他便蹩进哪家小酒馆,胡乱地点一个菜喝酒,软绵绵地回家,又胡乱地把自己扔在床上。杀掉你心里的猫。杀掉你心里的猫。妈妈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光线明明暗暗,他昏昏沉沉地睡去。有次他在一缕花香中醒来,看到妈妈站在他面前,手里拿着一朵栀子花。
日子就这样不咸不淡地往前走,冷文秋觉得自己成了废人。一天,陶海喊他过去帮忙站场子。陶海开了一家信贷公司,欠债人到期没有还款,便邀约冷文秋过去凑个人势。冷文秋麻木地跟在一群年轻人后面,到了欠债人的工厂。他们站在厂区高喊欠债人的名字,还砸了几块玻璃。冷文秋觉得无趣,便走出厂区,看到几辆警车向厂区开过来。他打陶海的电话,但无人接听,便一个人在护城河逛了半天,照例到小酒馆准备喝酒。他走进去,发现他爸和一个老头正在里面,面前摆着一个盐水瓶子,瓶子已经空了。冷文秋认出那个老头,小西门摆猪肉摊的老李,是他爸爸为数不多的朋友中的一个。一个月之前,冷师傅把那块珍藏多年的金丝楠木拿出来,打磨、雕刻、上色,做了一个小棺材。他听老李讲,有个熟人在某局当一把手,便想用这个珍贵的棺材给冷文秋谋个职位。约了老李,他们找到了局长。局长热情地接待了他们,等冷师傅把棺材摆到他的办公桌上,局长的脸色变了。他把棺材从办公桌上拂了下去,棺材滚落到地上,发出沉闷的回响。老李胖胖的脸有点挂不住了,也想像棺材一样从脑壳上滚到地上去。“升官发财,吉祥物。”冷师傅走出局长的办公室,像是自言自语。冷文秋走进小酒馆时,俩老头已经喝得差不多了。其间,老李还试图安慰冷师傅:“儿孙自有儿孙福,你又跟不到他一世。”阳光透过小酒馆的玻璃窗照进来,冷师傅好像怕冷似的抱着那个金丝楠木做成的小棺材,脸上老泪纵横。冷文秋把冷师傅从凳子上扶起来,俩人一同回家。回去的時候,冷师傅的背佝偻着,冷文秋却昂着头。从那天起,冷师傅迅速地衰老下去,速度快得像高速路上刹车失灵的汽车。
二○○七年七月,冷文秋参加公务员招考,被招聘进兰城水利水电局。
四
“听说他是个花和尚。”冷文秋跟着老张去拜访一鸟和尚。“花和尚也是和尚,总有些佛理禅趣,再说花不花是他自己的事,和我们不相干。”冷文秋想起刚到云河水电站的那天,老张站在院子里吹竹笛,当时天色阴暗,冷文秋只看见了老张的一脑壳白头发。他们沿着一条土路走,拐过一段上坡路,便到了云山寺庙。寺庙外面的树上拴着一条黑狗,极瘦,可能是庙里养的狗也吃素吧。黑狗敷衍地叫了几声,好像是报告有人来了。正是日落时分,庙宇空寂,只有一片风声。一鸟和尚从庙里走出来,看着老张,说:“来了?”老张说:“来了。”老张介绍了冷文秋,一鸟和尚搬出一张桌子,三人坐下。和尚泡了茶,茶香袅袅,风声入耳,冷文秋竟有一种隔世之感。
“现在晚上睡得着了吧?”一鸟和尚到香炉焚了一炷香,虽然是夏天,庙宇里却少有蚊虫。
“按照大师的指点,现在心里过去了几个人,只剩下一个挑箩筐的老汉了。”老张来兰城之前,曾经开过几年货运火车。老张说,几乎每年都要撞死一个人。最后撞死的是一个老汉,可能是赶集之后回家,还挑着一担空箩筐。“他突然走到铁道上,还回头朝我笑了一下。”
“也许是幻象。且放下吧,阿弥陀佛。”但老张知道不是幻象,他看到老汉飞到铁轨那边的草丛里,一动不动。每到夜晚,老张闭上眼睛,就看到老汉从草丛里爬出来,身上流着血,望着他笑。
一鸟和尚问冷文秋有没有放不下的事,可以说出来听听。“说出来,也许就解脱了。”冷文秋不想说杨颖的消失,只说现世安稳,甚好甚好。恍如隔世,冷文秋说起话来也有些穿越了。他想起《法海你不懂爱》这首歌,歌者在那里一声声叫着:许仙,许仙,我的爱人。后来,冷文秋出差杭州,到西湖边闲逛,想着杨颖会不会像白素贞一样,打着一把三十二伞骨的伞突然出现在他面前。不过,一鸟和尚也许是懂爱的吧?不管他懂不懂,冷文秋决定把这件事放在心里。
一鸟和尚送他们下山,解了黑狗的锁链。黑狗像一支箭,向一片夜色中射去。
作为兰城水利水电局的下属机构,云河水电站只有两个水轮机,两三个人,事情不多。上班时,冷文秋呆在桥上的泵机房,听着水轮机转动发出的“嗡嗡”声,再望出去,就是一片河水。有人在河那边钓鱼,多是临近的村民,也有骑摩托从兰城跑过来的。桥上偶尔会有一辆拉货的车经过,是送到桥那边的一所小学的。冷文秋和老张到小学里散过步,还曾和校长喝过一次苞谷酒。校长姓石,老张叫他石头。老张告诉石头,有合适的年轻女老师,不妨介绍给冷文秋。冷文秋心想,还是留给老张你自己吧。虽然喝了酒,冷文秋还是把这句话放在心里没说出来。老张曾经有过一段婚姻,离开芷城铁路局到兰城后,便离了婚,好像也没有孩子。
“荒山野岭,哪个年轻妹子愿意到这里来?我看小冷人不错,想办法早点回城吧,再在单位求个一官半职,还怕没得妹子?”喝着喝着,石校长有点醉了,说话声音也高起来。
这里的确有点荒山野岭的味道,年轻人大多出去打工了,倒是有两个人常来水电站耍,一个外号叫“咬卵犟”,一个外号是“撒尿宝”。两个人也不说话,只是看着转动的水轮机,让泵机房里的冷文秋生出许多孤寂。真正有点热鬧气息,要等到年关。打工的人陆续回家,绑了家里老人养的猪,喜气洋洋地送到屠宰站。冷文秋每次看到站在三轮车里送去屠宰的猪,总觉得有种杀气腾腾的凉意。老张喜欢这里的清静,当初他主动要求到这里,也没想过回兰城或者芷城工作。冷文秋毕竟是年轻人,还是向往烟火充盈的人间,他惦念着兰城的父母,还有想起来就叫人流口水的牛肉粉。隔三差五,他便骑上那辆南方125,一路尘土飞扬地回兰城。
时间总在不经意间过去,一转眼,黄叶纷飞,再一转眼,新绿又爬满了整个云山。冷文秋想起王老师教他的《诗经》,“春日迟迟,卉木萋萋”,正是眼前云山的写照。他曾经读过一首现代诗,记得一句:比一个春天更美的,是另一个春天。那么,埋葬一段爱情的,是不是另一段爱情呢?冷文秋对另一段爱情并没有什么期望,回兰城的时候,他相过几次亲,和其中一个相处过一段时间。两人交往慢慢深入,一次逛街后,很自然地上了床。冷文秋看着熟睡中的女孩,点燃一支烟,眼前却浮现出一只猫的眼神。那天,他坐在医院二楼走廊的长椅上,杨颖从手术室出来,高跟鞋踩踏在走廊的地砖上,发出清脆的声音。丝瓜的藤蔓爬上了和走廊相接的屋脊上,一只猫躲在丝瓜花后面,很圆的瞳孔,恍若一盏探照灯,扫射着白纸一样的杨颖。
过了些日子,陶海打电话,说要来云河水电站:“听说云山上有很多斑鸠,我邀个朋友来看看。”冷文秋有些纳闷,四月的云山美不胜收,为什么要看斑鸠呢?吃过晚餐后,陶海把冷文秋喊到一边:“这个朋友对你很有用,调回兰城就看他了。”半夜时分,冷文秋陪他们上山。经过云山寺庙,一鸟和尚还在院子里打坐,满天星光下,像是供奉在庙里的菩萨塑像。到了寺庙后的一片树林,陶海打开强光手电,栖息在树上的斑鸠一动不动。朋友拿出高压气枪瞄准,一时间,只听到铅弹进入斑鸠身体的“噗噗”声。下山时,黑狗不知从哪里钻出来,把冷文秋撞了一个趔趄。河里的青蛙叫起来,陶海的车灯把夜晚的乡村射出两个透明的洞,他们沿着洞绝尘而去。
五
冷师傅坐在阳台上,看着花盆里的一株四季桂,这是他和老伴一起从花店里买来的,十来年过去,桂树的叶子虽然不很茂盛,但一年四季开花,还是不枉它的名字。桌子上积了些灰尘,冷师傅紧紧地盯着桌面,竟然发现了老伴的脚印,难道她又从窗户外面飞回来了?他艰难地从凳子上站起,在房子里慢慢地走来走去,喊:“月兰,月兰,你回来了?”但他并没有听到月兰的应答声。他费力地想着,终于想起老伴已经住到月亮山去了,那个金丝楠木的小棺材做了她的房子。
“我很快就要来陪你了。”他自言自语。
冷师傅唯一担心的是冷文秋的婚事,他还想抱一抱孙子,然后才能过去告诉老伴:“月兰,我来陪你了,我们有孙子了。”他回想着和老伴的这一生,那年,他被木器行下派到附近农村给知青整修房子。在那里,他看到了一个姑娘,瘦弱,洁净,寡言,似有无限苦楚。向人打听,知道她叫月兰。三十多岁的他很是怜惜她,竟然生出把她抱在怀里的念头。一年之后,媒人领着他去和一个姑娘见面,没想到这个姑娘就是月兰,刚从插队的地方回城。结婚后,冷师傅一心想把她养胖,但她从不吃荤。有次冷师傅偷偷地在她碗底埋了一块肉,看着她把肉吃了进去。过了一会,她竟呕吐起来。结婚十多年后,月兰终于怀上了。生下冷文秋,冷师傅想给月兰把奶发出来,炖了鲫鱼汤,端到她面前。她皱眉把碗推到一边,说:“我不能抢猫的食。”
如同一条河流,冷师傅渐渐到了枯水季节。冷文秋看到日渐衰老的父亲,想找个保姆照顾他。意思讲给冷师傅听,冷师傅说:“你不用管我,找个姑娘结婚才是正事。”他想起自己结婚的时候,托人买了包奶糖,到木器行散了一圈,自己拖着一张板车就把月兰接过来了。婚后两人几乎没红过脸,月兰生气,他也有办法解决。一个夏天,月兰闷闷不乐,不停地说:“我去的时候,爸爸已经死了,半拉耳朵不知被谁撕破了,遮住了他的眼睛。”冷师傅穿上长袍,拿了一把折扇,学着戏曲里的念白:“农夫心内似火烧,公子王孙把扇摇。”他把扇子对着月兰:“娘子,相公给你打扇。”他拿着扇子扇啊扇,就把月兰的闷气扇跑了。
冷文秋想起陶海说过,那个朋友可以帮忙把他调回兰城。他邀约陶海再次到云山来打斑鸠,说:“看能不能把那个朋友喊上,我买了两瓶好酒。”过了几天,陶海带着朋友,朋友又带了一个朋友来了。车门打开,杜宾犬老三从副驾座上跳下来。“只差两只斑鸠了。”陶海从后备箱端出一个大铝锅,吩咐冷文秋找个地方,说:“先用文火熬着。”冷文秋找了附近的农家,给了钱,叫农家的两位老人准备好饭菜。冷文秋带着他们上山,老三冲在前面,两个硕大的睾丸威武地扭动。经过云山寺庙,黑狗冲着他们狂叫,老三冲过去,也对着黑狗叫起来。老三一叫,黑狗马上住声了。一鸟和尚走出来,看着冷文秋几个,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几个人走进树林,鸟声如同瀑布,劈头盖脑地浇过来。
冷文秋到河边清洗斑鸠,叫泵机房里的老张一起去喝一杯。老张推辞,说不喜欢和生人打交道,冷文秋便不再强求。
回到农家,冷文秋发现老三戴了嘴套,眼神涣散,朋友的朋友正在给它打吊瓶。冷文秋把斑鸠给了老人,到院子里帮忙摆好桌椅。月上柳梢,他们开始喝酒。朋友舀起一个什么东西给陶海:“老三的东西,你吃一个。”陶海给朋友也舀了一个。朋友的朋友说:“这东西大补,要当心。”几个人慢慢喝酒,聊天。冷文秋不停地给他们倒酒,不一会,两瓶酒就喝光了。好在老人还存有一些苞谷酒,冷文秋跟着他到屋里提出来。走进屋子的时候,冷文秋突然想起十二岁那年在王老师家里的情景。好在只是纯苞谷酒。话是插不上的,冷文秋只能听他们说。
“小刀的案子结了吧?”
“结了。”朋友散了一圈烟,冷文秋赶忙掏出打火机给他点上。
“也是没事找事,本来已经调解好了,几个人在夜市上又吵起来。”“动这个”,朋友把手比成枪的样子,对着月亮“叭”地一声。
“神仙都救不了他。”朋友最后总结道。
铝锅里的东西也吃得差不多了。陶海看冷文秋一直没说话,便要冷文秋猜一下,锅里炖了几样东西。冷文秋喝得糊里糊涂,说猜不出来。“两只鸡,一公一母;一条乌梢蛇,一只母猫;两个斑鸠,两粒狗睾丸。”酒精在冷文秋的脑壳里熊熊燃烧,恍惚间,他看到被朋友枪击过的月亮破了一个洞,血从洞里汹涌而出,铺了一地。他冲到一棵树前,扶住树干呕吐起来。
醒来时,冷文秋发现自己坐在一棵樟树上,向四周看看,是寺庙后面的树林。黑狗的叫声仿佛从另一个世界传过来,寺庙的偏房升起炊烟。冷文秋想不起来自己怎么爬上了树,他感觉做了个梦。梦中的情景倒很清晰,他看到吃下的东西都从他们嘴巴里跑出来,斑鸠在树上栖息,猫躲在丝瓜花后面,两粒睾丸又回到了老三屁股上。云遮雾绕中,他看到那条乌梢蛇变成巨蜥,从兰水河里钻出来,扔掉头上的荷叶,大踏步地向兰城走来。他甚至看到早晨的阳光驱散浓雾,从兰城边上的山顶照过来,映亮了巨蜥的眼睛。
六
“祸福相倚,事事如意就是事事不如意。常怀慈悲心就是好的。”一鸟和尚安慰冷文秋,送他和老张下山。冷文秋就此告别老张,回兰城水利水电局工作,此时已是二○一○年秋天。
回到局里,冷文秋被安排到办公室工作,清闲的时候,冷文秋在电脑上敲敲打打,竟写下不少诗歌。在局里组织的一次活动上,冷文秋认识了兰城作协主席谭先生。过后,冷文秋把自己的诗歌发给谭先生,没想到谭先生大加赞赏,在作协刊物上开了专版推出他的诗歌。一时间,冷文秋在兰城有了些名气,兰城各种协会成立的时候,也喊冷文秋过去。他想起那次陶海喊他过去站场子,一群年轻人在厂区鼓噪,不禁哑然失笑。有一天,冷文秋参加了两个“硬协”的成立大会。两位协会的会长仿佛错了位,硬气功协会会长长得十分清秀,似乎一阵风就能吹走。硬笔书法协会的却是子承父业,在小西门卖猪肉的小李。冷文秋想,也许这就是诗歌在现实中的反向映射,作为传统诗歌意象的暗示性和象征意义,在生活中逃遁无形。在硬笔书法协会举办的后续活动中,冷文秋只顾低头看村上春树的《且听风吟》,男子“鼠”令人绝望的孤独让他沉迷。一抬头,发现一个姑娘举着手机对着他笑。
“不要照我的白发苍苍,要照我的年少轻狂。”冷文秋放下书,笑着对姑娘说。冷文秋刚满二十九岁,头发没有丝毫白的迹象。这两句诗,是他有次參加诗歌协会的活动,听一个姓谢的女诗人说的。
晚餐时,冷文秋和姑娘又坐在一起。小李端起酒杯敬酒,“兄弟我是个粗人”,他说每次杀猪之后写几个字,尚能消解一些杀气和俗气。“比不上文秋兄写诗之人,连美女都主动坐在他身边。”
“陈美娣,请大家多多关照。”姑娘调皮地学着日本人鞠躬,一头及肩的黑发随着她的身体随意地摆动。冷文秋又想起《且听风吟》里那个断指姑娘。
冷文秋由此知道姑娘是兰城中学的老师,在那里工作几年了。其间,一个男人过来给陈美娣敬酒,说:“让我们策马奔腾,共享人世繁华。”
“可是我不会骑马。”陈美娣说完,满桌的人都笑起来。
吃完饭,陈美娣要冷文秋送她回家。兰城的秋天已经有了些寒意,天还没有黑透,灯光便早早亮起了。到处都是跳广场舞的人,音响都开到最大音量。可能是喝了点酒的缘故,陈美娣兴奋地跟着广场舞的音乐大声唱歌。冷文秋的身体几乎和车身平行,一扭油门,南方125的引擎一声怪吼,陈美娣吓得抱住了冷文秋。冷文秋把陈美娣送到楼下,看着她走进楼道。楼道里的灯光次第亮起,一楼,陈美娣转过身向冷文秋挥手。二楼,陈美娣向站在楼下的冷文秋笑了一下,似乎还做了个飞吻的动作。隔着玻璃,恍恍惚惚中,冷文秋的脑壳里划过一道闪电,他觉得自己又要炸了。三楼,冷文秋抱住了陈美娣。
“你真的不认识我了?”陈美娣看着冷文秋的眼睛,拿起一缕头发拂过他的喉结。冷文秋拉过被子盖在两个人身上。“陈美娣啊,怎么不认识?”
“给你个提示,王老师家里。”
冷文秋想起那个无边无际的春天,确乎有个脖子上戴着紫云英项链的小女孩。她站在篱笆外面,好奇地看着他们。
说来奇怪,冷文秋开始和陈美娣恋爱的时候,冷师傅突然精神起来。天气晴好的时候,他慢慢地走到兰城公园,坐在长条椅上晒太阳。有时他也会加入到一群老人的队伍里,拍拍树干,再打打自己的身体,像是想把树木绵长的生命力牵引到自己身上。一盆盆菊花开放,公园里金黄一片。牵着孙子的老人走过来,他们的脸也像开放的菊花。冷师傅念叨:“月兰,你要照顾好自己,出来晒太阳。”冷师傅眼前飘过月兰的身影,但月兰还是神情恍惚的样子,似乎没有听见他说话。他想起那年到精神病院接月兰回家,从兰水河的下游到兰城,月兰坐在自行车后座一声不吭。他给她唱了差不多一整出戏,月兰才从背后抱住他,眼泪却把他的后背打湿了。冷师傅还记得精神病院的铁栅门在他们身后“哐当”一声,他回过头,看到铁栅门顶端的尖刺在阳光下泛出冷光。
树影遮住了冷师傅坐着的长椅,他站起身,在草坪边坐了一会,后来干脆躺在草坪上面。天空像铺上了一块巨大的蓝布,偶尔飘过的一两朵流云如同游弋的鱼。冷师傅看到天上的鱼正向自己游来,他仿佛置身于大片温暖的河水中。那年夏天,他带着冷文秋从王老师家里回兰城,路过荷塘,下车摘下一片荷叶。冷文秋还有些惊惧,他把荷叶举到冷文秋头顶,告诉他:“儿子,不要怕,荷叶伞会保护你。”他又想起月兰,觉得这辈子有个女人让他照顾,这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公园里响起孩子们的欢叫,文庙的钟声穿过一棵棵树传过来,冷师傅觉得天上的鱼游到了自己怀里。河水从四面八方涌过来,一个大玻璃缸从天而降,把他和天上的鱼封闭在里面。冷师傅呼吸急促,感觉要窒息过去,他拿出钉锤,敲击玻璃缸的侧面,河水迅速消退,鱼又回到了天上。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两腿间一股热流,意识到自己尿了裤子,羞愧地说:“月兰,我来了。”一滴泪从眼角滑出来,掉在草丛里。一只狗跑过来,舔了舔冷师傅那只举着的手。
那天,冷文秋在办公室倒了一杯水,喝下去,竟然有一种奇怪的味道。等他赶到医院,冷师傅已经躺在了太平间的水泥台子上。
七
七月流火,特别是向晚时分,风翻过一栋栋房屋,穿过栅栏,停留在某棵树上,发出“哗哗”的声响。蝉鸣像从一台电量不足的老式录音机里放出来,冷文秋意识到,又一个秋天来了。他穿着泳裤跳下游泳池,游了一个来回后,然后平躺在水面上。飞往机场的飞机慢慢变大,又慢慢变小,最后消失在机场的方向。他把耳朵浸在水里,关闭了外部世界的喧嚣,包括游泳教练的发令和呵斥声。天上的云彩淡下来,慢慢失去颜色,远处的高楼只剩下轮廓,几盏灯亮起来,如同扫向夜生活的亢奋的眼睛。冷文秋从游泳池爬上来,他看到那条长腿靠在一扇窗户下,白色的袜子直到腿根,脚上是一只薄荷色的耐克。这条腿的主人还在游泳池奋力挥动手臂,教练站在池边声嘶力竭地吼道:“王勃然,注意手脚的配合!”冷文秋向更衣室走去,小刀跨坐在川崎Z800上,旁边的电动车上跨坐着一个中年男人,看不清面目。男人叫住正往游泳池走的哑巴,把电动车当成女人,给他表演性生活。小刀一脚踢过去,男人被压到车底下,仿佛获得了快感,呻吟起来。等冷文秋从更衣室出来,男人指着小刀,气急败坏地说:“你等着。”冷文秋拿出手机,看到上面有几个未接来电,边回电话边向外面走去。小刀发动了引擎,Z800嘶吼著,像要撕破这已经到来的无尽的夜。
冷文秋很容易就认出了那辆阿特兹,车灯在U型车头上闪烁,杨颖在驾驶座上按响了喇叭。他拉开车门,坐上副驾座。
“到哪里?”杨颖偏过头问他。和一年前相比,她的头发又剪短了,不过刘海还留存着,在额头上顺着一个方向倒伏,仿佛被风吹歪了一样。
“随便,你开到哪里就是哪里。”像对暗号一样,每年的第一句,都是同样的问和答。
这几年,他们每年相聚一次,都是在夜里。有时冷文秋开车,有时杨颖开车,没有明确的目的地,看到有灯火有夜市的地方就停下来。有一年到了一个叫“牧马洲”的地方,冷文秋觉得这名字有味道,俩人便下了高速,找到一家餐馆,胡乱塞了一点酒菜,又继续往前走。还有一次,沿着一个标着“鸟儿洲”的路牌右拐下高速,结果连蝙蝠都没看到一只,没有看到河洲,夜市也没有,只是一个乡村的地名。
“你看我长大了吗?”杨颖戴了彩羽假睫毛,冷文秋想起纺织厂外面的合欢树花。内饰灯的光均匀地涂抹在她的脸上,使她看上去如同一个精灵。
“如果要死,就一定死在你手里。”冷文秋哼着俞心樵的那首诗,看着兰城的灯火。天上的月亮很远,也很圆。
四年前的农历八月十六,冷文秋陪着儿子在家里玩,一只壁虎趴在墙壁上。儿子有点害怕,冷文秋告诉他不用怕,“这是壁虎,捉蚊子呢。”当年,冷师傅就是这样告诉他的。儿子拿起正在玩的积木向壁虎扔去,壁虎从墙壁上掉下来,脑壳上破了一个洞。当天晚上,冷文秋接到一个电话:“我回来了。”
“不要问我在干什么,也不要问我的生活。如果……可以的话,一年和你见一面。”
那天,两个人跑了很远,回兰城的时候突然下起了雨。雨水冲刷着车子的前窗玻璃,两个人在车子里开演唱会:“白月光,照天涯的两端,在心上,却不在身旁。”车身猛然一震,冷文秋知道坏了。拉开车门,一辆电动车倒在车子的右前方,一对母女躺在地上,车子的前轮压在小女孩的右腿上。一瞬间,冷文秋想过逃离,他喝了酒,酒驾是肯定的,而且,他正处于副局长的公示期,还有陈美娣和儿子……
最后,事情的处理结果,冷文秋依然回到云河水电站。所幸的是,因为抢救及时,母女俩都活过来,但是,女儿永远失去了右腿。从兰城中学的家里搬离时,冷文秋站在十五楼的阳台上,看到护城河边的房子正在拆迁,整个工地像一片废墟。他觉得自己的心里也长满了荒草,几只猫在荒草里跑来跑去。走出家门,他还能感受到陈美娣愤怒的眼神正在灼烧,仿佛要洞穿他的心脏。
“长大了,D罩杯了吧?”冷文秋笑着,作势要去抓。车子已经驶出城外,路两边是一些不大的樟树。这几年,两个人的相聚并没有肉体上的接触。有次经过一家酒店的时候,冷文秋指着酒店的招牌,望着杨颖笑而不语。“那不是成了炮友?”杨颖踩了一脚油门,把酒店远远地抛在后面。
杨颖把车窗摇下一点点,要冷文秋把手伸出去,呈半握状。“感受一下从C到E的感觉。”
冷文秋回到云河水电站,再次面对老张和一鸟和尚,觉得无比失落。
一鸟和尚说:“失即是得。”
那时,兰城市政府加大对兰水河的整顿力度,关闭了很多沙场。冷文秋发现了商机,他找陶海贷款买了两只挖沙船,在云河开了一家沙场。几年时间过去,利润可观。冷文秋在兰城特教学校挑选了十几个孩子,请了教练教他们游泳。听教练讲,孩子们悟性很好,能够参加各级残运会了。
杨颖慢慢加速,无形的风填满了冷文秋的手心。窗外的树一棵棵迅速消退,风掀起树冠的刘海。公路向前延伸,仿佛永远没有尽头。冷文秋想起一个月之前,陶海找到他,再次要求在云河沙场合股。在这之前,冷文秋去还款,发现比预想中的翻了一倍。
“你知道的,我底下这么多人要吃饭。”陶海解释。“要不你先还一半,剩下的算我和你合股。”冷文秋没有接受陶海的建议,但一下子又拿不出那么多钱。没有想到,几天前,他的一只挖沙船竟然沉到了云河里。
杨颖放缓车速,窗外月光浩荡。冷文秋想起林白的《过程》:八月里我是瓶中的水/你是青天的云/九月和十月/是两只眼睛/装满了大海/你在海上/我在海下。他看到月光随风翻卷,那只巨蜥正向他们迎面奔来。它的脚趾紧紧抓住地面,又轻盈地腾飞,趾蹼在月光的照耀下薄如蝉翼。
川崎Z800从后面追了上来,超车的时候,小刀把手伸进了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