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来森
1
整整十二年,我与一座山相对,相望。
举首可见,凝视着,观赏着,陷入沉思,陷入某种无际的联想,或者想象之中。喜怒哀乐,种种情感,也因为一座山,而找到了寄托,或者某种宣泄;甚至于,还会引发一些形而上的思考,由之,而踏上哲理的台阶。
山,叫南山,这是当地人喜欢以方位为一座山命名的俗常叫法;其实,它还有一个更好听的名字——九顶莲花山。
山,有九个山头,状如莲花,故尔名之。莲花盛开,鲜艳芬芳,可九顶莲花,却是一朵时间开出的花,它的美,是造化之美;它的芬芳,注定要在时间中沉淀、流淌,或者涨溢——它的芬芳,其实,就是时间的芬芳。
“九顶莲花”,名字很美、很形象,也很诗意;不过,我还是更愿意入乡随俗,叫它南山。我觉得,“南山”二字,有着明确的方位感,像是一个人,一个“正南正北”的人,而且,更具一种朴素的诗意,它很容易让人想到《诗经·召南·草虫》中的那些诗句:“陟彼南山,言采其薇,未见君子,我心伤悲。”
饱满而执着的爱情,从时间的远方走来,“南山”因之被注入了融融的春意——是春意盎然,也是春心荡漾。
那些年,我就在南山北面的一所中学工作,距离南山,不过七八百米。中间,隔着一片麦田,一条小河。河水不大,终年不断,潺湲流淌,与南山相依相伴,刚柔相济。每天,办公时间,我推窗,即可远望南山。
时间,阴晴,风雨;花草,树木,还有天上飞过的禽鸟;一些美丽,一些生动,一些温柔,一些粗暴,一些震撼,一些驚喜,似乎都与南山相关。
夏日多雨,南山的雨,是让人震撼的。
云头,总是从西南方向升起。最初,只是一团,墨墨的一团,那一团墨,搅动着、汹涌着、碰撞着、膨胀着,仿佛注满了骇人的妖气;云团在上升,是翻卷而上的,气势磅礴。云头,越升越高,高到一定程度,就缓缓散开,成为一种弥漫的灰黑色。整个南山,仿佛都被遮蔽了,灰蒙蒙的暗淡,真实地给予人一种“黑云压山山欲摧”的感受;泰山压顶,压抑而恐怖。随后,是一道道的闪电,龙蛇狂舞一般,撕裂着弥漫的云层,闪烁、灼目,照亮暗黑的天空;闪电之后,就是轰隆隆的雷声,时而沉闷,时而震响,时而尖利,一阵一阵,响彻整个南山;南山,因之而颤栗。
我站在窗口望着,情由境生,心头油然而生一份压抑感、悸动感。那弥漫的云,仿佛不在南山,就在我的心上。尤其是在自己心情不快的时候,内心的情感,随着云团而搅动,郁厚、沉闷、燥急,有一种集火欲燃的感觉。
这是人与自然的,一种莫名其妙的呼应。
雨,终于下来了。唰唰的雨声,自南向北,层叠推进。待到雨声推进到我站立的窗前的时候,放眼望去,远方就只是雨帘,只是雨幕;远处的南山,完全被雨雾遮蔽了,看不清山头,看不清树木,灰蒙蒙、白茫茫,南山,混沌一团。仿佛,一场大雨,把南山重新打回了混沌未开的久远时代。
不过,我喜欢这种“混沌”状态,我觉得这种混沌状态,就像一个巨大的猜不透的谜语,给人一种急于探索的诱惑力,让人产生百般联想:这雨雾里都有些什么?那些树怎样?那些花怎样?那些鸟怎样?还有那些数不清的草虫,被雨阻在山上的人,又会怎样?
我仿佛一个孩子,内心生发出一份莫名的喜悦。
雨,落得时间长了,我就听到了山水流淌的声音。一道道的山水,从山上倾泻而下,顺坡流淌,浑浊、暴急,带动着山上的碎石和泥土,哗啦啦、哗啦啦的。众多的沟壑,积水成潭,积水成渊,流动的山水,就是雨的一次次歌唱。而每一道流水,都会给南山划上一道记忆的褶痕,众多的褶痕,就把南山雕刻得更加美丽。
一座山,就像是一个巨大的盆景,是需要各种各样的雕刻的。而流水的雕刻,只是其一罢了的。
雨过天晴。
夏天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云散的景象,也美。云如潮退,是滚滚而去的散,是哗啦啦的散,是兵败如山倒的溃散,有一种山崩墙颓的气势。很多时候,天上的云不会全然散去,总会留下一两片,三两团。但云,不再是黑黝黝的云,而是变成了亮莹莹的白色的云,一种明净的乳白色,在澈蓝的天空中,飘荡、游逸,不断地变换着各种各样的形状。我觉得:成片的白云,就是湛蓝天空的一枚枚印章;成团的白云,则是碧海波涛上,多情的浪花。点缀,使雨后蓝天,变得倍加美丽。
凭窗眺望,远望蓝天,我心豁然。仿佛自己也变成了一团飘逸的云,自由自在地飘浮在天空中。在观望中,我油然而生一份云的自由。
人与自然,当人观望自然的时候,得到的是什么?是一种契合,是一种呼应。人,从自然中,学会观照,观照自己的内心世界,然后,抵达“天人合一”的大境界。
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2
南山,并不特别,特别的只是形状——九顶莲花,当然,这在很大程度上,是借助于人的想象。说它寻常,是说它的生长物和存在物。
树木,也只是一些寻常树木,比如刺槐树、松柏树、火炬树等,其中,刺槐树最多,高高矮矮的,满山都是。草,多蔓草,攀缘在黑色的花岗岩石头上,给僵硬的岩石,披上了一层绿色的外衣;多灌木,比如山棘、山荆等,有一些草木,是叫不出名字的,叫不出名字,也不要紧,反正它们存在着,它是南山的生命组成部分,就觉得好。
春夏时节,山上的刺槐花开了,一山的白,一山甜滋滋的香。说刺槐花,白得像雪,这比喻虽然俗,但也只能这样形容了。不过,不只是“雪”,还是“香雪”,这个时节,整个南山,远望,就是一片汪洋的“香雪海”。也起波涛,风一来,树木晃动,白雪映目,波涛汹涌,甜香汹涌,人心为之澎湃。
这个时节,会有很多人去爬山,我也随俗,常常去爬山——去看花,去踏青。
这正是一年里草木最嫩、最绿的时节,攀爬在山道上,一步一绿,步步生绿,那些绿,蔓延、肆意,忘乎所以。低低头,就闻到青草沁人心脾的清新味道;那种清新的味道,有一种清洗般的感觉,洗肠、洗胃、洗心、洗肺。人,站立草丛,时间长了,感觉自己的身体仿佛也变绿了,浑然一绿,与大自然融为一体。
山上多棘树,当地人叫它“酸枣树”。春末夏初,也正是酸枣树开花的时节。酸枣树,硬,枝枝杈杈,都硬,是一种“瘦硬”,仿佛只有皮包着的筋骨;而它的生命力,则更硬,硬出一种生命的强度。它喜欢生长在岩石的缝隙间,三两条暗紫色的根,生硬地扎进岩石的缝隙中,大部分则裸露于外,倔强地把一团枝杈撑起。一些酸枣树,就干脆栖身于峭壁上,倒挂生长,仿佛,它就是为点缀一壁岩石而生长的。因为它的存在,那些悬崖峭壁,不再寂寞,不再荒凉,而是呈现出一派盎然生机。
酸枣树的花,小而黄,是一种淡而薄的黄,仿佛呼气即破。有句话说“米粒之珠也放光芒”,若用于酸枣树的花,就是“米粒之花也放馨香”,只是那香,太过轻微,人似乎很难闻到。但蜜蜂却是闻得到的,所以,每一株酸枣树上,都会飞绕着几只蜜蜂,哼哼嘤嘤,声音很小,却很缠绵,仿佛有很多诉说不完的情话。
一朵花上,花小,蜂也小,莹莹亮亮的,有绿叶的背景映衬着,像是画上的。样子极其可爱,爱到让人生怜,生痛。让人禁不住联想到白石老人画过的那些虫鸟画。感觉,那么小的东西,真是草木之精灵啊。行走在山道上,蜜蜂乱飞,扑面皆是,那样的一座南山,因为这些小小的精灵,就有了一种特别幽微的情味。
行至草木深处,也许,会惊动宿在草丛中的几只鸟儿。蓦然间,鸟儿飞起,一飞冲天,或者翩然而去,还带着嘀啾嘀啾的鸣叫声,让人且惊且喜。
一些鸟儿在地上,一些鸟儿在树上,一些鸟儿在天上。
树上的鸟儿,多为麻雀,还有白头翁、金丝雀,以及更多的叫不出名字的鸟儿。麻雀,喜欢群集群栖,喜欢热闹,总是众多只集在一起,唧唧喳喳地叫个不停。一群麻雀,集中在一棵刺槐树上,啄来啄去,碎碎的刺槐花,便纷然落下。人站立树下,碎花满头,满头碎花,眼前,就觉得是在落雪,一场短暂的“槐花雪”。那景象,美;那感觉,也美。美艳艳的是风景,美滋滋的是心情。白头翁的叫声,很难辨别,看到一只,也只是看到它在枝条上腾转挪移,小脑袋晃来晃去,顶上的一簇白毛,白晶晶、白亮亮,闪烁出刺目的光芒。有一些鸟儿,则是只闻其声,难见其影;或者,见其影,也只是灵光一闪般,徒然刺疼你了解的欲望罢了。不过,看不见也不要紧,只要它在树丛中,只要它在枝条密叶间,就好,有了它们,一座山就有了灵气;有了它们,行走的人,就不寂寞。
天上飞的,是鹰,当地人叫老鹰,具体是什么科类,就不得而知了。我推想,这些鹰是常年生活在这座山上的,因为,鹰通常是秋天才出现,而南山,是一年四季都有鹰的。鹰不多,三两只而已。鹰,是一种喜欢孤独的飞禽,纵然山上有很多,它们也不会像麻雀那样群栖群飞的。三两只鹰,总在飞,飞在天上,高高的,俯瞰着一座山的所有一切。飞在近处,飞向远处;一会儿盘旋而飞,一会儿又一飞冲天,鸢飞戾天。鹰在天空中叫几声,也惊人心魄,鹰之飞、之叫,极大地彰显着一份强者的霸气,和王者的孤傲。飞翔,是一只鹰终生的使命。
山上有兽。那些年,我很想在山上看到一只狼,但最终也没有看到,我为之失望。我觉得,一座没有了狼的山,就失去了它应有的野性。不过,好在还有其他,比如野兔,比如刺猬。据说还有野狐狸,但我,最终也没有见到,只是据说。野兔和刺猬,都藏在草丛中,野兔一旦被惊起,就会跑开,速度之快,像一溜淡黄色的烟,只给看到的人,留下一阵阵的怅惘。刺猬不会跑,它总是蠕蠕而行,纵使你站在了它的面前,它也不会害怕,有时,还会扭过头,张望一下你,然后蹒跚离去。我觉得,一只刺猬,临危不惊不惧,那份泰然的样子,也有着一份王者的风范。事物,皆可为王,不以其大小、强弱,重要的是“王”在心中,也便无不泰然了。
当然,春末夏初,山上更多的是人。男人、女人,大人、小孩,“陟彼南山”,都是为了找到一份野游的惬意。
山上,总有牧羊的老人,羊不止一群,是一群群。这个时节的羊,沐浴春光,特别干净,特别秀气,羊毛也特别的白亮。远望,那一群群的羊,就是南山上的“浮云”,洁白的浮云,游走的浮云,生动的浮云。
我游南山,年年不止一次,我是想从野游中,找到一份“静”,找到一份“净”。尘世喧嚣,这些东西,也就只能从自然中去寻找。一个人,散漫地游着,内心就感到异常的宁静;一个人,沐浴山野风光之中,精神就得到一种洗礼般的净化。
3
南山,最北边的那个山头,最矮,山头上有一块相对平坦的土地,土地上堆积着一些陈旧的砖石块,砖石块堆中,栽植着百十株火炬树。一株一株,枝枝杈杈,摇曳、覆盖着整个山头,使这个山上,洋溢着别样的一番情味。
秋末时节,一场一场的秋霜落下,层林尽染,把火炬树,染成红艳一片。
此时,南山上的刺槐叶,衰然一黄。秋风起,秋风阵阵,阵阵秋风,于是,树叶凋零,满山黄蝶飞舞,漫天黄蝶纷纷。骤风起,落葉之飞,便是一片片、一串串、一团团,纠缠着、搅动着、沸腾着,景象壮观,秋气衰飒,萧然生寒。
于是,火炬树的红艳,就与满山的衰败景象,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这是我,最喜欢凭窗眺望的时节,眺望山头上的那些火炬树,眺望那一片的红艳,那红艳的一片。我觉得,一片火炬树的红,远远胜过一片枫树的红。枫树的红,红则红尔,却未免有些脆弱;而火炬树的红,则苍然、厚实,是一种酱红,给人一种老辣的感觉。
这样的一片火炬树,秋末时节,怎么看都好。
早晨,晨露洗礼,火炬树的红,是一种浮泛着亮光的、浓深的鲜艳的红;注目之下,你仿佛看到了它叶片上流淌的露珠,那露珠,也是红浓浓的,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地上就是一地的红。中午,晴好的天气,秋阳熠熠,火炬树的红,就燃烧成了一团,巨大的一团,色彩真浓,热烈、喧腾,浮气缭绕,浓艳得化不开。黄昏,晚霞斜照,火炬树层林尽染,明亮、闪烁,随着霞光的照射,散发出哗啦啦的耀眼的光芒。那种光芒,仿佛滑动的丝绸,有一种柔软、丝滑的感觉;那份红,简直就是一种梦幻般的红。你会觉得,那个秋末,不再是萧条、寂寥,而是满溢着一份甜喣的温情。
当风来树摇的时候,遥望之美,更是别具风致。
红叶片片,远望如云,一朵朵飘逸的云,一团团跳跃的云。望着,望着,我就觉得那“云”,具备了某种神性,那应该是神女舞起的裙衣,舞姿翩翩,襟袖生风,风姿绰约,风神潇洒。
南山上,也确然有“神”,可惜不是一位女神,而是一位男性的“药神”。
传说很复杂,也很简单。相传李世民东征时,抵达南山,随身御医邓青云见此地景色秀美,于是,就留了下来,在当地行医至老,最终故于此地。当地百姓,为了纪念他,就修建了“药王庙”。
可惜,多年后,山头上就只剩下那一堆乱积的砖石,发着一声声无奈的叹息,颓废地掩映在火炬树的一派热烈之中。荒败、颓废,与热烈、激情相呼应,一起凝望着这个纷繁、复杂的世界。
后来,读书渐多。我就知道,在中国,“南山”实在太多,不胜枚举。而在中国人的心中,南山,既是实体的山,更是精神的山。它,寄托着一些人的向往,或者追求。
读《诗经·召南·草虫》:“陟彼南山,言采其薇,未见君子,我心伤悲。”诗本身,虽然是写一个爱情故事,但面对眼前的南山,我却情不自禁地想到“义不食周粟”,采薇而食的伯夷、叔齐——高风亮节,彪炳史册。
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南山”,是一盏灯,照亮陶靖节行走的路;南山,更是一种向往和追求;山上,氤氲着陶靖节的“悠然”之趣。
终南山,一座隐逸之山。可惜,隐逸者大多“以退为进”,“隐”中求“显”,于是,便有了“终南捷径”。南山,成为了一座“复杂”的山。
于是,南山多义,南山真可谓繁复、繁富矣。南山,一座屹立不倒的山。
陟彼南山,我心快然,亦悠然,杳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