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之思

2019-07-30 05:40吕雪萱
躬耕 2019年6期
关键词:暴风雨声

吕雪萱

秋风过境的夜晚,风不大,雨却倾盆。夜里,聆听了半夜雨鼙,久不入眠。窗外,一片漆黑;屋内,我习惯熄灯而眠。整个世界变得黑黢黢的,地球上仿佛除了雨声,再无别的声音。雨,敲着玻璃窗、屋顶、邻近果树,时而骤如万马奔腾,时而疾如赴敌之兵。这是一个奇怪的夜晚——孤独而不寂寞,冷清而并不凄凉。黑暗原有助于沉思,雨声更撩人坠入回忆的巨网,于是就着雨声,一串串的往事袭上心头,一幕幕“雨的联想”很清晰地映上脑版……

童年是在旧屋度过的。从褪色剥蚀的墙壁,腐朽沉黯的木窗,推敲房子的“高龄”,即使岁不满百,也当花甲年华了!一切旧的东西,或许还能令人“发思古之幽情”,唯独旧屋——寒碜得令人鼻酸。岂止旧呢?更严重的问题是千疮百洞,简陋失修。晴天,遮遮阳光没有问题。“屋漏最怕连夜雨”,这种房子逢风遇雨,马上百弊俱生。

那时,每当乌云密布,雷声乍响,邻居阿婆吆喝一声:“雨快来了!”就忙得全家人仰马翻:祖母忙把晒在前院的衣服收进屋里;妈妈奔向后院,将摊在地上的萝卜干、笋干、瓜干捡到箩筐中,拿到储藏室;爸爸火急火燎赶到溪边,持着一支竹竿喝着十来只戏水的鸭子回来。我们姊弟也没闲着,慌张地把澡盆、脸盆、大小铅桶,一切能盛水的器皿找来。哪个地方会“浊浊大水屋顶来”,大的铅桶、澡盆就放那儿;哪个地方有“涓涓细流滴不尽”,小的脸盆、铅桶摆那儿。我们闭起眼睛都能让这些“各职所司”的器皿“各就各位”。等到“八卦阵”摆好了,雨滴敲在器皿嘀嗒作响和屋外的雨声互相呼应,心情好的时候,就觉得像一阙悦耳的“交响曲”,心情欠佳的时候,却添人心烦,无限聒噪。

旧屋的厨房和饭厅地板都没铺水泥,地面高低不平,坑坑洞洞很多。平时,大家习惯而不察觉;雨天,雨水由墙壁渗透进屋,不只湿气重,还常弄得满地泥泞,稍不小心,便会滑倒;想到祖母和妈妈居然还在这种厨房煮菜作饭十余年,不晓得蕴藏了多少辛酸泪!我们姊弟们最担心的就只有吃饭,因为锅碗筷放的那一头,和饭桌之间隔一排水桶,去盛饭得格外注意,否则,不是脚底滑了,就是溅得满头水珠。难怪,以后念到“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我很快地就能体会其中的含义。

碰到暴风季节,更惨!一听到暴风消息,父亲就爬到屋顶敲敲打打,东补西补,再准备好一切的器皿预先摆开。但,这仅能把灾害减低到某种程度。暴风过后,要如何收拾善后,心里头大家都有个谱。

暴风果真来了!暴风夜,最是狰狞恐怖了!没有电,黑漆漆的一片,伸手不见五指,加上狂风暴雨俱作,又听到附近山洪翻腾的滚滚水声,那种恐怖凄厉的感觉,就宛如有一百个鬼、一千个鬼在门外呼啸,在窗外哭嚎,一堆堆以前听过的鬼故事偏又阴魂不散地挤进我的小脑袋。也曾要求父亲点上蜡烛,但那微弱的烛光,随着屋缝刮进来的风儿摇曳不定,乍明忽灭,更添几分“鬼气”。为防意外,上床睡觉时连残烛微火也熄了。这时,躺在床上,一分钟就如一天那么长,尽管父亲为冲散我们的畏惧,故意说些逗笑的故事;尽管我也用被单蒙住了整个头,闭上眼睛,掩住耳朵,努力地想着在学校与阿珠、小美玩乐的情景。但,畏惧的感觉哪有那么容易被甩开?不停地想,不断地挣扎,最后想累了,挣扎倦了,不知何时才迷迷糊糊的睡着。

父母亲常为着屋子漏水的问题愁眉,我们这些小孩子则一味地埋怨,摇着爸妈,吵着盖新房子——何尝识得愁滋味呢?父亲不过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收入有限,要养活一家八口已捉襟见肘,哪有余力呢?

后来,包产到户,分到一块山坡地,父亲和母亲胼手胝足辛勤地劳作,总算有了一点积蓄。父母决定在学校旁自家的果园内建一座新的房子,历经一年多,新居落成。和旧屋告别,心里难免有些惆怅——毕竟我还是在那儿生活十来年,雨天,它虽带给我们许多麻烦,晴天,仍给予我们许多欢乐。

搬到新居后,也意味着童年的结束。新居,并不华丽,但坚固宽敞。这里的环境幽雅又幽静。东边是一所小学,西边有百亩良田,后面的山坡地大多种植水果,前面一片竹林,更前方就是通往市区的公路,越过公路有数户人家傍河而居。我的卧室兼书房位于二楼,两面临窗,每早推窗远眺,就见盈盈绿意尽入眼帘。最高兴的当然是屋顶不再漏水,雨,不再如梦魇般地侵扰我的灵魂,相反,我发现雨还极富美感和诗意!如轻雨飘飘,山色空蒙轻缈,飘逸秀媚;如微雨霏霏,林木竹叶同蒙洗尘,也有一番婀娜的韵味。暴雨滂沱,则有天崩地坼之势,令人深感大自然的浑厚磅礴。骤雨乍过,洗翠的绿叶犹留雨珠,一经阳光照耀,晶莹剔透如同珍珠般可人。

这段“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岁月,我常在雨夜里,模仿文人墨客故作风雅,伏案吟哦诗词散文,虽无“蕉雨声”和“梧桐雨”可听,却也从雨声里听得了满怀的愁思,在烫着金字绒布面的日记本上,曾经胡诌了许多“雨夜感怀”的诗词。再度看到那些不成熟的诗词,脸颊都会烧红。不过,那段岁月真美——赏雨、听雨、写雨,自由自在,完全的自我。以后纵是有同样的环境,怕也没有那份心情,有那份心情,怕也由不得自己啦!

初中毕业后,顺利考上高中。离家很远,需要负笈求学。第一次离家,心里难过极了!还记得,临行之际又是欲断魂的纷纷雨,父亲替我背着装棉被枕头的袋子,我双手拎着行李。到学校后,注册、体检、购买校服,父亲都不厌其烦地跟着我跑,一切都张罗完毕,父亲才从我的学校回去。雨,还是淅沥不停,我从窗口目送父亲瘦削的背影慢慢消失在雨帘中,眼泪再也没法忍住。想到朱自清写的那篇溢满亲情的“背影”,再楞楞地望着迷茫的雨幕,突然感到,父亲不再是瘦削的,而是一个壮硕的巨人!呵!在巨人的臂弯中,我们成长,是巨人的双手推着我们迈向前程!

高中时期,家中经济最拮据,姐姐和我同在中学就读,弟弟也念初中,三人的生活费用已花掉父亲整年的积蓄,父母不得不没日没夜地劳作,我们也紧衣缩食,两块钱阳春面打发一顿,或一块钱白馒头买回来伴开水喝,一心只想考上好大学,三更灯火五更鸡地啃书,再没心情去赏雨、听雨啦!

而后,姐姐和我很顺利地先后考进师大,吃、住、学费全免,家人松了一大口气。

刚到师大,住在旧宿舍,室友们来自各地,脱离了高中的“桎梏”,大家都携着自己的彩梦进来,却抛不开淡淡的乡愁。天晴之际,我们常到宿舍前池塘边石椅上清谈,说故乡,说梦想,说感情,说风花雪月。仰望天上星星,俯临一池碧水,真觉人间至美也;天雨之际,我们这些十七八岁的疯女孩,常故意把灯也熄了——听雨滴池水声,或由同宿舍同学唱一些有关雨的诗词。

有时,慧芬也吊吊嗓子,唱出白朴的梧桐雨:

“这雨一阵阵打梧桐叶凋,一点点滴人心碎了,枉着金井银床紧围绕,只好把泼枝叶做柴烧锯倒。”

兴致来了,点根蜡烛,翠萍弹着吉他,我们或坐或躺轻哼“雨的旋律”“寒雨曲”。浓厚的友谊、真挚的友情就这样培植起来!

雨,一直是令我很怀念的!

曾经,冒着雨丝排队两个钟头,就为看一场《乱世佳人》;曾經,和沈撑着雨伞走三条街,就为吃一碗“正宗牛肉面”;曾经,怀揣着热腾腾的小笼包子,不愿雨淋,就为满足那群舍友们的食欲;曾经,在图书馆里看书,骤雨忽至,好友们殷勤替我送雨伞来;曾经,撑把小花伞,到植物园去赏雨中的池荷;曾经,在乡愁无以聊寄时,把脸贴住冰冷的玻璃窗,傻望窗外细雨;曾经,情绪低潮时,任性地在校园中徘徊、淋雨;曾经,换了三趟公交车,在暴风夜里去赶家教;曾经……

南宋词人蒋捷的《听雨》:“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雁断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这首听雨是我最喜欢的宋词之一。人,很少能不随物移情的,也很少不随年龄的增长,对同一事物,产生不同的感受。雨之于我,又何尝不是如此呢?有时,它是恐怖的,有时它又是梦幻的、唯美的,有时它充满了温馨,有时它显得那么残酷。而雨,依然是雨。

我时常忖测着,再过几十年,鬓已星星时,再“听雨僧庐下”,又该会有何感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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